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umenta/文献展 第一章

世界杯四年一次,信州诹访市的御柱祭六年一次,生日一年一次,那五年一次的是什么呢?藤间坐在独栋公寓的餐桌边,一边喝着罐装啤酒,一边在脑海中提着虚幻的问题——五年一次的是什么?

以前,他曾向公司的后辈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后辈自信满满地回答:“藤间先生,是Documenta吧?”藤间又问他:“毒什么?你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随后后辈有些骄傲地向他解释,那是每五年举行一次,在德国举办的现代美术展览会。不过他对详细情况也一无所知,只能随便地胡乱猜测说:“名字大概是从document之类的词汇衍生出来的吧。”还说,“反正肯定是记录或者文件的意思。”

“‘反正肯定是’,这说法可真过分啊。”藤间笑着说道。

但是,答案跟文件展之类的海外活动无关。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项五年一次的活动。

那就是汽车驾照的更新。

藤间看向桌子上的驾驶证。

照片上是五年前的自己,虽然表情冷淡,但并没有愤怒或不满。那时——他不得不开始回忆,那时妻子还在,女儿应该一岁了吧。那时的他仍然与家人们一起,在这个家里生活。只要一这样想,他便有些嫉妒五年前的自己。“你还不知道吧?”他好想告诉相片中的自己,“下次更新驾照的时候,你就成了一个独自寂寞地喝着啤酒,反反复复地查看手机,就为了确认有没有妻子发来的短信的男人啊。”

桌子上摆着一年前一家人在动物园拍的照片,是女儿把这张照片放进她在幼儿园亲手制作的相框里的。站在大象前面的女儿伸长右臂模仿象鼻做怪相,而分站在两边夹着女儿的正是藤间和妻子。为他们拍照的,是另一位恰好在场的年轻女人。藤间突然记起来,当时那名少妇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婴儿背带里还有一个婴儿。“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那天晚上,妻子等女儿睡着后说道,“那位妈妈那么辛苦,带着小孩和婴儿,你居然还满不在乎地问人家能不能给我们拍照,真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她投来轻蔑的目光,“让人家拍完照后,你连一句谢谢都没说。”

“是吗?”面对她的指责,藤间只得茫然地回应。他不记得了,但是可以推测,她说的应该是事实。

“你这个人总是这么少根筋,对,就是不太那个什么。”

“什么?”在反问的同时,他自己也想到了。

“敏感。”妻子说道。

同时藤间问道:“是敏感吗?”

妻子做事一丝不苟,对自己的行为举止在意到了有些神经质的地步,随时四处留心,为确保不出任何差错。即使犯了个极其细小的错误也会不停地反省,还总是想不开。对这样的妻子来说,少根筋又毫不体贴的藤间恐怕经常惹她发怒吧。然而,藤间对这个问题也不太上心,反而乐天地觉得“她以后会慢慢地习惯我的性格的”。

藤间曾经想过,如果有了孩子后,事情将会如何变化。照顾婴儿想必是件辛苦的事情,到时妻子应该也无法再维持她的无微不至和小心谨慎了。她应该也会学会偷懒,也就能够理解藤间的粗枝大叶了。还是说她会发挥天生的较真性格与洁癖,一边照顾婴儿一边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而对少根筋的藤间更加生气呢?我到底该期望哪一种发展呢?藤间像在想象远方国家的战争走向一般。

结果,事情走向了藤间所不希望的那个方向。

“我这么努力,想要好好地做下去。”

“你做得很好。”

“我做的根本不够完美。”

“够完美了。”

“虽然不够完美,但我有想要努力的心。而与我相比,你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要努力,没有想要做好的心,对不对?”

“不是的……”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藤间也有心想要在自己所能意识到的范围里尽量做好,只是他的心网织得太不细密了。

“你说你会去扔垃圾,结果还不是忘了?说好了要是加班晚回家要给我打电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突然需要加班,一般情况下真的非常忙乱,根本没时间联系你啊。”

“但是我们说好了啊,说好了你还忘,说明你觉得无关紧要,只要毁约就行了,对不对?上次你说过要收拾储藏室的,这都一年了,还是那样。”

妻子指向走廊,储藏室在北边,里面全是钓具、滑雪用具和电吉他之类的属于藤间的杂物。

“什么事都只做到一半,你还真是不会把一件事踏踏实实地做到最后啊。”妻子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大呼小叫,反而像是看开了,就像在说“今年冬天真冷啊”这种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天气状况一样。“做什么事都粗心大意,你对扫除和整理这类事根本就没有兴趣。”

“工作太忙,我想做做其他的事,来转换一下心情。”藤间坦诚地回答道。

藤间所在的那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接受委托进行市场调查,让注册会员回答问卷并回收,最后上报分析结果。大部分职员是负责调查或分析工作的,藤间则负责管理公司的内部系统,像是管理员工使用的电脑,以及维护那些用来保管数据的服务器之类的。

妻子自结婚前就苦笑着说:“电脑只要出点小差错就会造成大事故,不是吗?亏你还能胜任这份工作啊。”其实连藤间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生来怕麻烦、没耐心、讨厌拘泥于小节的自己,会做系统管理员这样的工作呢?而且他极少犯错。公司里的藤间和生活中的藤间就像是两个人,性格差异极大,甚至可以说是表里不一的两个人格。“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性格,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才会在公司拼命地集中精力吧。”他以前曾这样解释过,并且觉得这就是事实。

然而妻子却冷淡地回了一句:“是吗。”她会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她肯定很想说“你的意思是,在家里就可以给别人添麻烦了,对吧”?

“大概因为我是AB型血吧。你看,不是都说AB型血的人拥有双重人格吗?”藤间被迫为自己申辩。

妻子的眼神却更冷了。“血型什么的又没有科学依据。而且要是真那样,麻烦你在家里也发挥出细心严谨的A型血那一面好吗?”

不管怎样,在公司里,大家确实都认为藤间是一名一丝不苟、极少犯错的员工,对他十分信赖。

然而,这份信赖也在半年前土崩瓦解。妻子只留下了一条写着“再见”的短信,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藤间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脑海中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困惑与愤怒。那时他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与服务器打交道了,却还要熬夜维护服务器。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大叫着把眼前的桌子踢飞了。虽然他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但那时与他一起工作的后辈职员告诉了他。

他那一脚造成的震动弄塌了架子,又使后辈手里拿着的咖啡洒了出来,导致备份数据损毁得一干二净。

藤间非常沮丧,向公司请了长假。他甚至在烦恼是否该引咎辞职。不过最后还是回到了公司。

周围的同事们都很和善,然而,由于自己散漫的一面已经暴露,藤间十分害怕其他人会和妻子一样对他产生厌恶感。于是他像刚学会开车的司机停车时一般小心,提心吊胆地与同事们接触,战战兢兢地工作,不知不觉又过了半年。

他翻开手边的日历,又看着驾驶证。

藤间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腮开始想象。她今年也会在星期日来吗?

自己居然在期待与妻子之外的女人相遇,真是太罪过了。罪恶感隐隐袭上他的心头,又立刻消失了。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事实上,藤间和那个女人完全不是那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