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后,已过春一半。
桑枝榆冠荫渐浓。微雨后,有黄莺鸟隔叶啼啭,一声声唱得脆,唱得清晨空气里弥漫着阵阵泥土的清芳,天蓝如洗,屋瓦庭木焕然一新。
穆典可抱着小居彦在树下找黄莺鸟儿,听得身后有大笑,回头,就见韩一洛腰间别根短棍,大步流星地跨过月亮拱门来。
倒把个天仙样的新婚妻子远远甩后头。
“小居彦!”韩一洛连跨了几步上前,一高兴嗓门也抬起来,“快给你韩叔叔抱抱,可想死我了!”
惊得树上两只正赛歌喉的黄莺鸟一西一东,各扑棱着翅膀冲飞起。
居彦人小耳朵却敏,两边扭头追赶黄莺鸟的踪迹,随后自个儿也飞起来了。
他倒受得泰然,原被韩一洛这般抛着玩习惯了的。几个起落后,肉滚滚身子叫韩一洛翻了一圈,抻臂定在空中,便将寻鸟的事忘了干净,咧嘴冲韩一洛咯咯直笑。左颊梨涡尤深。
韩一洛爱他到不行,又抱住连亲了好几口。
“这孩子不得了。”他一向觉得男子不必生得多好样貌,马马虎虎过得去就行,然对着侄子这双眉眼,还是忍不住屡屡感慨,“亏得是个男孩儿,这要是个姑娘,长大管保是一代红颜祸水。”
詹雨施施然走近,经过韩一洛身边,抬脚朝他膝弯踢了一脚,朝穆典可秀气行礼,“见过少夫人。”
都说小公子生得像少夫人,你偏说要变个姑娘就成祸水。没脑子!
穆典可笑道,“詹雨太客气了。一洛与千佛是好兄弟,你我便妯娌相称,叫我名字就好。”
两人进门。
韩一洛抱孩子一瘸一拐地跟进来。
倒不是他爱装,詹雨这一脚委实踢得不轻。詹雨不会武功是真的,医术好也是真的,闭眼踢人穴位,那是一踢一个准。当场他那腿就跟埋上引线接了雷似的,蜿蜒走电,不受控制地连跳了十数下。那滋味能好受吗。
看着一屋人心领神会的笑,韩一洛颇感丢了面子,壮气概道,“婆娘不懂事,回去再收拾她!”
穆典可笑而不语。
当其时,詹雨正从芷言手里接了茶,连声道谢,笑得依然是温温柔柔,浑没将他这话当一回事。
“昨天师娘下山采买,遇到詹露,才晓得你们来长安了。”韩一洛一边逗着居彦玩儿,一边和穆典可说话,“千佛那小子太不够兄弟了,一声不吭就跑了。嫂子你可不能不给面子。我师父师娘说,好容易来趟长安,一定要请你们上山去做客。南山派虽然穷,吃的管够,满山跑的珍禽野兽,鲜虾活鱼,外头可不一定吃得到。”
梅陇雪抿抿唇,咽了下口水。
韩一洛眼睛多利,“瞧,小妮子都心动了。听安安说,这小丫头最爱吃蹄髈,包你韩叔叔身上了,回头给你打只野猪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
詹雨又瞪了韩一洛一眼:这是少夫人的师妹,你让人家喊你叔叔。
韩一洛挑挑眉毛,他倒没觉得有什么毛病,总不是随口一唤。要较真起来,梅陇雪叫黎安安一声叔叔,唤自己哥哥,岂不叫他平白矮了黎安安那小子一辈?
“山上多野味,可有打了来卖?”穆典可想起李书芳一脸悲愤向常千佛控诉被施叠泉打劫经过时的情形,明知不当仍禁不住莞尔,道,“山上物博,能育飞禽,可否养家禽?”
韩一洛一拍大腿,深觉遇知音,“嫂子你可真跟我想一块去了!”
就把居彦递来给詹雨。
詹雨哪里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不敢接,还是芷言走过来抱起上一边逗弄去了。
“我这趟跟詹雨回南山,就是为这事。”
提到即将要干的大事业,韩一洛不由得两眼发亮,情绪显见激动——实在南山穷了太多年了,师父他老人家又古板,总算是让他想到一个既能改变门派入不敷出困境,还不被师父骂的法子了。
“不过不是养普通的家禽。詹雨说了,南山遍地是草药,虽说多是些不值钱的常见草藤,用处却不小。可以入菜入汤,剁碎了喂鸡喂鸭,养大的鸡鸭上锅一炖就是药膳,还不容易生病。那我就想啊,南山这么大一片山,得养活多少鸡鸭,还能养牛养羊。最关键它还是药鸡药鸭。世上多少家财万贯长生无门之人,价钱贵点无妨,只要是能滋补强身,总有人舍得买,总比耗时耗财去炼那有毒的丹丸子吃好罢?”
这倒真是个新奇的想法。
穆典可吃过蒋依依做的药膳,确有效用。但据说手艺复杂得很,寻常不懂医理的人肯定做不来。要真像韩一洛说的这样,吃草药长大的鸡鸭可直接作药膳,那倒简单了。定受人追捧。
她看詹雨,詹雨笑道,“是有滋补之效的,但要说有多么神奇的功效,包治百病,延年益寿肯定是不能的。”
“哪需要这么神奇。”韩一洛挥手道,“大夫给人医病,也不能保证治过了就一定好,更别提什么长生不老了。只要是真的有益处就行,也算不得骗人。”
詹雨弯眼笑,显然是对丈夫的话认同的。
“你们打算养多少?”穆典可问道,南山那一片地可不小。
“原本打算小试,可父亲说了,一旦开始做了,做好了,肯定有后起者纷纷效之。届时再扩大规模就不占优势了。家里从前也用草药养些鸡来吃,经验足,养不坏。就教多养些。”
詹雨嗓音如同其貌,也柔,细说来,“我和阿奇在各山头跑了一遍。南山上的确有些林壑山崖因其气候殊异,土壤不同,生长有一些珍稀药材。但漫山遍野长的,大多还是一些村野道旁常见的野草,譬如鬼针草,铁蒿,蒲公英等,有一定药效,但卖不出价钱,任其自生灭又实在可惜。物尽其用也是美事。”
“我说怎么好一阵子不见阿奇了,原来是跑长安来了。”穆典可笑道,问韩一洛,“银钱周转可有难处?”
詹家肯定是有家底的,可是韩一洛与詹雨新婚,便向岳家开口,恐遭人看轻。
韩一洛看了詹雨一眼,颇感激,道,“本来打算向嫂子借的。不过岳父那边让不操心银钱事。”他笑道,“我只好厚着脸皮啃吃老丈人了。”
“日后多孝敬二老便是。”穆典可笑道。
这时候常怀璇刚刚梳洗完了出门来,听到几人对话,不禁神色变。
打小父亲就教过,越坦荡者言行越不拘。譬如置一重宝于二人之前,啧啧惊叹,爱不释手者未必存贪欲;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者反更有可能是伪君子。
韩一洛这般大方地将“啃吃老丈人”说出来,可见他并不是真的贪图詹启荣的家财。他对詹雨的感激是真的,日后还给詹家的必比今日所得多。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从前旧事:那男子总对她说,爱她是因她聪慧美丽,非因她是常家的女儿……一说又再说。
那时,她真的觉得他委屈极了,觉他恐遭误解的心多急切,就有多爱她。现在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李书芳夫妇特意让韩一洛下山来请,穆典可自不能拂了主家盛情。带着良庆梅陇雪一众人浩浩往南山上去。
只有常怀璇推说身体不舒服,留在了从俭堂。
穆典可观常怀璇脸色,确有疲态,应是昨夜没睡好——听了金采墨与穆沧平爱恨纠缠的故事,睡不好才是正常的反应。就算她一个字不说,常怀璇也会自己朝着那个方向想。
也许,有了金采墨的意外帮忙,她用不着特意去一趟颍水南温家,去“看望姐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