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拳馆位于庙街与北海街交界附近。如果说砵兰街“龙蛇混杂”,那庙街也是不相伯仲,街道两旁的旧式大楼里,一样有好些妓女公寓、麻雀馆、色情发廊、廉价酒吧或按摩中心等等。然而,庙街除了这些“特殊行业”外,亦有很多普通的平民娱乐,有热闹的夜市、地道的广东菜馆、著名的港式凉茶,以及各式各样的廉价商品,每晚吸引大批游客光临。“庙街”这名字,是由于街上有一座上百年历史的天后庙,而庙街在十九世纪已记载在九龙的地图上,从一九二o年开始,已发展为一个庶民休闲、买卖的集中地,有“平民夜总会”的别称。如果说庙街是黑道聚集、犯罪事件的黑点,倒不如说这些负面的印象出于街道热闹、平民化的副作用。或许庙街比附近街道多一些小混混、多几间色情场所,但说到底,也有很多小市民在这儿安居乐业。
我和阿沁依着李静如的指示,找到拳馆所在之处。一如所料,大厦是老旧的中式大楼,看样子怕有六十年以上的历史,别说电梯,大楼连闸门也没有。我在楼梯前看到一个小小的塑料招牌,以绿底白字刻着“青龙拳馆 正宗咏春 二楼”几个字,旁边还有“女子理发”、“穴位推拿”等铺满灰尘的牌子。我们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上走,墙壁的涂漆都干涸剥离,天花挂着成一团的电线,纵横交错地从大门延伸至楼上。
“许警长,你去哪儿?”当我打开通往二楼走廊的木门时,阿沁却站在往三楼的阶梯上,回头问道。
“拳馆在二楼嘛。”我回答道。
“不是三楼吗?”
“刚才的招牌写着二楼。”我往下指了指。
“我看到是写着三楼啊。”
“明明就是二楼,阿沁你看错了吧。”
“不对,我们当记者的才不会弄错这些细节。”
“那好吧,你上三楼找,我在这儿找,”我没好气地笑了一笑,说:“反正你一会儿便回来了。”
阿沁插起腰,一副不认输的样子,往三楼走去。我打开沉厚的大门,往二楼的走廊走去——可是我循着二楼的走廊,从一端走到另一端,也没看到像拳馆的门面,只见一间占卦算命、一间看起来尚算正经的理发店、两间附带色情服务的按摩女郎公寓,和几个空置了的单位。
我看错了吗?想不到身为警察的我,竟然也犯这种错误。我搔搔头,走上三楼,甫推开大门便看到拳馆的招牌,名字下方有个向右的箭头。
“别碰我!”右方忽然传来阿沁的叫喊,像是遇上什么麻烦。我连忙向那方向跑去,一转角便看到一个十七、八岁、染金发的青年一脸轻佻下流,把阿沁逼往墙角。
“你这婊子装什么矜持?看你不是楼下的‘骨妹’便是楼上卡拉0K的伴唱吧?老子有的是钱,待会赏钱给你花,现在摸一把便是便宜你啦!”
“干什么!”我把青年喝住,他瞧见我走过去,却退后。
“哦哦?是皮条吗?我好心替你教马子什么是待客之道,你还……”说时迟那时快,青年突然推开阿沁,一个突刺步一拳往我胸口打过来。我想也没想,以右手拨下,眼见左拳又至,便用左腕把拳头拦下,往下一按把他双手压住,再冲前用身体紧贴对方把他撞到墙上,用右手叉住他的脖子,令他无法移动半步。
“妈、妈的……”青年被我箝制,喘着气说:“你、你也吃过夜粥……你是哪道上的?”
我松开右手,掏出警员证,以贴着他的鼻子的距离说:“你说我是哪道上的?”
青年看到警员证吓得脸色发白,这时旁边的大门打开,一个穿红色运动服、大约二十来岁的男人探头出来。
“搞什么……咦?阿广你又干了什么?这位长官,这臭小子犯了什么事?”他似乎看到我手上的警员证和被我制伏的青年。
“二师兄!我才没有干什么啊!我只是跟这位小姐聊两句,这条子便打我了!”
那位“二师兄”一话不说,一巴掌往那个叫阿广的青年的后脑勺掴过去。
“哎哟!二师兄!干啥打我?”
“你这臭小子,看你被制伏的架式,便知道是你先出手吧!你这家伙九成又演什么日字冲拳,学了半点基本功便胡来!”二师兄骂道。他转过头,挤出笑容对我说:“这位长官,这小子犯了什么事?可否网开一面?”
“阿沁,刚才他对你干什么?”我转头问道。
“他刚才问我价钱,又对我毛手毛脚……”阿沁虽然不大愤怒,但从她的表情中还看得出有点不快。
“就说你这小子总不学好,”啪的一声,又是一记往后脑勺的巴掌。“非礼和袭警?长官,你带他走好了。”
阿广这时候才亮出惊慌的表情。看到他那像惊弓之鸟的目光,我便差点要嗤笑出来。果然是个欺善怕恶的小混混。
“阿沁,你要不要告这混蛋?”我问。
“算了。我也不想太麻烦。”她说。
“小子,你今天走运。”我放开他,他往二师兄身后逃去,走进大门内。
“站住!”二师兄大喝一声,说:“长官不跟你计较,不代表我放过你!墙角,四平大马,一小时!”
“二师兄!这、这只是误会啊!”阿广像是在求饶。
“师傅和大师兄不在,这儿便由我管!不想做嘛?好,来跟我打一场吧。”二师兄卷起衣袖。他的两条手臂也刺上刺青,看来他也不是善类。
“你又明知我打不过你……”
“操你妈的!你是说如果你比我厉害的话便会教训我吗?墙角,四平马,两小时!”
“怎么又加了一个钟头!”
“你再不去做便是三个小时。”
阿广大概拗不过他的师兄,只好乖乖地站在墙角,站好四平大马,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
“警察先生,这小子入门不过三个月,我答应过他老姊要看顾他,刚才有什么得罪,请见谅。”
我点点头,问:“这儿是青龙拳馆吗?”
“咦?是的。你们有事要找我们拳馆吗?请进来。”
二师兄招呼我们走进大门。大厅挂着好些区额,又放了三个木人桩,这家拳馆教的果然是咏春。我们坐在一张古旧但光洁的酸枝木椅上,正好对着正在坐马的阿广。
“我姓冯,是这家拳馆的助教之一,大家都叫我‘大力’。”“冯大力”坐在一旁,说:“梁师傅去了澳门,请问你是不是有事要找他呢?”
“不,我来是想向你们查一个人的资料。”我没有转弯抹角,问道:“请问你们拳馆是不是有一位叫‘阿阎’的成员?”
“阿阎?”大力摸着下巴,说:“没有啊。”
“没有?他不一定是现在的成员,不知道六年前有没有?”
“抱歉了,我加入这拳馆只有五年,我只能说这五年来我也不知道拳馆有一个叫阿阎的人。现在时候还早,晚上有人回来练拳,到时我可以问问,他们或许会知道得比较清楚。”
“是吗……”我有点失望。
“喂,你们说的阿阎是不是师傅老挂在嘴边的诚哥呀?”站在一旁的阿广插嘴说。
“诚哥……?对啊!”大力拍一下手掌,说:“对,诚哥的全名是阎志诚,你说的也许是他?”
“这个阎志诚是什么人?”我对于找到一点线索感到高兴。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我只从师傅和大师兄口中听过他的名字。”大力说:“听说他以前在我们拳馆习武,年纪轻轻便拿过业余比赛的冠军,后来加入电影圈当特技演员和武师之类。师傅每次说起往事也会提起他,听说他还偶然跟师傅联络。”
特技人?那么,攀外墙爬水管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吧?
“‘阎’这个姓氏满罕见喔。我还以为那是名字或绰号。”阿沁对我说。
“也不是吧,我印象中这个姓氏虽不普通,也未算称得上罕见……”我回过头向大力问道:“他是六年前在这儿习拳的吗?”
“唔……大概是吧,年份什么的我不大清楚。师傅常常说‘阿诚很认真吶,每天都打那边的木人桩打上两、三个钟头,就是这样基本功才会好哪’……”大力指了指一旁的木人桩,却又略有所思地收起手指。“不对,不是那个木人桩。我们去年搬了拳馆,诚哥才没可能在那边锻炼过。”
“去年搬了?”
“从二楼迁到三楼,这个房子较大。别看我们好像很寒酸,我们收了近五十个弟子啊。”大力笑着说。我想,或许我刚才在楼下看到的是旧招牌。“梁师傅专收像阿广这些血气方刚、精力无处发泄的年轻人,只要磨练几年,便能摆脱以往的陋习,重新做人。所以说,咏春拳的宗旨就是要心正,所谓心正拳正……”
“那个阎志诚……”我打断他的话,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好像是西环或上环附近,我记得数年前师傅说去探望诚哥,要过海。”
又是西区?东成大厦血案,林建笙车祸,现在连这个神秘人物阎志诚也跟西区有关。是巧合吗?
“你有没有他的联络方法?”我问。
大力耸耸肩,说:“我们之中恐怕只有师傅跟他有联络吧。早阵子师傅满高兴的,说阿诚终于有出头天,在一部电影中担任一个有对白的小角色,不用继续做那些连样子也看不到的替身。我记得说是贺氏电影公司,你可以去贺氏影城问问看。”
“你们师傅有没有提起过林建笙这名字?”
大力错愕地看着我们,说:“林建笙,是指五、六年前那椿凶杀案的那个林建笙吗?”
“是的。”
“没、没有。”大力说:“我有亲戚住在港岛西营盘,和发生那凶案的大厦只有一街之隔,所以很记得那案子,如果师傅提过相关的名字我一定记得。诚哥和林建笙有什么关系吗?”
“不,我只是想起所以问问罢了。”我嘴上这么说,却很清楚这话骗不了这位有纹身、明显在道上混过的家伙。事实上,这话大概连那个在旁边坐马坐得满头大汗的小子也骗不过吧。
“那案子不是结束了吗?”大力追问。
“对,已结束了,”我站起来,说:“所以我才说只是问问罢了。你们师傅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去了澳门,那边正在举行武术交流会,我想他要大后天才回来。如果长官你很急的话,我可以替你联络他。”
“不,不用了,反正只是一些不大重要的调查,犯不着劳师动众。”我想,我不能说我正私下调查一宗结案六年的凶杀案吧?我和阿沁只好告辞,万一之后找不到线索,再回来一趟。因为是私下的调查,我可不想留下电话号码。
“啊,等等,”当我跟阿沁步出拳馆大门,大力突然叫住我们:“我刚想起,师傅曾说过一件关于诚哥的事。他说诚哥一个人也可以熬出头来,踏上正途,师傅有时会拿来告诫那些浑浑噩噩的小子。”他边说,边用拇指指向还在坐马的阿广。
“一个人?”
“听说诚哥在十一、二岁时家人都死了,好像说是在严重的交通事故中逝世的。”
剎那间,我心头为之一震。交通意外中逝世……我又一次想起林建笙临死前的恶行。
离开拳馆时我沉默不语,一种怪异的无力感充斥四肢。想到那些死去的无辜者,我便感到强烈的情绪波动。我的前额忽然又痛起来,我再次把两片阿司匹林送进口里。
“看啊,我就说是三楼吧。”回到街上,阿沁指着那个绿底白字的拳馆招牌,上面的的确确写着“三楼”。可是,我无意深究,也懒得响应阿沁。
“怎么了?”阿沁问,她好像察觉我心不在焉。
“没什么,只是头痛又发作。”我没待她答话,便说:“我们出发往贺氏影城吧。”
“喂喂,你不肚饿吗?下午两点啦!我们还没吃午饭啊。”
我看看手表,时间是两点十分。虽然从早上我只在吕慧梅那儿暍过一杯咖啡,但我几乎没有饥饿的感觉。当然,不饿也得吃点东西,万一之后过上歹徒,使不上气力便麻烦了。
我们在一间装潢陈旧的茶餐厅吃午饭。旺角那边人车争路,油麻地这边却是人流稀少,相隔只有三个街口,感觉却有天壤之别,人群就像铁钉,统统被旺角那片巨大磁铁吸引过去。茶餐厅里只有五、六个客人,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都一脸轻松的模样,我想他们之前在午饭时间比较忙,现在能够休息一下。
“许警长,你吃什么?让我请客,当作答谢你接受访问。”
服务生好像听到阿沁的话,上下打量着我。我们点了牛腩饭、馄饨面和两杯奶茶,虽说阿沁请客,我现在也没胃口吃什么鲍参翅肚——何况这儿只是庙街的茶餐厅罢了。
“许警长,刚才……刚才谢谢你。”阿沁突然说道。
“什么?什么谢谢我?”
“刚才你救了我。”
啊,原来她说的是刚才阿广调戏她的事。
“总编辑常常提醒我们,”阿沁若有所思地说:“说女生单枪匹马采访要特别小心,光靠一股勇气是不行的,那只是蛮干而已。我这些年来也见过不少人,也曾访问过好些黑道和小混混,但我倒没想过今天会遇上这种事。这么说吧,因为心情轻松,突然被那家伙抓一把时特别吃惊。”
“那么,有空时我教你两招自卫术,用来对付色魔吧。”
“真的么?那一言为定了!别赖账啊许警长!”阿沁灿烂地笑着,眉宇之间流露着一份亲切感。这一刻我才留意到这个短发女生样子不错,一双眼珠清澈动人,牙齿像贝壳般整齐漂亮地排列着。
我们一边吃着午餐,一边聊起阿沁的事情。阿沁是个独生女,中学时便立志要当记者,结果在大学修读新闻系,毕业后进入FOCUS实习,一干便是四年,虽然不是一帆风顺,倒也无惊无险。她在编辑部满能干似的,毕竟入职四年便给委任主导一个十二页的专题,依她所说,就是工作了八年的老鸟也不一定有这机会。
“谈够了我吧!那么你呢?”阿沁一边喝奶茶,一边问:“你为什么当警察?”
我骤然停下手中的筷子。
我为什么当警察?
我……答不出来。
好像曾几何时,我认为这个世界是有公义的、为他人牺牲性命是伟大的、除暴安良与警恶惩奸是必然的。可是,某天这些理由都消失了,余下白茫茫的一片。
即使问心无愧、刚正耿直的人,也会死于非命。不幸降临时,无人能阻,世界是残酷的。
我的脑海忽然变得混乱。过去的片段不断闪回,可是我无法看懂每一个细节。我就像在看一出自己担任主角的影片,可是完全无法理解它的拍摄手法。镜头与镜头之间连贯不上来,在宽银幕的画面里,只是一连串无意义的颜色拼凑,以曲线和平面组成的混沌。
我似乎连六年前的事情也有点想不起来了。
我愈去想,愈去抓紧记忆中的片段,它们就飘得愈远。头痛宛如利刃,把这些片段撕碎,变成漫天飞舞的雪花。
“我……忘记了。”我说。
“是因为失忆症的关系吗?”阿沁问。
“或许吧。”
“那个……”阿沁突然有点吞吞吐吐:
“许警长你说过失忆症是因为PTSD吧,或者你跟我谈谈那件事情,抒发了情绪,会让情况变好呢?我听过人家说,倾诉是治疗心理创伤的有效药方,我保证我不会跟其他人说,不如你试试看?”
我皱一下眉头。即使我对这女生有一点好感,我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插手我的过去。
“抱歉,我还是不想谈。”
我冷淡的响应,让阿沁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许警长,那你……你有没有记起一些新的事情?你之前说过或许一些时间后便会好转,现在好点没有?”阿沁像是想改变一下气氛,可是她却挑了一个令人沮丧的话题。
“没有,我还是错觉着现在是二零零三年,东成大厦凶杀案是上星期的事。”
“我看过一部电影,内容说女主角因为车祸,每天醒来的记忆都停留在失事的同一天,于是家人们只好努力为她掩饰,每天过着重复又重复的生活。”阿沁挤出微笑,说:“你会不会担心你也是这情况?”
我倒没想过这别扭的可能。
“不会吧,我怎么会……”一阵寒意在背后窜过,阿沁的话把一个我一直没留意的事实揭穿。我掏出我的记事本,打开一看,不愿看到的真相赤裸裸地躺在那儿。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如果我真的只是失去六年的记忆,为什么我的记事本上的资料也是六年前的案子的?”我以抖颤的手指,指着记事本上“东成大厦”、“林建笙”、“郑元达”、“吕秀兰”等文字。记事本只有头几页有我的字迹,记录了案件相关的地址、人物数据和调查进度,除此之外每一页都是空空如也。 阿沁也似乎被这个事实吓一跳。
“莫非你说的正是我现在的……”我没法说下去。也许我六年来,每天意识也停滞在那一天,我已因病辞去职务,只是昨晚因为一些意外,令我无法在家中或疗养院醒来,陷入这个诡异的情境之中……
难道我这六年来,每天都在追查一宗已完结的案件?
“不!先别担心这个吧!”阿沁说:“如果那是事实,你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啊,而且,我相信总有另一个合理的原因来解释你这本记事本的情况。”
“例如?”
“例如……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的记事本的?”
“今天早上我发觉自己头脑一片模糊时,偶然找到的。”
“看到记事本的内容前,你已发现自己失忆了?”
“我到了警署才发觉时间过了六年的。看到记事本前,我只记得之前一天跟同事争执、后来去了喝酒……”
“那么说,这记事本未必是证明你每天失忆的证据,反而可能是引发你这次失忆的元凶喔。”阿沁以明亮的声音说。
“元凶?”
“你说过你的失忆是PTSD的后遗症吧,”阿沁以专家的口吻说:“或许你今早病发时根本忘了自己所在的时间,因为你看到记事本的内容,令你以为自己还在调查东成大厦的命案,所以才会让自己误以为在二〇〇三年。”
“那我为什么会突然拿六年前的记事本放在身上?”
“这还不简单嘛,”阿沁笑了起来。“因为我前天找你,说要采访有关东成大厦的案子,你一定是特意找回旧记事本,准备资料跟我做访问时用。这不是很合情合理吗?”
那么说,因为她联络我,勾起我对东成大厦凶案的记忆,所以我连作梦也梦到六年前的现场。的确,这也是很合理的解释,我稍微安定了一点。
“不过,怎么这记事本上只有东成大厦一案的资料?”我问。
“我怎知道你的习惯啊!”阿沁继续笑着说:“你是不是因为某些原因,更换了记事本?”
我努力猜想当中的理由。或许六年前我跟同僚吵上一顿后,被黄组长纪律处分,停职两个礼拜,所以我没有记下案件的进展——事实上根据我从剪报得悉的后续,我们组里也没有什么新的调查行动,只是林建笙不幸过上巡警而已。说不定我在停职期间丢失了记事本,换新的使用后才找回,又或者我只是自暴自弃把记事本收起来,反正组里人人也说结案,我留着资料也没意思,眼不见为净。
不过,会不会有另一些可能?
例如这一本根本是新的记事本,我把案子的数据抄写一次,目的是把这些数据交给某人?
是准备交给阿沁吗?可是我没理由为一位记者做得这么周详吧。
算了,还是别想太多。
“也对,因为你找我,所以我才把记事本挖出来,这说法有点道理。”我点点头,说:“换言之我现在遇上的麻烦,罪魁祸首便是阿沁你了。”
“唏!你怎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啊!”
我们相视而笑。之前的尴尬渐渐消失。
“其实还有另一个可能啦。”阿沁忽然挑起一边眉毛,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什么可能?”
“你穿过了时光隧道,从二〇〇三年跳跃了六年,来到二〇〇九年的今天。”
“怎么突然变成了科幻故事啊?”我失笑道:“说起来,我好像在电视看过一部英国的电视剧集,内容讲述刑警主角因为车祸昏迷,却发觉自己回到一九七三年,还在警署上班……”
“你也有看?是‘回转干探’(原名Life on Mars,英国广播公司(BBC)于二零零六年首播的科幻推理影集,共十六集,曾获多个奖项,以及被美国和西班牙制作公司重拍。“回转干探”为香港播放时的译名)!原名叫‘Life on Mars’!”阿沁变得非常雀跃,说:“我超喜欢这影集的!”
“我记得有天晚上打开电视,无意间看到,后来断断缕缕看过几集。故事好像满有趣。”
“对啊!是很有趣!”阿沁兴奋地说:“许警长,你知道片名‘Life on Mars火星上的生命’的由来吗?”
我摇摇头,答:“是因为主角离奇地回到过去,活在一个既陌生又熟识的城市,就像火星人给丢到地球,或是地球人给放到火星上?”
“不啦。那是取自戴维·宝儿的歌曲
“原来如此啊。你有这唱片吗?”
“当然有!我是戴维·宝儿迷!我还有珍藏的黑胶唱片耶。”
“那么,我跟故事的主人翁一样,因为意外掉进时光隧道,所以身处二〇〇九年了?”
“哈,我倒希望你是从二〇一五年回来的。”
“为什么?”
“那你只要告诉我这几年的股票涨跌,或是英超哪一队捧杯,我照你所说押下整副家当便成了。”阿沁扮一个鬼脸。
“到时你会相信才出奇,”我说:“你大概会跟剧集中的女主角一样,认为男主角准是疯了吧。”
“我会先观察一下,确定情报可靠才决定下注嘛。”
“怎么说得我真的是来自未来似的?我们又不是活在虚构的作品当中。”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是穿越时空的警察,那么这剧集叫什么名字?”
“就叫‘出卖世界的人’吧!”阿沁不假思索地说。
“什么出卖世界的人?”
“戴维·宝儿单曲唱片《Life on Mars》的B面歌曲便是叫《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
“这完全没有关系吧?现在又不是一九七三年。”我哑然失笑。
“说得也是。”阿沁也侧着头,忍俊不禁。
其实,我真的宁愿如阿沁所说,我是因为掉进时光隧道跨越了六年,而不是旧患所造成的失忆症。因为这代表人类真的可以突破时间的束缚,去改变过去的事情。就像那影集中,男主角在一九七三年遇见年轻的父母,甚至是孩提时代的自己……
我们都希望拥有改变过去的能耐。
因为人类是一种习惯活在“后悔”之中的生物。
片段3.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
“志诚,这星期工作忙碌吗?”
“普通吧。”
阎志诚坐在诊疗室的粉蓝色沙发上,简单地回答白芳华医生的问题。经过半年的诊治,白医生感到阎志诚渐渐卸下那副厚重的装甲,见面时不再抱着不合作的态度。可是,即使白医生亲切地称阎志诚作“志诚”而不是“阎先生”,她知道自己仍无法冲破对方心理上的那道防线。
这半年来,白医生跟阎志诚谈过很多不同的话题,逐渐理解阎志诚的性格、态度、想法,可是在关键的部分,阎志诚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每次白医生想了解阎志诚的过去,或是探究他心底的创伤,阎志诚都会回复第一节治疗的模样,变回冷漠沉默。
白医生从纪录知道阎志诚唯一的家人——他的父亲——在一宗交通意外中丧生。当时阎志诚只有十二岁,幼时母亲病逝或许已留下童年阴影,更糟糕的是,他的父亲在他的眼前去世,那场交通意外中,阎志诚也在事发现场。距离只差一公尺,时间只差数秒,阎志诚便跟父亲踏上不同的道路,生死相隔。
面对家人惨死,自己又差点丧命,这是典型的PTSD的成因。不过白医生不明白,为什么阎志诚会在半年前惹事。经历创伤的病人会在事发首三个月出现症状,延复发作的病例不是没有,但数目很少。另一个想法是阎志诚从十二岁开始便患上PTSD,一直秘而不宣,在没有治疗下孤独地奋战,经过差不多十年的光景,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怪物膨胀,因而做出暴力行为。
有专家为创伤性压力反应列出四个时期,分别是“吶喊”、“逃避”、“侵扰”和“完成”。吶喊期是当人面对创伤时最早经历的阶段,就如同字面所说,受害者会感到震惊和恐惧,内心产生激烈的不快情绪,令人很想高声吶喊。有些人在意外事件发生后表现冷静,并不是跳过了吶喊期,只是心理上暂时压抑了情绪,经过一段时间后——例如因灾祸失去家人,回到空洞洞的居所时——便会爆发。
经过吶喊期,便会进入逃避期。人们会逃避真相,尝试以一种否定的心态去无视现实。例如被强暴的女性会假装事件没有发生,或是刻意不想某些经历,尝试维持原来的生活。和真正从创伤康复的人不同,陷入逃避期的人并不是真的回复本来的生活,只是以一种“忘掉便可以继续活下去”的态度去过活。他们对事件会避而不谈,就像阎志诚一样,以悲观的角度来看待事物。
逃避期之后是侵扰期。创伤的回忆会重现脑海,即使个人不断逃避,记忆还是会侵袭平静的内心。人们会受这些回忆影响变得情绪不定,过度的焦虑、暴躁、抑郁等等会表现出来。有些人会陷入一种叫做“过度醒觉”的状态,就像草原上的动物,无时无刻警戒着捕猎者的攻击。有人变得忧心忡忡,有人会容易动怒。暴力倾向其实是一种防卫机制,是因为一个人误以为自身有危险,从而做出还击。像那些患上PTSD的退役军人,他们犯下杀人罪,往往是因为在战场上恐惧被杀的回忆侵扰他们的意识,结果错误地把杀意放到其他人身上。
最后的是完成期,或是称作“熬过而完成”的阶段。当人能够正视创伤,以客观的角度和积极的心态去面对,克服障碍,便能真正度过创伤带来的压力,完全康复。一部分人能自行经过这四个阶段,甚至快速地跳过中间的逃避期和侵扰期,从创伤中复元,可是PTSD的患者便会卡在第二期或第三期之中。
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的患者,往往会在逃避期和侵扰期之间游走,在因为过去的片段闪回,令自己变得困扰后,可能回到逃避期,再一次否认现实。心理治疗师的工作,就是要帮助患者离开这些迷宫,向着完成期迈进。
白医生估计,阎志诚现在是回到逃避期之内。或许阎志诚曾在半年前经历过侵扰期,变得暴躁,可是她又觉得不对劲,因为他很快回到逃避期,以回避问题的态度来跟白医生见面,这半年来他亦没有表现出第三期的征状。
她作的另一个猜测,是阎志诚有“解离”的症状。
面对创伤压力的患者,有可能进入一个极端的状况,不单逃避过去,甚至把意识抽空,以“离开”的角度去观看自己。
接受白医生治疗的另一位病人,便有轻微的症状。许友一警长因为目睹同僚殉职,自己命悬一线,白医生发现每次跟他谈到那段经历,他也会不其然略过,或表示忘记当中的细节。这并不是许警长刻意隐瞒,而是因为意识为了防止二度侵害,自动把当中的片段封锁。有部分人从PTSD康复后仍遗留相关的症状,不过,“解离”并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这是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就如一些人会以发白日梦来舒缓工作的压力,只要不影响生活便没有问题。
只是,白医生认为阎志诚的“解离”征状具有摧毁性。她怀疑阎志诚解离出一种“理想的身分”去生活。
资料上说,阎志诚的父亲是位特技演员,而阎志诚中五毕业后便从事相同的职业,即使他本来的成绩不错,有足够资格继续进修。他就像是为了继承父亲的志向而存在,把本来的自我埋藏起来。
换言之,现在的阎志诚可能只是他自我塑造出来的假象。白医生恐怕那个愤怒地殴打休班警员的阎志诚才是他的真正性格。或许那个警员有点像导致他父亲死亡的司机,或者那人身上的服装勾起他的回忆,甚至微小如气味之类让他醒觉,于是阎志诚便按捺不住痛打对方,以发泄丧亲之痛。
只要条件符合,便会爆炸——阎志诚可能是颗计时炸弹。
“我有看你有参与演出的电影啊。”白医生微笑着说。她知道无论阎志诚有没有危险,她也要尽力治疗,努力协助他重建人生。
“哦?”阎志诚回答道。
“在主角用机关枪扫射时,穿黑色衣服从直升机掉下水面的是你吧。”
“你竟然留意到。”阎志诚报上浅浅的微笑。这种笑容虽然不常见,但只要触及一些令人愉快的话题,阎志诚还是有着常人的反应。
当然白医生一直担心这不是由衷的笑容。
“我的眼力不差嘛。”白医生笑着说:“你满意演出吗?”
“还可以。”
“我觉得之前一场那个被爆炸炸飞的演员的动作不及你利落。”
“那是阿正,他刚入行,没什么经验。”
“你们时常面对这些危险场面,没有压力吗?”
“都习惯了。”
“你有没有试过害怕演出失败受伤?”
阎志诚静默了下来。
“会害怕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白医生说:“你是个尽责的演员,即使不害怕受伤,也会害怕动作失败要重拍那一场吧。我时常想,如果在大型的爆炸中主角失手,怎么办。”
“我们会彩排多次才正式上场,导演还会保险地多设几台摄影机,有任何不妥当便靠剪接处理。”谈到工作之类的话题,只要不涉及个人感情,阎志诚也愿意多说几句。
“有这种方法喔。”白医生亮出恍然的表情,说:“那你有没有碰过同事犯错的情形?”
“有一次爆炸师傅迟了引爆,导演气炸了。”阎志诚苦笑一下,说:“我们当替身的全都跳出窗户,五秒后才爆炸,只好让我们在另一个布景再跳一次,然后用后期处理,把镜头连起来。”
“那师傅被骂得很惨吧。”
“对,不过他好像没把事情放心上,之后还嘻皮笑脸。”
白医生笑了笑,说:“那样的家伙才会活得轻松,他看来很懂得处理压力嘛。”
“白医生,你想绕圈子引我说自己的事情,减轻自己的压力吧。”阎志诚突然说道。“对啊,老是把创伤放在心底,并不会愈合的。一位美国的心理学家说过,受损最严重的情感便是那些从未讨论过的,单单说出来已有着显著的功效。”白医生知道阎志诚是个敏锐的人,所以没有回避问题,更何况难得对方单刀直入的说道。
“白医生,请你省下那些手段吧。”阎志诚回复本来的扑克脸,说:“我不会说关于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信不过你。”
“我们有保密协议,我不能向第三者透露任何内容。”
“你误会了,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阎志诚露出异样的眼神。“我今天仍在这儿,是因为我受法律约束,反抗的话便会被拘捕,失去自由。”
白医生被那双眼慑住。
“我并不是个奉公守法的人,我只是屈服于现实。”阎志诚一脸木然。
——这个才是阎志诚的真面目?
白医生直瞪着阎志诚,为这个半年以来首次目睹的性格感到讶异。
——这是进展吗?还是退步?还是这半年来,自己只是原地踏步?
不了解。白医生感到沮丧,她觉得自己这半年来只是自我感觉良好。她没有对阎志诚提供任何帮助。他仍然是那个一言不发,不合作的病人,只是他套用了在社会上打滚的假面具,来应付每星期一节的治疗。
他还是没有感情、愤世嫉俗的患者……
不对。
剎那间,那些白色的菊花在白医生脑海中浮现。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阎志诚不是个完全冷漠的人。
那个时候,他很想跟我谈那个“朋友”——白医生回想起来。
“志诚,这样吧,我不再强求你说你的过去。”白医生说:“接下来的半年治疗,我会告诉你一些处理创伤和压力的方法,你喜欢的话便听,不愿意的话,便当作沉闷的课堂吧。”
阎志诚不置可否。
白医生希望阎志诚能在情绪不稳时,利用这些技巧舒缓心理上的症状。做法虽然有点消极,但总比起徒然地尝试打开这重密不透风的围墙来得有效。
毕竟时间有限,阎志诚半年后便会从白医生的眼前消失,湮没在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