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跑马飞鸢

过完年,春风就来了。

吹散了湖冰,吹绿了柳芽,吹红了桃花腮。

转眼已至上巳节,“三月三日天气新,家家户户飞纸鸢”,是小孩子们最盼望的节日。

尧真今年整十岁,俨然是孩子头。乐游原上草如茵,小姑娘穿着一袭比草色还要青嫩的绿裙,带着亲弟弟尧磊、大伯家的堂弟益和、二伯家的堂妹安苒,三姑姑家的温莳表妹,还有小姑姑家的居彦、成缺和若冲表弟,一大群孩子热热闹闹坐在草地上扎风筝。

“居彦,你们家这么有钱,你爹为什么不给你买个大风筝,非要让你自己扎呢?”穆益和问道。

他比常居彦大了一岁又四个月,算是一众表兄弟姐妹里年龄相近的了,最能玩到一块。他寻思着要是居彦能说动他的父亲去买风筝,说不定还能捎带上自己,也就不用他辛辛苦苦扎风筝了。

“我们家有钱,我没有。”常居彦低头认真地绑扎着竹篾,头也不抬说道,“我太爷爷说,自己种的粮吃着才香。买的风筝放起来多没意思啊。”

“啊,你们家还自己种粮呀?”益和惊奇道。

居彦叫他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默了一下,欲言又止:怎么感觉这个表哥有点傻!

穆益和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讪讪地挠了下头,又看了一眼居彦手上的篾框:刚才还是细细长长的一条,现下已然成了一个燕子形状。

他握着自己手上那根不知该如何处理的细蔑,有些沮丧。

他爹可比居彦爹严厉多了,既不允许他逃学,也不会带他去打马球,今天肯让他来乐游原上游春,还是三姑姑帮他说了情。

他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功课,除了读书就是练剑,除了这两样别的什么也不会。可是他又不能说,会被弟弟们笑话,只好抬起头,装作看天上的云。

穆安苒凑了过来,压低声道,“居彦表哥,你没钱呀?去年我去湘西过年,外公外婆还有十六个舅舅给了我好多压岁钱呢,我都给你。”

常居彦:……

穆益和这时候扭过头来,说道,“居彦,你不能要甜妞儿的压岁钱,要不然你就要娶她了。”

“那样不好吗?”穆安苒眨巴眼,不解地问。

尧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温莳是一群孩子里面仪态最好的,坐得端端正正,说话也细声细气的,“为什么呀?”

“因为甜妞儿喜欢居彦表哥。”五岁的小尧磊说道。

温莳还是没明白,比琥珀还漂亮的圆眼睛里满是疑惑。

“是我大哥。”成缺一脸正色说道,还认真地点了下头。除了若冲,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

春山漠漠,桑云淡淡。

春三月的天空清透似一块淡色琉璃。

拂面熏风携着花香草味,细嗅,还有股子春日阳光特有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安闲而恰适。

这种慵懒而惬意的感觉对穆典可来说是陌生的。

许是那些年炙石寒风的记忆过于深刻,太好的日子反而让她不安——风正暖,花正香,所亲所念皆在侧。会让她担心自己得到得太多,幸福过满,让老天爷看不下去,什么时候就给悄悄拿走了。

煞风景的话她当然不会说,挂一脸柔柔的笑,吃着梅子,一壁同庾依和廖十七两人闲话家常。

三个男人坐另一边。

——歆白歌和穆典可不对付,从不参与穆家兄妹的聚会,穆子建偶尔出现,倒是穆益和回回都会被穆子焱带上同来。

温珩作为颖水南一族的家主,重要的祭祀节日也不缺席,把穆月庭母女送到娘家后又匆匆赶回颍川了。穆月庭有孕在身上,对游春踏青的活动也不怎么有兴趣,故也缺席。

常聚常好的只有穆子衿,穆子焱和常千佛这三家。

好春光,宜伴酒。

知道三舅哥的脾性,常千佛在出行的马车上备了好几坛陈酿。穆子焱果然很受用。郎舅两个一人一坛酒,岔腿大马金刀往地上一坐,再摆上几斤熟牛肉,一碗盐豆子,就算开宴。

漫天侃。

穆子衿从来滴酒不沾,更不爱说话,只坐一边沉默听着。偶尔要他开口的,也说得简短,言简意赅。最长的一句还是同穆典可说的,教她安心享受春光,孩子们那边自由他留意着。

庾依笑着感慨,亲兄弟两个性情如此不同,穆子焱只要不是儿女跟人打起来,都懒顾一眼;穆子衿目光片刻不离在小安苒身上,温柔得好似能滴出水来。

穆典可知道,穆子衿的小心翼翼多少和居林苑那场火有关系。

他在乎的人,就想时刻看住。

“所以我才只想生甜妞儿一个,再生一个,他眼睛都不够用了。”廖十七磕着瓜子抱怨,“真是讨厌,明明说眼里只有我一个人的。”

说是抱怨,眼睛却带着笑,一脸是含了娇怯的温柔。

庾依想了想,顶着二伯子那张冷淡的脸,说着“眼里只有你”的情话,会是什么情形……无法想象。

那一边,能清晰听到姑嫂三人的对话。穆子衿耳廓微红。

好在廖十七这人一向转话转得快,“去年我回娘家,顺路啊,去怀仁堂看了阿壮他们,小胖子都长那么高了。还是瘦下来好看。大嗓门暴脾气像李哲,你说奇不奇?”

“小时就跟在李哲身后跑腿,又是堂叔和堂侄,有什么奇怪的。”穆典可笑道,“倒是你这路,顺得可有点远啊。”

廖十七“嘿嘿”笑了两声。

回娘家路上,她非拉着穆子衿“顺路”游江南,穆子衿没点穿她,小姑子嘴巴可是厉害着。

庾依惯是打圆场的,“怪不得磊磊最近总吵着要坐乌篷船,要去江南玩儿,原来是听甜妞说的。”

“对啊对啊。”廖十七高兴道,“甜妞儿可喜欢划船了。”

她转头就盯住了穆典可,这位可是家里有船的财主婆,“小四,你真的不想和我做亲家吗?你看我家甜妞儿多好看啊,对居彦又好,你不会吃亏的。”

“甜妞儿还小。”穆典可咬了一颗梅子说道,“心性还没定。说不得哪天遇到更好看的男孩子,就不喜欢居彦了。”

廖十七想想也是,自己小时候还想嫁给隔壁寨子的大山呢,觉得十里八寨就数大山最好看了,根本没想过天上还会掉下个小蓝。

原野上不少游客,不时有人跑马过。

廖十七又抓了把瓜子,捡起先前的话说,“阿壮说,你还给他当过师父,带他在滇黔大山里跑马,可把他折腾惨了。你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呀?”

“想看啊。”穆典可把梅子核吐在大方帕上,抬眼看了看乐游原上三三两两遛马的游人,笑道,“现在不行,怕给人马惊着。”

这一片草地游人不多,不知是因穆典可凶名在外,还是因为穆子焱那模样一看就不好惹。

穆益和尖脆的叫喊声就格外醒耳,“居彦,快点跑,跑快点啊——快快!要掉下来了。”

双胞胎拳头紧握,紧张得都跳起来了,“大哥快跑!”

两人最小,在身量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哥哥姐姐们中间一蹦一蹿头,落下一个起一个,好像水上按瓢。

穆子焱被两个外甥滑稽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穆典可也笑起来。

“也不是不可以。”她利索地站起身,“被你一说,我倒真有些技痒了。”

居彦刚把燕子风筝升起来,迎风拼命地跑。

真羡慕六月有那么长的腿。听三舅说,自己长个子晚这一点是像娘,光顾着长心眼去了——听着实在不像好话。

身后有疾落马蹄声,有人唤“居彦”,常居彦回头,见娘亲一身月白裙迎风展扬,压低身匐在马背上,朝自己伸手。

他连忙加快步伐往前跑了几步,伸直手臂递出去。

“娘!”

母子二人的手臂在空中一交,居彦就被提起坐到了马背上,过耳尽是风啸。

骏马奔驰太快,渔线绷拉得笔直,牵引着天上的燕子风筝疾行如鹰,又迅凌又孱弱。

迅凌是因为飞得快,孱弱也是因为飞得快。

——燕子的翅膀被风吹得反张成一道弯弓,仿佛一触即折,鸢尾哗啦啦抖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狂风撕碎成一截截……

男孩子们欢呼跳起来。

雄鹰一样的燕子筝奋起搏长空,带动线锤飞速旋转,至于线尽。空中只看到一个小点,居彦扬臂将手中的空线锤抛了出去。

断鹞放灾,是为上巳节放风筝之寓意。

所以常居彦才一个线头一个线头扎得那么认真,他希望燕子风筝带着全家不好的运气飞得高高的,远远的:太爷爷的,爹娘的,双胞胎的……所有人的。

乐游原上放风筝的人全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尤其是孩子们。

“开心吗?”穆典可勒带缰绳,绕过前方行人与奔马,下巴低低地压到了常居彦肩上,声低柔问道。

“开心!”居彦迎风挥舞着手臂,大声回答。

风直往嘴巴里灌,将他的声音挡回来,拍打得回声断续。他觉得好玩,又喊了一声,如刚刚,又像撞上回声壁一样弹了回来。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穆典可的笑容也跟随儿子的心情绽放到极盛。

“记住这些羡慕你的眼神,儿子。”她忽然肃了容色,一字一句声调不高,却坚定,“你不必招摇,但该你闪耀时,你也不必讳让,尽管教万人瞩目——你有这个本事!天之所赐,不要埋没它。”

“我记住了,娘!”常居彦大声应道。

灵犀一闪,似有一道白光落心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这一回他抓住了。

“娘,我好像知道您为什么要我做一百只葫芦瓢了。”他面露羞愧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