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月下话聘

有妹妹的兄长,看天下男子泰半是不顺眼的。

这一点上常千佛深有体会。

所以当饭桌上穆典可说起黎安安找茬寻薄骁打了一架的事情,他一点都没觉得意外。

“如你说,笑笑待薄骁是有些不同的。安安比你更了解笑笑,当也能看出来。”

常千佛道,“那在他看来,薄骁就有装傻充愣之嫌——打着知己好友的名义,受着笑笑额外的好——能看顺眼了才怪。”

“不至于罢?”穆典可略诧,“薄骁如今的为人,我是不大了解。可就我所知道的几件事情当中他的表现来看,也断没有如此糟糕。”

“有偏爱就有偏颇。”常千佛笑道,“薄骁就算是圣人,安安也能给他挑出一堆毛病来,和他事实人品并无关系。”

穆典可听常千佛分析头头是道,忽想起两人回洛阳之初,穆子焱看常千佛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约同此理。

便给常千佛碗里夹了一大筷菜,颇有抚慰之意,“你受委屈了。”

常千佛居然立刻就能领会,“不委屈不委屈,舅兄肯训诫,那是看得起我。”

可见苦久。

双胞胎正处在凡事都要争一争的年纪,见娘亲给爹夹菜了,马上把碗抬起来,“娘,我也要。”“要吃肉肉。”

穆典可正抬指揩去常千佛唇边一滴不小心溅上的汤汁,没工夫理会两个小的。

最后是常居彦站起来,给两个弟弟一人碗里布了两大块肉。

“快吃,比爹的还多呢。”

要说常居彦现在很有些长兄风范了,知道怎么挠两个小的痒处,让他们乖乖听话。

果不其然,在“多”之一字上的满足盖过了被亲娘冷落的委屈,两张一模一样的肉嘟嘟脸瞬即转阴为晴,埋进碗里快乐地“呼哧”“呼哧”吃起来。

常千佛赞许地看了长子一眼。

这很好!大带小,两个粘人精就不必总缠着他媳妇了。

“安安举动是失理,但结果就很有意思了。”穆典可接先前的话,“薄骁输了。”

“噢?”常千佛终于露出了惊讶色。

倒不是他看不起黎安安。

黎安安这人可说极其聪明,奈何玩心重。只有一半心思用在了正经事上,剩下那一半要匀给赌庄,酒楼,舞坊……还要留些精力撩拨漂亮姑娘。

武功不差,但也绝称不上好。

跟薄骁这种少年成名,早早就跻身“八俊”的真高手没得比。

“舟上比武,谁先落水算谁输。”穆典可道,“安安讨了惯乘船的便宜。但薄骁这么些年功夫毫无长进,实在说不过去。”

“他讨的便宜可不止这一项。”常千佛笑了,眉宇洞彻,“输的人不光输了,还得众目睽睽下狼狈入水——你让我和三舅哥这般比法,我也不敢赢。”

***

黎笑笑半夜听到敲窗声。

她翻了个身,没理会。常家堡里,断不会有歹人如此猖獗。多是黎泓黎景那两个小鬼恶作剧。

窗外人似乎好耐心,隔一会,又敲。“笃”“笃”“笃”,不轻不重,颇富有节奏。

“好像我薄叔敲门的声音。”小杜鹃也被吵醒了,揉着睡眼嘟哝说道,就下床去找鞋。

不一会回来了,摇黎笑笑,“笑笑姐醒醒,是我薄叔,他找你有事。”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黎笑笑刚入睡又被摇醒,十分不乐意,“大半夜的。”

忽然一甩头,拱背起,睡意也去了大半,“你说谁来了?薄骁?”

常家堡的守备不是盖的,他是怎么进来的?

“是啊。”小杜鹃打个呵欠,摸上床,继续倒头睡,“还挺着急的。”

独留黎笑笑一个在黑暗里睁着眼,脸色一再变幻,至于古怪。

她是性子大咧咧不假,不代表心眼也粗。薄骁比武输给黎安安这件事情,就很离谱。

尤其是在黎安安说话阴阳怪气,几次三番给薄骁难堪的前提下。

睡前她还琢磨这事来着。

兵来将挡。黎笑笑抓了抓头发,下床套了件外衫就出去。

初三夜月如钩,繁星满天。

稀微星光将探着三两花枝的浑圆窗洞投上屏风,中有一人,正是折枝在手,倚着窗框看月亮的薄骁。

“你找我?”黎笑笑问。

薄骁这时也听到了脚步声回头了,身后一弯纤纤月,洒一点微薄月色氲开他的眉眼,像有一滴水落到了墨画上。

朦朦胧胧,氤氲不明,有种难言喻之美感。

她从前倒没觉得薄骁能跟美扯上什么关系,反是他身上那股子散漫不经心的气质,叫人见过之后难忘。

——过于独特。

“嗯,有事。”薄骁道,“我说完就走。”

此话过后却无话。

黎笑笑心中隐约生出些念头,也没说话。两个一站一坐,隔一匹月纱,眉眼俱昏,呼吸声清晰可闻。

说不出的诡异!

到底黎笑笑是女子,脸先红了。

薄骁不知是不是看见了,就笑了,“笑笑,有些话我实在羞于出口。我不是驽钝的人,你的心意,我多少有所觉。要你兄长来逼我,我觉得惭愧,也越发觉得自己从前恶劣。”

“哦。”黎笑笑脑袋有些懵,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黎安安就是那么嘴欠一个人,你别放心上。”

薄骁又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身无长物,性子又懒散,还不大会体贴人。原是想着,就这样书剑漂移,浪荡一生,别去祸害哪家的姑娘。但你若愿意,我能改;一些事情,也能学。”

黎笑笑这回彻底懵了。

星辉月色下的薄骁更显俊秀了,只是少了往日散漫,笑着,却让人感觉莫名严肃。黎笑笑甚至有错觉,那双看不大清的眼睛里,此刻定涌动着无限柔情。

“你想一想。”薄骁跳下窗,撞到花枝,屏风上的影子摇了摇,

“你等等。”黎笑笑叫住他。

“你喝酒了?”她皱眉吸了吸鼻子。

“喝了,但没醉。”薄骁笑着解释,“壮胆。”

黎笑笑心湖之中有水波一荡。薄骁这句“壮胆”比方才那一番柔情小意的承诺动人多了。

她认识的薄骁,虽不好逞勇,却也从没有过什么能令他害怕的事情。当年他从穆门出走,谁都看得到结局:亡命天涯,最后横尸野地。但是他不乐意留,也就不管不顾地走了。

“那你那位怡姑娘呢?”黎笑笑问道。

薄骁这回不笑了,“我不知为何让你起了这样的误会。”他认真说道,“我这个人,从不回头看,过了就是过了。且我既来与你说这话,就是心已空。否则叫你平白地与她人处一室,你嫌挤,我也嫌乱。”

“那不用想了。”黎笑笑不是扭捏的姑娘,“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答案。”

她对薄骁有过爱慕意。黔州初遇,返程再遇,他又是那般潇洒不羁的男儿,言语投契,志趣相合,不动心很难。

可他说了自己志在四海为家,不打算成家室。又曾在醉酒后和她说起那个洛阳城里嫁了别人的姑娘,似乎难忘怀。

她也将这一段心事埋心底了。

无谓让自己幽怨,还添别人的烦恼。

“想不到你这人也有不洒脱的一日呢。”黎笑笑翻上窗,不是薄骁那般倚框坐,却把两条腿晃悠悠悬着,边上还留了一人位置。

薄骁就与她并排坐了。

黎笑笑道,“人生在世逆旅一程,寻伴是为让自己过得舒心些,可不是叫她来拘束自己的。你没的那些东西,我并不看重。你有的,倒挺合我心意。我也好四海为家,也不是什么娇弱女子,不需要你去学去改。”

“那我就去备聘礼了?”薄骁态度竟是急切。

黎笑笑愣一下,想了想,道,“随你。反正我都捱到这岁数了,黎老头也不敢挑了。黎安安就能做主。”

“是不是要先拜见常老太爷?”

“那时自然。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望月坐着,俱唇角弯弯。

月移花影下西墙,星光淡,已是四更天了。

“你不是说完就走吗?”

“今晚月色好,我再看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