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城我就知道这个地方,听说很多人向往那里,只为一杯名叫SO LONG的鸡尾酒,意思是“再见”。名字是乔牧取的,贴切、含蓄,颇有意味,很符合他的调调。
SO LONG很昂贵,贵到为迄今为止喝到它的人列一张清单,也不过薄薄几页,但人们还是一波又一波,不远千里地来到S城,寻找那家叫做“遗忘”的酒吧,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大把大把的钞票来换取一杯色彩斑斓,口感却再普通不过的鸡尾酒。
SO LONG的确是一种极其普通的鸡尾酒,之所以让人着迷,是因为人们相信只要喝过它,就能消除孽障远离痛苦。
每天,数不清的迷途羔羊流连在遗忘酒吧,他们共同的目的只有一个——用金钱换取一次永别:和寂寞永别,和伤痛永别,和内疚永别,和谎言永别,和充满罪恶、贪欲的自己永别,只要能够换来内心的祥和,灵魂的超脱,即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想讨价还价?不用老板开口,你就会被赶出去,没有人会容忍你讨价还价,那是对它最无耻的亵渎。它是神圣的、无价的,和活着的解脱斤斤计较,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于是,进去的人有不少是一无所有走出来的,但是他们心甘情愿,因为他们觉得,没有什么比心安理得重新开始更有价值,也正因为有了他们,遗忘酒吧才能变成一座隐蔽在S城黑暗深处、充满魔力的古堡,被称作“忘忧水”的SO LONG,便是古堡“邪恶”的魔法师为骗取财馕而精心准备的“心灵毒药”。或许,我不该用那么贬义的措辞来形容乔牧和他的遗忘酒吧,他并没有真的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和我一样,利用了自己的“特长”罢了,其过程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各自的目的不同——我用来填补无谓的生活,他用来赚取丰厚的利润,更何况真正能够品尝到SO LONG的毕竟也只是少数。乔牧是一个与我有着相同异能的男子。
孤僻、傲慢、不苟言笑,为人苛刻又自命清高,唯一的乐趣是利用客人酒后吐真言的特性偷窃别人的记忆,道具是一杯品质拙劣的鸡尾酒,如果幸运,遇到一两位郁郁寡欢的富婆或美女,也不介意发生一两段二十四小时以内的短暂爱情,因为和我一样承担了太多的人生悲苦而早早地看破红尘,把所有的人情世故统统归结成一句话:“人生没什么意思。”
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时常与他争论,他却骂我虚伪,一再强调我和他是天生的同类,打心眼里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我一直无法准确地判断我和乔牧之间的关系,这使我在梦到他的时候变成一个游魂,徘徊在城市各处,用最最鄙视的眼光俯瞰彼此愚蠢的样子。
我们经常口出狂言,刻意表现出对另一方毫无理由的憎恨,甚至,不惜冷嘲热讽、恶言相向。做爱的时候,却象连体婴似的,用那种千方百计想要把对方咬死的力量吞噬着如海浪般汹涌的高潮。我不知羞耻地尖叫,直到唾液干涸官能迟钝,有时,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乔牧却始终沉闷,面无表情地在我怀里疾进、翻滚,但是,那并不影响肉体的愉快,他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地在我身上攀援、跋涉,仿佛那是一张能够聚集并释放他所有贪欲的巨大温床。
“你像……”
“像什么?”他问。
我研究他每一次从高空坠落时的表情,居然没有臣服、空洞和匮乏,他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一个能够逾越并驾御官能极限的男人。
“像一只永远吃不完的苹果。每当我准备咬下一口的时候,都发现前面的豁口已经长好了,完美无痕,找不到一丝牙印,所以,我永远无法完整地品尝你,也永远无法看见隐藏在表皮深处、果核的真实面貌。”
“一个平静的女人,身体却充满灵欲的甘露,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乔牧的话反而让我体会到,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不小心猝死在这男人的怀里,未必不是一种好归宿。
“我不会让你死。”他低声怒呵,身体依旧坚定地蠕动。
“除非我比你先死。”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至少六年前不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的眉目因为这句话而闪露出讶异的红光。
“那六年前,你是怎样的?”
“很简单,很快乐,很自信,很有力量,很……”事实上,他触到了我的痛处,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那现在呢?是什么让你不快乐,不自信,没有力量了呢?”
我逃开他的眼睛,他有一双很深邃的眼睛,常常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受到被吸附的恐惧。
“现在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轻蔑地把目光倾斜。“我讨厌假惺惺的女人。”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同时,也碾碎了我想在S城重新活过的雄心壮志。我还清楚地认识到,在他面前,我无法伪装,我决定用真实的姿态面对自己。然而,那并不容易,不仅不容易,还痛苦不堪。
乔牧是个奇怪的男人,我读不懂他的心,读不懂他为什么要靠近我,努力地,想要让我死灰复燃?可惜,他只能让我更看清,六年前的那段往事永远唤不回六年前的我了。这也是他一直要送我一杯SO LONG的原因。
他想偷走属于我的记忆,不管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他始终都在算计着,但是,我不会让他得逞,如同我宁可假装坚强也不愿独自害怕一样。我没有勇气抛弃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从来不指望你喜欢我,所以,更不会在意你讨厌我。”说完这句话,他脸上的红光骤然消失。
我有点得意,因为我知道他说了假话。或许,我也是。
乔牧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我不晓得该从何说起。我们一直分居在不同的城市里,后来我才知道,他在A城的时间并不比我短,他出生在那里,对它的印象比我好得多,直到养父母离异,才匆匆搬到S城。没多久,他养父就病逝了,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也就是著名的遗忘酒吧。
我父母罹难那年,乔牧意外地出现在他们的葬礼上。
他鞠躬并送上花圈,然后彬彬有礼地走到我面前,问:“你不记得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没办法在那种情况下仔细打量一个人,但是,像他这么一个身材魁梧,五官浓重的大胡子男人,是不该那么容易就忘记的,由此可见,我的确不记得他。
他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作为证据,很明显是有备而来。
那是一种用竹签自制而成的小玩意,长条形的弯成弧度,与短的垂直,自半心部位扎牢,顶端装着一个滑稽的小人头,弯曲的两个端角上挂着两串重量相等的彩色纽扣。
我怔住了,这个不倒人是我做的。
那是我童年时代的玩具,怎么会落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里?
“猜猜我是谁?”
他让不倒人伫立在右手的无名指上,继续和我捉迷藏。
我苦苦思索,终于想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当年坐在我父母办公室里,霸占我位子的小男孩。
“你叫……?”
“乔牧。”
“不是木头的木,是游牧的牧,麻烦你别再叫错了。”
他下意识地把胸膛挺成一堵墙,认真地解释。
“我叫错过你的名字么?”
“从十岁起就没叫对过。”
“我叫你什么?”
“木头。”
我想笑,我知道那不合适,但他真的让我在那一瞬间,忘却了丧失亲人的痛苦。
“喏,这就是你当年送给我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送你这个?”
“我怎么知道?”
他瞪大眼,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一个成熟的男人,把一份童年的礼物珍藏二十几年后,又费尽心思要我相认,他在乎的怎么可能只是一只玩具?
可惜,他太自以为是,一场感人肺腑的重逢就这么被不痛不痒地糟蹋了。
葬礼过后,我应邀来到遗忘酒吧,短短一月间,我几乎喝遍了那里所有的调酒,除了SO LONG。
那段日子,我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城市里乱飞,白天为谋职奔波,晚上就躲在乔牧的酒吧里醉得不省人事。倘若没有人点SO LONG,乔牧就陪着我天南地北地聊,聊过去、聊现在、聊不知的未来,同时,也慢慢捡回了遗落在我脑海里的他童年时代的碎片,零零总总,竟然也拼凑出不少画面。
然而,当那些画面清晰地铺展在我眼前时,却并非如我想象中那般美丽。
乔牧是我父亲生前的好友乔伯伯唯一的养子,他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无从知晓,十岁那年,他每个礼拜按时到我家来,和我一起接受过滤记忆的试验。
在我的印象中,乔牧是个沉默寡言,非常自闭的小男孩,他不象一般适龄儿童那么调皮好动,也没有十岁孩子应有的丰富表情,整日垮着一张脸,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角里,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些病人。
但是,他的眼睛很迷人,尤其是专注的时候。
幼小的我并不知道,这就是自己忍不住要偷偷注意他的原因。
我试着主动和他说话,可是他总耷拉个脑袋,冷冷淡淡的,直到十二岁生日那天,送给他不倒人的时候,才第一次抬起头看我。
这就是我和他之间,仅有的一面之缘,也就是那天,我被迫退出了父母的试验。
乔牧和我不同,他的天赋出于本性,很小的时候就拥有很强的感应,所以乔伯伯才会把他送到我们家来,可是,自从他的能力被认可后,他就彻底融入了我父母的世界,我很难再见到他,不然,我也不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发生的事,是我们相遇之后,乔牧才断断续续回忆起来的,比如,他曾经当过我父母的助手,也按照我父母的意愿在大学里攻读精神病学,发奋图强要成为一名杰出的精神病专家,但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放弃这个目标,陪乔伯伯一起离开了A城。
乔牧叙述那些事时,显得很平静很淡然,甚至还有点含糊,我认为他并不乐意对我提及太多自己的隐私,而且刻意不让它们连贯起来,惟恐我偷偷置换他的记忆似的,可见他是多么小肚鸡肠的人,居然以为我晚上和听友交交心,无偿地为他们清理脑袋就会跟他一样患上职业病?
跟他比起来,我的工作单纯多了,而乔牧,无时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想要偷走埋葬在我脑袋里关于安的那些故事,因此,他才是真正老奸巨滑的高手。
“总有一天,你会说的。”
他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威胁我。
“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拯救你。”
“哦?那么你是神咯?”
我讽刺他,快乐地看着他倨傲的面孔上涌起微妙的尴尬。
“对你来说,我就是。”
“那你一定是死神。”
他的颧骨即刻变得煞白。
“我承认,那的确是我的一场噩梦,除此以外,你全都猜错了。”
“乔牧,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根随时随地可以抛之脑后的愚木,而那段往事和往事里的那个人,却是我一辈子都不能抛弃的记忆,除非你让我死掉。”
当时,我没想到那句话会让乔牧沉默整整一个冬天。
而乔牧的沉默,又是我和他之间的一场无声大雪,直到现在,都未能完全融化。
他开始猎艳,每天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我不太清楚那些女人是否真的全都合他的口味,但我无权干涉,更何况,他看上去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快活多了,让我无话可说。
其实,我并不在乎那些围绕着他的女人们,只是不习惯他对待我的那种方式。
他懒得理我,彻底把我扔到一边,甚至,连最基本的针锋相对也没有了,这让我的生活陷入另一种单调无味的状态,就此而言,我的确有些遗憾和伤感。
于是,我只好收回趾高气昂的姿态,萎靡不振地从遗忘酒吧的门缝里溜走,回到原来,和他相隔甚远的那个冰冷的巢穴里,落寞地回头张望。
或许,那不是我的心里话。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助我。
刺伤了一个从十二岁起就把我那不值钱的破玩意视为无价之宝的男人,除了遗憾和伤感,我是否还应该有所愧疚呢?
我想不透。
硕大的雨点变成了绸缪的雨丝,但没有任何要停的迹象。因为路很近,我没有打伞,站在酒吧门口时,头发已经湿透了。
乔牧隔着吧台,把毛巾扔过来。
“你终于决定继续同情我了。”
我擦干头发并梳理整齐,轻轻坐到他面前,他审视我,许久才把眼光移开。
“既然我没把你的话当真,你是不是也该忘记我的无心呢?”
积雪又开始融化了,默默地在我心里淌成一片湖。
我接过乔牧手里的酒,问:“这回叫什么?”
“叫不记前嫌。”
我爽快地撇撇嘴,他仍然为我调了我最喜欢的那一杯,同样的味道,不同的含义。
乔牧继续忙着手里的活,我微笑地凝视他,用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目光,但在他忽然抬头的刹那,我又不自觉地收了回去。
“去那边坐坐?”
他指指边上的雅座。
我点点头。
我们开始喝酒,像过去那样,长时间相对无言地喝。
我不经意地环顾四周,遗忘酒吧的生意还是那么好,客来客往,和窗外的雨水一样忙碌,我发现很多熟面孔,那些面孔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焦虑,只不过学会了占据有利地势,让昏暗的灯光略微稀释和遮盖一下流于表面的骚动罢了。
有个女人,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位子上偷偷地观察我们。
她不是我的听众,这是我从她充满遐思的眼睛里判断出来的,她的意念只聚集在乔牧一个人身上,脑袋里或许还呈现出一些暧昧的画面。
我欣赏这种赤裸裸。
眼前的女人很清楚地知道,激情只是昙花一现的东西,若不赶紧抓住,下一秒不知会溜到哪里去。
乔牧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我没必要刻意否认,事实明摆着,那个女人在洞察乔牧的同时,还有很多双美丽的眼睛也在注视着他,包括他的助手MAY。
我很喜欢MAY,因为她是那种少有的纯净清爽的小女子,可惜她不喜欢我。
酒吧里所有的女人都不喜欢我,虽然她们很清楚地知道,我是个从里到外都没什么份量的平凡女子。
我的眼睛回到乔牧身上,他还在看我,连喝酒的时候也不肯把目光挪开。
“别这样,我迟早会被那些女人谋杀。”
“这儿的人都知道,观察你是我的一大嗜好,她们早就爱屋及乌了。”
“我有什么好看的?”
问出口便后悔了,我忘了他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你的确没什么好看的,五官清秀却不精致,身材适中却不饱满,品味独特却不屑于打扮,因此,美女二字永远和你有着一段距离。不过……”
他低头把玩杯座,似乎急于要掩饰某种情绪。
“你很聪明,很自然,很沉着,没有时下女子的那种乖张和优越感。
“你是个很奇特的女人,有着足够吸引我的那种气质。”
“什么气质?”
他狡黠地眯起眼,仿佛已经觉察到了我克制不住的轻飘飘。
“一种非常普通却无法挑剔的气质,以前那个人不也是因为这个才爱上你的么?”
“那个人?你认识那个人么?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么?你知道他在我人生里扮演过怎样的角色?你既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我,却自作聪明地以为可以掠夺我和他的一切。”
“我是不了解,我只知道,这辈子,除了你,没有一个女人送过我那么丑的生日礼物,以至于我从十二岁起就一直困惑到现在。”
“哦?是么?那我可是这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冤大头。这酒吧里,和你有过一夜情的女人不计其数,我是哪根蒜?哪棵葱?会让你这个情场老手念念不忘?我们打个赌怎样?我马上离开这里,不出五分钟就会有女人主动送上门来。”
他仰起脖子,一口把酒喝完,然后,冷冷地盯住我的脸。
“我为什么要和事实打赌?就好象我根本不必在一个身体与灵魂隔离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一样。对我来说,那些女人比你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多了,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的。”
我的血液顷刻间冻结。
他可以耻笑我,可以冷淡我,但是不能侮辱我。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他抢先一步挡到我面前。
“怎么?我刺痛你了么?”
“老板,有人点SO LONG。”
MAY走过来,不好意思地打断我们。
乔牧回头望了一眼,果然是那个虎视眈眈,早就按耐不住的女人。
我刚好乘机扭头,飞快地冲出酒吧。
外面冷极了,药物偏偏在这个时候失去了效应,严重的鼻塞、喉痛、晕眩轮番围攻我的身体,吞噬着脑海中,旧创复发的伤口……
我开始奔跑,想要甩掉肩膀上越来越沉的无助,可是,雨水渗透了我的衣衫,让我的脚步踉踉跄跄。
“安凌——!”他追上来了。
我不要理他,死也不要。
“给我站住!”
他一把拽住我,用雨伞遮住我的头顶。
“你疯了!这么冷的天,你想把自己弄死吗?”
“对!”
我的眼泪无法遏制地夺眶而出。
“我就是想死!让我去死!连你都可以欺负我、虐待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欺负?虐待?我随便说说,有那么严重么?”
“不严重,一点不严重。我巴不得你守着你的‘有血有肉’,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别再来烦我!”
突然,他扔掉雨伞,一把将我拖进怀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拼命挣扎,他却死不放手,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
“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知道我曾经承受过怎样的痛苦?我不是不想忘记,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没有办法,那件事对我造成的影响不是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想象的,而你呢,却一再地把我丢到那团阴影里去,一再让我无法面对我自己,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最好先问问你自己!”
他捂住鼻子,大声呵斥。
可是那对眼睛,我最痛恨的那对眼睛,却依旧那么强悍、那么固执,即便是倾盆大雨,也无法淹没它。
我的心像是被车轮席卷而过的棉絮,轻薄、散烂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乔牧,你难道不明白么?那个送你不倒人的小女孩,已经跟着她父母的亡魂走远了,现在的我,没有力气爱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乔牧没有继续跟上来,他站在原地,大声嘶吼:“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泪水和着脚下的泥泞,迅速交织成一个又一个黑洞,我必须加快脚步,好让背后那声惊雷尽快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昏睡,无止尽地昏睡。
我不记得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做了多少杂乱无章的梦。
七天后,当我再度清醒时,高烧已经退去,接踵而来的是筋骨的酸痛,一阵一阵,毫不留情地折磨着我。
我随便给自己弄了点吃的,并且不小心把汤汁留在了床单上。
家,已经恢复了昔日的肮脏,床下到处是药瓶、手纸和油腻的空饭盒,我没力气起床收拾,一点也没有。
能这么活生生地躺着,已经是幸运了。
我的脑海里很迟钝地浮现出这句话。
“梦,并没有因为我的病恹恹而轻易地放过我。”
这次,我回到了A城,象无根的鬼魂似地盘旋在阴沉的上空。
我看见了六年前的我——如早春驻足在路人肩膀上的小鸽子般纯净的安。
城市是灰色的,惟有安的翅膀洁白无暇,显得尤为鲜亮。
她灵巧地从一个肩头飞向另一个,亲吻路人的额角,聆听尘嚣的低语,快乐而自由……然后,他出现了,浓密的黑发散发出黏腻的渚哩水香味,袅袅地悬浮在人潮中。
他儒雅地,漫不经心地走着,色调是明艳的蓝,仿佛预演着某种完全不属于这座城市的深沉。疾行却不匆忙,搜寻却不焦虑,殷切地盼望着什么又好像故意隐忍的姿态让她目不转睛。
然后,他也看见她了。
他朝着同一个方向迈近,浅浅地,委婉地,如同浸入清水中的颜料笔,化开了去,与她融和到一起了。
“你从哪里来?”他问。
“你呢?”她回答。
他立刻吻住她,很深情地吻。
她却莫名地流下了眼泪,那个吻在她唇齿之间留下一股抹不去的凄凉。
“我要叫你安,我喜欢叫你安。”
“安……安……安……”
“我爱你,安。”
她陶醉了,溶化了,昏迷了,感到脚下有些燥热,却无暇低头看……
他们不知道“红”是何时闯进来的,等到发现时,已经沦陷在一望无际的熊熊烈火中……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他们周围此起彼伏的噼啪声,震耳欲聋。
就在这时,他不见了。
红,到处是刺目的火红,烧得安眼睛生疼,剧烈地疼,她开始呼喊他的名字,我听不清楚,又或者,是我不愿让自己再听见这个名字。
最后,当她嗓音谙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时,火焰将她吞没了。
安在灰飞湮灭的一刹那,终于看清了“红”的眉目。
红是一个女人。
一个世间少有的美丽女人。
然而,衬托在美丽背后的火却如此张牙舞爪、触目惊心……她那样美,美到让所有的人都不得不蒙上双眼,那美貌将渺小的安地撕成碎片……
这样的梦,让我一次又一次在深夜里哭醒,而每次醒来,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留恋起大雨里的那场拥抱。
我不懂,自己为什么宁可日复一日地忍受折磨,也不愿把这一切交给那个快乐时能让我笑、痛苦时能让我从骨子里渴望的男人?
我到底在做什么?
难道这千疮百孔的躯壳里,还隐藏着摆脱不掉的魔么?
不,我不能永远背负这样的疑问,不能!
……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过去呢?
每当夜幕降临,我总盼望着有人可以回答我,指引我一条通往答案的路。
第十天早晨,当我终于坐在餐桌前正常地喝着牛奶,试图要理清我和乔牧之间的关系时,小余意外的电话打断了我。
“安凌,你看到了么?”
“什么?”
“昨晚的‘侦缉档案’!那个秦小姐被判了死刑。”
“哦……”
“你猜怎么着?她又打电话到台里来了,指名要见你,我说你病了。”
“她找我什么事?”
“她说临死前想见你一面,有话要说,这女人精神一定有问题,她给你添的麻烦还不够么?你不知道,前阵子警察整天围在我们大厦外面。”
“她在哪儿?留地址了么?”
我还是决定见见她,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见秦小姐那天,天气仍旧阴阴的,随时可能下雨的样子。
出门前没忘记把折伞放进包包里,为了告诫自己,不能再这么病下去了。
电台开的介绍信经过很多人的审查和传阅,但最终我还是没能和她单独见面。我们说话的时候,有四个狱警严密看守着她,但她好像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顾着惊喜地对我微笑,我无法相信,那是一个离死亡只有短短几小时的女人。
她有点年纪,不过很干净,长发整洁地挽成一个髻,发簪上还垂着一串珍珠似的流苏,非常典雅。
“我必须戴着它。”她指着发簪对我说。
“那是他结婚时送给我的,不知到了下面会变成什么样,有了这个他就认得我了,凌,你觉得好看么?”
“好看,很好看。”
她的眼睛很纯洁,好象刚出生不久的婴孩。
“你有话要跟我说?”
我小心翼翼,生怕搅乱了最后的平静。
她眉尖微蹙,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杀了人,杀人总归是要偿命的,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凌,那天晚上,我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说那是现场直播,你没把它录下来,为什么不把它录下来呢?”
“我来不及……而且,你说明天会自首的,不是吗?”
“我不记得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我还说过那样的话,真奇怪,怎么突然就全忘了呢?”
我沉默,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我为什么要杀他?是不是我不爱他了,还是他不爱我了?他背叛我了吗?他在外面有女人了吗?你要晓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好的,一直都很好的……”
她激动起来,狱警走过来,她不得不把情绪压下去。
“没有,他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你有多爱他,他就有多爱你。那是个误会,你们吵架,吵得很凶,你气极了,一时糊涂,就……”
泪水从她眼角滴落下来,我无法再说下去了。
“听说,你一开始就认罪了,既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跟律师合作?说不定,是误杀呢?”
她突然笑了,泪光闪闪,无奈而凄凉地笑起来。
“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既然是我杀了他,那么,我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她站起来,转过身背对我,好象预备结束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忽然变了。
“凌,你果然是个好人,我就知道,你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用心可怜我人,谢谢你欺骗我,谢谢你施舍我安慰,我死而无憾。”
“请等一下!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停下脚步,依然不肯把头转过来。
“有位听众,碰巧把我们的对话录了下来……”
她的语音减弱,象浮游在暗处的呜咽。
“……他果然背叛了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所以我才会杀他,可是,你不明白,那是因为我爱他。”
“……我想我明白。”
她终于回过头来,惊讶地注视着我。
那双眼睛,如同茫茫大漠中,最清澈的绿洲上,突然绽放的花朵。
“秦小姐,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请把我刚才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因为,那既不是欺骗,也不是施舍,而是事实。不信,等你再遇见他的时候,不妨亲口问他。”
她安祥地对我笑了笑,往铁门深处走去。
我呆呆地望着她从容的背影,亲眼看着那些捆绑着她的锁链,叮叮当当地从她背后的十字架上脱卸下来,无声无息地熔化在悠长而沉闷的脚步中。
狱警疑惑地对我频频回首,就像打量一个和死刑犯差不多的怪物。
我不理会他们,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又开始下雨了,我掏出折伞,却怎么也打不开,只好一头冲进雨里。
离开时,我望着阴森森的围墙,想着围墙里那个即将消亡的女人,是否真的会相信存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个真相呢?
不倒人呆头呆脑地站在信箱上,我用手指轻轻一点,它就晃起来了。
“出来吧。”
乔牧从楼道的拐角探出脑袋。
“它又不会说话,找它当说客有意思么?”
“怎么没意思,葬礼上,你一见到它,心情就好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我瞥他一眼。
“其实,你每天心情都不好,只不过今天去了一趟监狱,所以心情就特别不好。”
我笑了,要让我在霎那间开心起来,他确实有一套。
他很狡猾,这我早就说过了。
“赏个脸一起吃晚饭吧?”
他把手伸给我,我的心突然就变软了。
我们来到一家小有名气的西餐馆,点了两份牛排套餐,热乎乎地吃着,乔牧把不倒人放在倒扣的玻璃杯上,让它看着我们。
“你就一直这么把它带在身上?”
我故意躲开他的眼睛,把牛排细细地切成块。
“唔。”
“不厌烦么?”
“你呢?又在烦些什么?”
我心里的踌躇悠悠浮出海面。
“乔牧,你有没有想过放弃那种本事?”
“那不是本事,是赚钱的工具,没有它,我吃什么?你就不同了,我觉得,你应该向你父母学习,想办法驾驭它,选择性地为别人服务,以免承受过多的心理负担,要知道,那些听众对你倾诉的动机往往只是宣泄,并没有真的想要抹去那段记忆,就象你始终不肯将你的经历告诉我一样,有时候,人们希望自己沉浸在痛苦里。也许是为了磨练,也许是认为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寻找出口。”
我很吃惊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别这么瞪着我,是你自己说的,你说你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忘记,所以,我咄咄逼人的态度的确侵犯了你的隐私。”
“就象我对秦小姐……”
乔牧的话,再次验证了我的疑虑。
“秦小姐?秦小姐怎么了?”
我放下刀叉,觉得有必要把真相告诉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情绪低落,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我想,是我害了她。”
“这话怎么说?”
“你曾经问过我,到底在她的梦里看见什么,其实,我看见的是一个与她的叙述完全相反的事实。”
乔牧的眉峰不解地揪结到一起。
“她丈夫根本没有背叛她,从来没有。事发当天,她鬼使神差地一路跟踪,来到她丈夫出差的旅馆里,看到一张凌乱的床就起了疑心,认定他刚刚和一位年轻性感的服务小姐在那上面做爱,而且越想越传神,越想越逼真,于是就发了狂,趁她丈夫洗澡时对他下了毒手。”
“怎么会这样?”
乔牧感到困惑。
“秦小姐一年前因癌症失去了子宫,她患有严重的妄想症,一直幻想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做爱。但是,她的深层记忆里仍然有一小部分是清醒的,足以证明她丈夫多年来一直循规蹈矩,尤其是她生病之后,更是对她体贴入微。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包括在节目里对我说的那些话。”
“所以,当你发现她实际上是个精神病患者的时候,你就后悔了。”
“是的。”
我无法再对他隐瞒。
“我知道我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我不该过滤她记忆,如果他们发现她的精神有问题,她就不会死……”
“可是,她会更痛苦地活着。”
乔牧毅然打断了我。
“两者你只能选其一,当时你并不知道她有病,你只想帮助她,或许,死对她来说才是解脱。换作是我,宁可一了百了,总好过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
我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她最后那一抹祥和安逸的表情。
“这么说,太不人道了,你无非是希望我好过些,可我还是很难过,为她、她丈夫、还有那种扭曲的爱情。”
“安凌!”
他的目光逼近,想安抚我已经紊乱的思绪。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遗忘酒吧里的那些人。这城市里,到处都是病入膏肓的疯子,我们不是救世主,他们有他们的执着,你懂吗?无论如何,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再去想它,其实,不光是这件事,以后,连你的故事我也不想知道了。不过,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什么事?”
“将来,你能自己找到出口那当然最好,万一有一天,我是说万一,你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或者厌倦了煎熬和挣扎的话,请你把它交给我,让我来为你承担,好么?”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哪一点值得你放弃一贯的冷酷无情,那是你从小到大赖以生存的筹码。即便你真的爱我,也大可不必一辈子承受我的痛苦,难道你不知道,一旦我交给你,你就永远无法摆脱它了。”
“你错了。我并没有为你改变我的原则,我仍旧是个悲观主义者。我说过,人生没什么意思,所以,多一段或少一段记忆,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我无法忍受你也深陷其中。”
“你应该是璀璨的、明媚的、对生活充满希望,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以前到底是怎样的,我只希望你脸上能再出现当年送我不倒人时的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毕竟,那是我有生以来记忆中唯一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情不自禁,握紧了他看似冰冷却无比温暖的手,睫毛也湿漉漉地颤抖着。
吃完饭,我和乔牧一起回到了遗忘酒吧。
那天晚上,我们很亲密,很愉快,一杯接一杯地聊着这几年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一些有趣的事。
我突然发现,有些时候,他还是很可爱的。
我有点依依不舍,想邀请他进屋,把剩下的一点印尼咖啡喝完,可是,他醉了。
我推了他一把。
“怎么?”
他皱皱眉,眼里雾蒙蒙地生起两堆篝火。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女人。”
“哪种女人?”
他卤莽地把我夹在门缝里,嘴唇有意无意地贴近我的脸。
“你想象中的那种好女人。”
他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眼神变得和以往不同,有点陌生。
“乔牧,我并不讨厌你,只是……”
他笑了,阻止了我。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知道你是哪种女人,只可惜,你不知道。”
然后,他扶住我的臂膀,俯下脸来……
我仍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想要的。
乔牧合上眼帘,把篝火掐灭了,那双交替着的软唇正反复提醒我,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肉欲、很理性很直白的吻,但是,我却感觉到莫名的激动,这让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无所适从的紧张。
睁开眼睛……睁开你的眼睛……
我不安地在心里默念,并开始对这样的吻感到惧怕。
他的睫毛没有抬起来,反而往更深处探索,我忍不住哆嗦起来,完全没有料到他会闯入我的禁区,蓦地点亮了那盏气数已尽的油灯。
我的身体越抖越厉害,他不得不稍微放松一下。
“你不喜欢?”
我凝视他,不再躲避,他也在竭尽所能,解读遗留在我脸上的千头万绪……忽然间,我哭了。
乔牧蹲下来,抱紧我因瘫痪而滑落的身体,我看见泪水在下落的过程中凝结成温暖而洁白的晶体。
“要我陪你么?”他轻声问道。
我回吻他,把晶体含在口中,软弱而疲惫地。
女人?……
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这个问题,在突如其来的变化中越来越模糊了
……
凌晨时分,乔牧的不倒人悠哉地摇摆着。
左右左右、左左右右……
书桌上,金黄色的光柔和地照过来。
一根纤细的手指,从灯晕下徐徐探入,慢悠悠地靠近……越来越慢……越来越近……点到它的后脑勺。
她轻轻地点,它轻轻地摇。
再轻轻地点,它又轻轻地摇。
不倒人好象很喜欢这样的游戏,粗糙的木头脸上浮出快乐的表情。
就在这时,指尖突然凶猛地刺了进去!
刀刃似的指甲深深地卡在球体的后半部,铁锈色的液体沿着竹杆厚重地流下来。
不倒人顿时失去重心,仰面倒下
…… ……
“不要!——”
我大叫一声。
“安凌,醒醒!”
我立即睁开眼。
“你做噩梦了。”
乔牧抚摸我潮湿的面颊。
“不倒人……不倒人……”
“不倒人怎么了?”
我推开他,直奔书房。
不倒人果然躺在地上,断成两截。
乔牧也愣住了。
我走过去,把阳台的门关上。
乔牧拾起地上的残骸,不知所措地望着。
空气里有股被侵蚀的浊臭,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进来过。
这时,太阳出来了。
“雨季结束了。”
乔牧搭着我的肩膀安慰道。
我依偎着他,眼看着天光泛起鱼肚白。
乔牧的身体逐渐被晨曦包围,投射出从未有过的高大阴影,他转过头来对我微笑,很安逸很沉着,在我冰凉的手脚间注入了比阳光更强大、更灼热的力量。
回头想想,这好像是六年来的第一个美丽的早晨。
那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不久之后就会遇见那个女人,直至事情发生的那天,我才意识到,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改变命定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