当我清醒时,我只看见白色的天花板,纹理重复又重复地排列在我的眼前。我好像作了一个很长的噩梦,内容很诡异,梦里我被当成另一个人,而这个人更是我一手揭发的杀人凶手……
“您醒过来啦。”一个戴着护士帽、架着圆形眼镜的女性脸孔,入侵我的视线。这刻我才发觉,我身处一个病房之中,手臂插着点滴,额头缠着纱布,右边肩膀发麻,没有任何感觉。
“我……”我想坐起来,但全身乏力。
“你别乱动,”护士轻轻按住我,说:“你刚做完手术,麻醉药未退,要好好休息,否则伤口会裂开。我替你叫医生来,你等一等。”
我侧着头,看着护士从房门离开。这房间应该是一间私人病房,环境很整洁舒适。窗帘都被放下来,不过从布帘之间,我能确认外面还是晚上。墙上有一个圆形的时钟,指着十二时十二分,我想现在应该不是中午十二点吧。
“咿呀”一声,房门再次打开,有四个人走进来。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袍子、满头花白、看来像医生的老头,然后是一位五、六十岁的红发西方女性,她身后是一位留着落腮胡、穿便服的胖汉。
而当我瞥见胖子后面的男人的脸孔,我不由得大叫出来。
“阎志诚!”短发、粗眉、国字面型,就是昨晚和我并肩拍照的男人。
“陆医生,不是说动了手术便会好吗?”阎志诚向老头问道。
“恢复功能要一点时间嘛。”那老头掏出笔形电筒,向我双眼照射,露出满意的笑容。“好,暂时看还没有大问题。”
“怎么了?你是医生吗?做什么手术?这儿是什么地方?阿沁和吕慧梅她们怎么了?”我不假思索地做出一连串的发问。
“你忘了问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阎志诚说:“你应该问你自己是谁?”
我是谁?
“我不就是许友一吗?”我嚷道。
“如果你是许友一警长,那我又是谁?”阎志诚拿出证件,放在我眼前。
左上角写着:“香港警察HONG KONG POLICE”,右上角是“委任证WARRANTCARD”,右下方是蓝色底色的照片,左方印着:“许友一 HUI YAU-YAT”,以及“警长Sergeant”。可是照片中的人物不是我,而是这个外表干练的短发男人。
“你……”我没法说出半句话。
“我便是真正的许友一。”他收起证件,说:“而你,是阎志诚。”
“不,我是许友一!才不是阎志诚!我虽然忘掉了几年的事情,但没忘记自己的身分!”我大声咆哮。
“这位是陆医生,”自称是许友一的男人指着那个白袍老先生,说:“他会向你说明你的情况。”
陆医生把一张有A3大小的底片放到灯箱,再按着开关,我赫然看见一个像是脑袋的切面图。他指着底片上一个白色的阴影,说:“阎先生,我们发现你的BA10区曾因为撞击而出血,这幅MRI结果显示瘀血的分布……啊,抱歉,我应该用你听得懂的方法向你说明。我们替你进行了磁共振成像,发现你的布洛德曼第十区、即是前额叶皮质区的额极区以及周围曾因为撞击而出血,出现慢性硬脑膜下血肿。还好血肿只在硬脑膜之下,如果再低一层在蛛网膜下出血,手术的风险便大得多。你的脑部手术相当成功,我们已钻孔引流消去血肿,接下来只要每三至五天重复冲洗,便会完全康复。你这么年轻,血肿复发的机会很低。”
“脑部手术?”我唯一听懂的只有这四个字。
短发男人插嘴说:“简单来说,因为你撞到头,脑部内出血,瘀血压着神经,令你的记忆错乱,把自己当成许友一——即是我。”
“怎……怎可能!”
“一般来说可能性不大,但在你身上,却集合了构成这个可能性的元素。”陆医生说:“首先是慢性硬脑膜下血肿。你几个月前应该曾撞到头,但你没有察觉,或者该说你没有因为这种小事而去医院检查……撞到头其实可以导致很严重的后果,例如脑室内出血……”
“我曾撞到头?”我毫无记忆。
“我刚才调查过,你的同事说你去年十月曾撞到头,不过当时你没求医,还继续拍摄工作。” “许友一”插嘴说。
“慢性硬脑膜下血肿的形成过程非常缓慢,一般在患者伤后三星期才出现病征,有些人更会在几个月甚至一年后才发作。硬脑膜下血肿会导致患者头痛、恶心、出现智力障碍或神经功能缺失——包括失忆。”陆医生两手插在白袍的口袋,一脸轻松地说:“你的情况只算是轻微,属于第一级的病况,意识清醒,只有轻微头痛和轻度神经系统失调。如果是第四级的话,你已经陷入昏迷了。”
陆医生走到灯箱前,指着底片说:“不过,你出血的位置刚好在前额叶的BA10区。由于血肿影响这区域的大脑活动,于是令你出现神经系统的毛病。我们今天对BA10区仍不太了解,只知道跟它负责提取‘情节记忆’——即是一个人对自己过去的自传式回忆——有关,以及部分逻辑思考的运用。根据我的推测,血肿令你无法取得完整的自我记忆,只令你得到部分片段。不过你不用担心,因为BA10区只是负责‘提取记忆’,并不是‘储存记忆’,所以数天甚至数小时后,你便会渐渐记起你自己的身分。”
“等等,我是忘掉了一些时间,但我清楚记得自己是许友一啊?”我紧张地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我只掉进某个阴谋之中,被面前的四个人设计。
“这是因为你有另一个精神科的疾病。”红发的女性开口道。我没想过这位西方人能说出流利的广东话。
“你是谁?”我问。
“我叫白芳华,是位精神科医生,”白医生微笑着,但眼神流露着不安。“是你五年前的主诊医生。”
“你是我的医生?是那位指导我应付PTSD的那位医生?”
“原来你有依照我的指导。”白医生的样子变得有点高兴。她说:“你现在记不起我的样子?”
我摇摇头。
“但你记得我教过你的?例如突然因为焦虑感到呼吸困难……”
“先闭上双眼,深呼吸,把脑袋放空,待心跳缓下来才慢慢张开眼。”我接着说。
白医生满意地笑着,纵使我不知道她满意什么。“这样子,更可以证明你的记忆系统出现毛病。人的记忆分成情节记忆和程序记忆,前者是针对过去曾经历的事物、见过的人、到过的地点、当时的想法和情绪,而后者针对的是学习过的、技能性的知识。一个情节记忆出毛病的机械师会忘记他学过什么,但只要让他打开引擎盖,他便会懂得修理车子;相反一个程序记忆有问题的机械师会记得他当学徒的经历,但面对车子的零件,他会发觉无法运用曾学过的知识。”
“但我没有怀疑过自己是谁……”
“如果你真的是许友一,又如你所说你只忘了六年问的事情,那么你记不记得入职的经过?在警察学校的片段?甚至很简单地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我答不出来。即使我再努力回想,也没法抓住那些过去。
“部分PTSD患者会出现一种特征——‘解离’。”白医生说:“为了应付痛苦的过去,刻意制造一个身分,以抽离的角度去面对创伤。有研究指出,PTSD患者大脑中的海马体会变小,而海马体是负责记忆的主要器官,你现在的病况也许跟这个有点关系。虽然有少量个案,PTSD患者出现人格分裂,但你并没有。我认为你只是以解离作为手段,去适应这个社会。”
“问题是你因为患上脑硬膜血肿导致记忆受损了。”陆医生插嘴说:“一般人大概会因为这情况而发觉自己失忆,不过你平时已习惯忘记本来的自我,令你无法警觉记忆受损带来的空白。人类的大脑是很奇妙的器官,当我们看到彩虹,便会联想到之前曾下雨;当我们看到破碎的玻璃窗和石子,便会联想到有人掷石头打破窗子,我们无时无刻会‘填补’大脑中的空白。”
“于是,阎志诚你便把一些琐碎的记忆填入空白里,误以为自己是许友一了。”白医生说。
我感到一片混乱。
“慢着!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虚构的人物也罢,一个人有什么可能会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仍存活在世的人?何况我还对许友一的生活有着确实的记忆,更有许友一的警员证!即使我眼花看错也好,其他人也没理由不发觉啊!”
许友一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旁边的留大胡子的胖男人,说:“你跟他说吧。”
“阿阎,你认得我嘛?”他问。
我摇摇头。
“我是庄大森啊。”
庄大森……?阿沁提过的那个导演?
“哎,你的情况真是很严重,我太过意不去了。”庄大森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
“阿阎,你叫阎志诚,是一位特技演员,我看你外型满适合的,所以让你在我的新电影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这个角色便是许友一。”
我呆然地瞪着他,搞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许友一是个角色?那他又是谁?”我问。
“我正在拍摄以东成大厦血案为蓝本的电影,描述西区刑事侦缉科六年前调查时所遇上的种种困难,最后凶手于车祸中丧生的悲剧故事。为了增加真实感,我决定使用真实人物的名字和身分,主角林建笙由刚成为影帝的何家辉主演,缉捕他的刑侦科指挥官黄柏青督察,则由李淳军饰演。而你便是演当时的刑侦科新人许友一警长。”
“我和你相识了四年多,”许友一说:“你这差事也是我介绍的,为了这工作你还不断问我的生活习惯,以及东成大厦凶案的细节。你向我学习刑警工作的手法,像是出示证件、拔枪的手势、把资料记在记事簿等等,有时我也怀疑你为什么要学习到这个地步,就像真的要成为刑警似的,那不过是个小配角啊。说起来,你为什么把道具警员证和手枪带出来了?是为了练习吗?”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闪光,他的话好像让我记起一些事情。
“我听过有些演员说拍完电影后会无法抽离角色,”庄导演以沉稳的声调说道:“不过像你这种情况还真是罕见,就像最不幸的元素同时集中在一起……而且你过度投入去演这个角色吧?有些演员把演绎角色和自己本来的身分比喻成开关钮,你现在便是按着了开关,却因为意外而不知道这个开关钮的存在。”
“我从卢小姐那儿得知你今天‘调查’的经过,”许友一说:“跟两位医生和庄导演交换意见后,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据说你以为自己失去了六年的记忆吧?其实不是,你只是错误地把演出时的身分和记忆替换成现实的身分和记忆。”
不知道是他们的话有足够的说服力,还是正如陆医生所说我的大脑功能渐渐恢复,我接受了他们的话,脑袋也愈来愈清晰。
如此一来,阿沁提出的反驳便能解释,例如我为什么知道朗豪坊商场、为什么看过“Life on Mars”,因为我并不是失去六年的记忆,而是把角色所处的、虚构的二〇〇三年当成真实,结果造成奇妙的落差。
我在影城的行动也变得相当无稽。我现在才发觉,洪爷说的那个穿灰色外套的人正是我自己,他是认识我所以才熟络地称赞我的身手了得。最荒谬的,是我偷偷摸摸地打开自己的贮物柜,调查自己的物品!搞不好那时在我身边走过的人、遇上的人,其实都认识我?
可是,那么说,我便是东成大厦案的凶手?
我杀死了郑氏夫妇,让林建笙背上污名,含冤而死?
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许警长,”我问:“阿沁……有没有告诉你我所作出的推理?”
“你是指你才是真凶的推理吗?”许友一突然板起脸,认真地说。
“是的……”
“你的推理很合理,所以我们会逮捕你。由犯人推理出犯人,真是前所未闻。”
我竟然曾是这样的一个恶魔。
我竟然曾杀死一对跟我无仇无怨的夫妇,女死者还怀有身孕……
“喂,你不是相信吧?”许友一突然亮出笑容,说:“看你一副认真烦恼的样子,你便应该知道你不是真凶啦。”
“咦?”我愕然地看着许友一。
“你不是犯人吶,”许友人笑着说:“根据纪录,六年前案件发生后,警方已调查过你,事发当晚你正在为一部电影当特技替身,通宵工作,有超过三十人可以替你作证。如果你那样子也能杀人,你便不用当演员,改行去当杀手吧。”
“可是,林建笙的记事簿明明写着我们约了当天见面……”
“唉,你怎么这么多疑啊!”许友一掏出一份文件,一边翻开,一边说:“二〇〇三年三月十七日,阎志诚供称本来跟林建笙有约,因为电影拍摄延期的关系,所以早上十时致电林建笙,取消约会。”
他把文件放到我眼前,说:“你知道吗,其实当年已有同僚调查过你?当时我是组里的菜鸟,跟进尸体、验尸报告这些嫌恶性工作都推给我,证人调查我只有看的分儿。那时候调查的对象太多,我也是刚才听过卢小姐的说法后,翻查纪录才发现你的名字在里面。说起来,原来你认识林建笙啊?难怪你一直向我查询这案子的数据。”
“我……我没有利用你吗?”这个问题有点古怪,但当我还以为自己是许友一时,便推论出阎志诚贿赂许友一、获取内部消息的结论。
“利用什么?”许友一反问道。
“像是利用你拿取秘密的调查纪录……”
“没有啊。”许友一从容地说:“都已结案多年,很多资料公开也没有司法上的考虑,更何况我得到上司批准当剧本顾问,能公开的都是合法的调查纪录嘛。你去年倒问我拿过那案件的法院判决书,不过那些东西都是公开的,普通市民也能取得,我只是替你打印整理罢了。”
“但我手上有一本记录了案件数据的记事本……”
“我刚才说过,你在学习刑警的手法嘛!那是你自己写的东西。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模仿到这程度,庄导,我这个角色不需要这种演技吧?”
“没有,我反而加入了两场打斗,阿阎身手这么好,不用一下有点浪费。”
“你又临时改剧本了?你不是要‘许友一’跟‘林建笙’对打吧?我又没学过功夫。”
“电影讲求娱乐性,加一、两场打斗观众较喜欢,老板也较满意……”
“等等!”我打断他们两人的对话。“就算记事本是我自己的,我为什么跟你有五万元的金钱纠葛?这不是贿款是什么?”
许友一怔怔地瞪着我,然后一脸恍然大悟:“啊,你是说杯垫上的帐户号码。”
“就是那个!我跟你之间一定有什么交易吧?”
“你欠我五万六千八百八十八元。”许友一轻松地说。
“什么?我向你借钱?”
“不啦,说起来还好你没一直失忆下去,否则我见财化水了。”许友一一副失笑的样子。“昨晚利物浦赢曼联、富咸赢保顿、侯城赛和纽卡素、米杜士堡逼和朴茨茅夫。”
我一脸不解。
“英超啦!英格兰超级足球联赛啦!”许友一说:“四场赛事过关赔率分别是四倍、三点五、三点三和三点一,我难得‘过四关’啊!下注四百,便赢了五万多,我这回眼光够准确吧,连曼联输给利物浦也押中。”
“那是足球博彩的彩金?”
“我昨晚约你去酒吧看足球,本来我说要出去投注,你说你有电话投注帐户,于是便用你的手机下注了。”许友一耸耸肩。“完场后,你本来说用电话转账把彩金给我,但你的手机碰巧没电,于是我便把我的账号写在杯垫上给你。”
“那真的不是贿款吗?”我仍存有一丝疑惑。
“天哪,你想想,哪里有人会用五万六千八百八十八元这个零碎的数字当贿款的?新年红包吗?我叫你转五万五便好,那千余元当作给你的红利,你这家伙还死心眼的说什么不是自己的钱不接受。”
“你不是‘黑警’?”
许友一皱起眉头,说:“我是白得不能再白哪!这些年来规行矩步,从没行差踏错,即使被同僚排挤也吞声忍气,我的一位前辈临死前就教训过我,当警察要忍,不要强出头。我本来下个月有升级试,不过看来要泡汤了。”
“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你啰!你今天这么一搞,我的个人纪录便一团糟了。如果你我不认识还好,但你是我的朋友,你捅的篓子我便脱不了关系。”
朋友……这个词语令我心头一震。
“不过这也是命运吧。”许友一苦笑道:“但求不要降级回去当巡警便好了。”
“我……真的不是凶手吗?”我再次狐疑地问。
“不是啦,”许友一接着说:“唉,反正升级无望,我也不妨说出来。警方的报告有一项没公开——东成大厦隔邻的银行设有自动提款机,提款机的死角安装了隐蔽式的监视摄影机,因为涉及银行保安所以不能公开。摄影机当晚只拍摄到跟林建笙外型吻合的男性走进及离开东成大厦旁的死胡同,能从那儿爬外墙到现场行凶的,就只有留下指纹和脚印的林建笙。”
我愕然地看着许友一。
“你的推理也满有意思,可是跟现实不符啦。”许友一说。
我有点失落。或者是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刑警,才会主观地认定某些事情的推论?我根本不是什么侦探,只是一个用劳力换取金钱的武师罢了……
“那些照片……”我突然想起贮物柜中的照片。“为什么我会找侦探社调查吕慧梅母女和李静如?”
“这个我们便不知道了,或许你为了演出,想多了解一下案件的关系者吧。”庄导演说:“不过,有时我也觉得你太投入了,像早几天,你便因为剧本而跟编剧发生争执,说剧情有漏洞,凶手不应该是林建笙……搞不好你那时开始你已经病发,把自己当成许友一,主观地认为阎志诚或第三者是真凶吧。昨天你还发飘,补拍完最后一幕时,你仍嚷着林建笙不是犯人,说是什么‘刑警的直觉’,连稳重的李淳军大哥也忍不住出声责骂你。”
——菜鸟给我闭嘴。
我好像弄懂某些记忆中的片段了。
“我想,你有好一段时间不能工作,再加上肩膀的枪伤……”庄导演摇头叹息。
“这是不幸中之大幸啊,”许友一插嘴说:“你算走运了,子弹只擦过锁骨,没打中肺部,否则现在要跟阎王报到。”
活着……真的好吗?
我渐渐记起过往的事情,包括我的过去、我的创伤,以及我的计划。
“我的推理……真的全部错误吗?”我问。
“BA10区也涉及凭知识和记忆推论出猜测和决定的功能,你之前这部分的功能受损,你以为合理的推论也可能只是错觉。”陆医生说。
“总之,事情告一段落了,”许友一说:“这次的事件只是意外,受伤最重的是你,可是你也不能埋怨任何人吧。”
“其他人受伤了?”我诧异地说。
“卢沁宜小姐在逃走时——即是她以为你是凶手,要杀害她和吕慧梅时——扭伤脚踝和撞到头,现在还在这医院里,要留院观察一晚。郑咏安也被吓倒了,医生建议她最好留下来看看,明天才出院,吕慧梅正在陪伴她。她们在五〇六和五〇七号病房,她们都知道真相了。”许友一以拇指往身后指了指。“说起来卢沁宜这个女记者真猛,当她收到传真,以为你是为了接近她们而扮成我时,她竟然在你面前直接向总编辑求救,把你关在厕所,又带吕慧梅母女逃跑,车子碰巧抛锚还敢在山头乱走,跟你对质时又不住拖延,期望总编辑明白她的话中话报警求助。她更曾考虑跳下斜坡保命,逃避你的‘追捕’……还好她们没有做啦。”
“我要好好考虑告诉道具组,以后准备的警员证和手枪别弄得太像。我没想到竟然连真正的警察也把道具证件当真。”庄导演喃喃地说。
“是我们警署的新人太笨吧!我已经跟她的上级报告,看来她要写一份麻烦的检讨书。”许友一笑着说。
“阿阎,你放心,我会替你争取电影公司的保险赔偿。这大概算是工伤吧?”庄导演说。
我点头装出微笑。我回忆起那张应付社会的面具,以及面具下的我。
不过我感到自己的笑容有点不自然。就像有点什么被破坏掉,令我无法像以前般轻易披上伪装。
我感到内心被某种力量动摇。
沮丧、无力。阴沉的感觉慢慢浮现。
我想起吕秀兰的死状。
那个梦只是想象吧,毕竟我没亲身到过现场,没亲眼看过尸体的样子……
“许警长,我想问问六年前你看到郑氏夫妇的尸体时,有什么感想。”我问道。
“还有什么感想的?不就是恶心啰。我还看过完整的验尸过程,法医详细记录死者的特征、对照死者的数据,我便在旁边看足三个钟头,真见鬼。”许友一皱起眉头,说:“凶手真是残忍,往孕妇的肚子乱刺。当年我是最早查看现场的刑侦科组员,吕秀兰倒在卧房正中,掩着肚子像是要保护胎儿似的,郑元达死在客厅正中,两具尸体都大刺刺的躺在地板上流血,真是……”
“郑元达死在客厅?他不是保护着妻子,倒在她身旁吗?”
“那只是电影的版本罢了。”庄导演说:“编剧提议说,这样的安排会更让人感受到凶手的残忍,营造故事的张力。”
郑元达不是在妻子身旁?
那种不协调感又一次浮现。
“尸体……尸体有没有被凶手移动?”我问。
“鉴识科说没有。”许友一说:“不过坦白说,那天现场搜证有够仓促的。”
“仓促?”
“因为死者是孕妇。”许友一若有所思,说:“即使女死者已没有生存迹象,救护员还是要尽快送死者去检查,因为母体死去,胎儿存活的例子不是没有。不过这案件中没有出现奇迹。”
搜证仓促?换言之,因为发现决定性的血掌印,于是没有详细重组现场所有证据?
“你仍在想案情吗?你还是安心休养吧,这案子六年前已结束啦。明天会有警员替你录口供,你今晚好好睡一觉。”
在许友一四人离开病房后,我瞪着天花板,把今天一整天的经过重新回忆一次。在车子上醒过来、跟阿沁相遇、到访吕慧梅的家、做出第三者比林建笙更早潜入郑宅的错误推理、查访李静如、得到林建笙的记事簿、到拳馆找寻自己的线索、到影城发现吕慧梅的照片、在吕慧梅的家被阿沁误会、在山坡上被枪击……
我每回想一次,我便愈记得以前的事情。
我是阎志诚,是个孤独的、虚伪的、像行尸走肉的废物。
我连六年前三月三十号的事情也想起来。
——“阿阎!是我!你先听我说!我没有杀人!真的!”
——“我现在在新界的一间村屋……暂时安全,但我想我的样子被人看到了……”
——“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打算等早上那混蛋上班时,打他几拳教训他罢了!
“那个管理员把我赶走,我便躲进后巷里监视那家伙的家啰!”
——“我是有攀水管走进那个地方,但我没有杀人!阿阎!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是听到奇怪的叫声,觉得不对劲所以爬上去看看而已!怎知道房间里只有一大摊血!…”
——“不是我干的!我向天发誓!阿阎,你一定要帮我,我蹲过这么多年苦窑,条子恨不得让我顶罪,干手净脚!相信我,条子都不是好人……”
——“我可以在你家避风头?谢谢!好,我现在就过来……”
结果那天我等不到林建笙,他来我家途中遇上警察,然后……
他死在我面前。
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片段6.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
“爸爸,刚才你好帅!”
“你看到哪个是我?”
“抓住绳索撞破玻璃窗,再转身开枪那个特警便是你吧!”
“我戴了面罩你也认得出来,好家伙!”
“你们两父子心有灵犀嘛。”
在电影院外,十二岁的阎志诚愉快地跟父亲边走边聊。他跟父亲和“阿姨”一起看电影——阎志诚父亲收入不多,加上工作时间不稳定,父子之间相处的机会不多。阎志诚的母亲在阎志诚四岁时病逝,之后便父代母职。阎志诚年纪很小便学懂独立生活,他知道父亲工作忙碌,分心在家庭里只会妨碍工作,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他不得不学会照顾自己。
在阎志诚眼中,父亲是个伟人。虽然父亲只是一位没有正式演出机会的替身演员,但他经常向同学炫耀,每当父亲有在电视或电影中参与演出,他便跟同学说:“那一幕主角不敢演的危险动作,是我爸爸代替完成的。”即使薪水不多,阎志诚觉得父亲的职业非常厉害,比科学家、航天员、探险家更厉害。
“我们现在去吃饭吗?”阎志诚问。
“阿姨准备了火锅材料,我们回家‘打甂炉’。”
“好耶!”
“阿姨”是父亲的女朋友,交往了两年多,阎志诚很清楚他们的关系。母亲逝世多年,父亲要找个伴他不会反对,而且这位阿姨很温柔,阎志诚觉得如果能成为一家人也很不错。
“阿姨,你准备什么时候嫁给爸爸呀?”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阎志诚突然转身问道。
父亲和阿姨没料到这小鬼有此一问,两人怔住,相视一下,再露出笑容。
“志诚,本来我想在吃饭时才说的……”父亲搭着阎志诚的肩膀,说:“我们决定明年三月结婚。”
“咦?”阎志诚先是错愕一下,没想过玩笑话会成真,但随即展现笑靥。“好啊,你们两个瞒着我,我得好好准备一下……”
“呸,你这小鬼头装什么大人,你有什么好准备的!”父亲啐了一口,脸上仍挂着笑容。
“婚礼有很多东西要处理嘛,例如喜帖啦、酒席啦……”
“这些事情我来处理便行了。”阿姨对阎志诚说。
“不啦,阿姨,你是新娘子,新娘便要有新娘的样子。”
阎志诚的一番话,把父亲两人逗得大乐。阎志诚的父亲很感激上天赐给自己一个懂事的儿子,即使妻子走得早,孩子仍健康地成长。
“其实……志诚,我们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阿姨突然说。
“阿萍,这么早便说出来?”
“我相信志诚会理解的。”阿姨回头说:“你要当哥哥了。”
阎志诚吓了一跳,他没想过父亲竟然是“奉子成婚”。不过他很快恢复平常心,父亲和阿姨年纪不轻,要生孩子还是早一点好。
“恭……恭喜!”阎志诚再次装出大人的语气,说:“所以我就说,阿姨,你别费心婚礼那些杂事,到时你大腹便便,还是让我替你办。”
“到时也不过四个月身孕,还不至于‘大腹便便’啦。”阿姨脸上浮现红晕,有点不好意思。
“看,”阎志诚指着前方一间商店的橱窗,边跑边说:“我们要准备像这样的婴儿床,还有……”
阎志诚没料到,在这一瞬间,只是身后几步之遥,父亲和阿姨被一辆货车压住。
连煞车声也没有发出,货车便冲上行人道,没有先兆下,把路人一个一个撞倒。货车车头撞进一家卖小吃的商店,火炉和石油汽罐嵌进车子的残骸中,断裂的喉管冒出蓝色的火焰。
“志……诚……”
阎志诚呆在当场,他看到父亲上半身夹在车轮和小吃店的柜台残骸之间。当他听到父亲的呼喊,他才想到要救父亲出来。
“爸爸!阿姨!”阎志诚冲前,但有一条手臂紧紧把他抓住。
“别去!”一个粗鲁的男声从阎志诚身后传出。
“放开我!我要救我的爸爸!”阎志诚歇斯底里地大嚷。
“石油汽罐快要爆炸了!别去送死!”
“爸爸!”阎志诚用力想挣脱男人的束缚,但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没有这么大的力气。
“志……诚……”
就在这一刻,石油汽罐发生爆炸,货车陷入一片火海。
父亲就在阎志诚眼前活活烧死。
这不是特技,并不是电影。无论多危险的动作也能完成的父亲,敌不过无情的火焰,在发出哀号之下丧命。
阎志诚几乎没有哭,他只是被这个光景震慑。
父亲死了,阿姨死了,阿姨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
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幸福消失了。
因为没有亲戚收留,阎志诚住进一间儿童宿舍。自从父亲死后,他再没有笑过。
但他也没有哭过。
就像感情被剥夺,他只余下一具空壳。
对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小孩来说,这遭遇实在残忍。然而因为社会资源不足,阎志诚没有得到充分的精神治疗。
不过他亦觉得自己不需要治疗。
那天是他提议去看电影的。阎志诚认为,如果自己没提出意见,父亲和阿姨便不会经过意外现场。
杀死他们的并不是那个司机,而是自己。
自己要负责任。
“阎志诚,你有访客。”某天,儿童宿舍的职员到阎志诚的房间,跟他说。
阎志诚入住宿舍后,除了处理赔偿和遗产的律师外,没有人来探望过他。他正奇怪访客是谁,没想到在大厅坐在椅子上的,是那个男人。
那个抓住自己、阻止他去拯救父亲的男人。
“嗨,我从警察那边打听到你进了这儿,所以来看看你。”
“你当时为什么抓住我?”没有打招呼,阎志诚一开口便这样问道。
“因为你会死啊。”
“为什么不让我死?”
“哪有为什么的?你这小鬼怎么问这样的鬼问题?人就是不应该去死!人就是要活着!”男人提高声量,大厅中其他人纷纷对他行注目礼。
“那我现在没死,行了吧?”阎志诚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去。
“小鬼!老子只是有点放心不下,你这种态度算什么?”男人恼羞成怒。“你老爸看到你这样子,他真是死掉也不瞑目!”
“别提我爸爸!”阎志诚反过来大吼。
两人不欢而散。出乎意料,男人隔了一个月又来宿舍找阎志诚。
“臭小子,不是还好好的活着嘛。”
“看完了么?你可以走了。”
男人每个月都会来宿舍一次。阎志诚在学校沉默寡言,没有相熟的同学,宿舍里更是没有朋友。
这个粗鲁的男人变成他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也是唯一可以沟通的对象。
“其实你每个月都来一次干什么?你很无聊吗?”有一次阎志诚问道。
“老子有空,来看看你要你批准吗?”
虽然阎志诚不想承认,但这男人让他感到不孤独。
就像黑暗的世界里,冒出一点不起眼的、暗淡的烛光。
即使不起眼,也让他感到这个世界不再黑暗。
阎志诚渐渐在对方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纵使两人的外型、性格相距甚远。
虽然不务正业、言谈粗鄙,但这男人锲而不舍地,以自己的方法对阎志诚表达关心。
这个男人叫林建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