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穆典可睡到过午方起。
实在怨不得她。
天光熹微,她就被一只不安分的大手闹醒,推开时还遭那人一脸幽怨地控诉,说她心狠,只管自己睡得香,害他难受了大半宿——鬼信他的半宿,昨晚折腾到那时分……穆典可抬眼,昏冥光线里只见帐帷摇动的暗影,这怕是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吧?
然她一向是拗不过他的。
何况这人还是个大夫,打着习医的幌子,乱七八糟的书也不知道是看了多少。她渐被撩拨得动了情,钢铁意志终化成了铁水。
……
最后不出意外是变成一滩烂泥,肩背四肢哪哪都不像是自己的。被抱去温泉洗浴时还又被连哄带骗地欺负一通。她昏昏地耷着眼皮,意识消失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来两个字:禽兽!
睁开眼,“禽兽”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头了,见她醒来,就又欢喜地凑过来亲她,亲得她心头直发憷。
所幸有惊无险。
有了之前惨烈的教训,穿衣她是不敢让常千佛代劳的,收拾齐整了才敢让他抱去妆镜前梳头。
苦菜花教她的梳妆技巧她过耳就忘,倒是常千佛无师自通,这才没几天,不仅绾发手艺日精,连画眉都学会了。
她只管对着铜镜打瞌睡。
心中暗暗忖:老爷子免去她的日日晨省,怕不是真的心疼她早起吧?
得找个机会,让老人家看到自己急于尽孝的决心才是。
又是个暖阳天,院里厚重的积雪化去了大半。
檐冰解冻,鸟雀呼晴,隐隐竟有春气象。
小叶几个跟穆典可来到常家堡有半个多月了,已跟梧院一众人混熟络,带得原本还有几分拘束的丫头婆子们也不惧她了,一群人在走廊晒得到太阳的地方翻红线、踢毽子,叽叽喳喳笑闹个不停。
穆典可在脸上盖了本书,就暖坐檐前,脑中思绪时断时续——她在想那日绛湖上穆沧平所出的剑招。
确然已至化境。
以她目前的能耐,想要破解这些剑招实难。何况等她好不容易想出克敌之策,穆沧平的剑术恐怕又精进了。
这也是穆沧平最让人觉得恐怖的地方:他一直在进步,没有止境。
“少夫人。”小叶隔着数丈扯嗓子叫。
穆典可把书从脸上拉下来,看见凌涪正被梧院管事曹淳领着穿过月门往里走,一肩上扛着一个盖了草的竹编框,看起来倒是不沉。
进屋扒开,原是两筐黄灿灿的柑橘。
“岭南今日新到的货,少夫人尝尝鲜。”凌涪笑着说道。
凌涪是堡里除了常千佛以外,穆典可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她饱受怀仁堂诸人排斥,遭受诬陷是,第一个相信她并站出来维护她的人。见面自是亲切。
穆典可亲自从芷言手里接了茶,捧去给凌涪,笑道,“听说凌叔这一向事务繁忙,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老太爷给了差事。”凌涪接茶谢过,开门见山道,“半亩堂的赵如是赵老先生,少夫人可有听说过?”
穆典可道,“听千佛提过。”
不单如此,她幼年时,还曾跟随赵如是的师兄——“和氏手”严微云学习过珠算,也算渊源颇深。
凌涪继续说,“老先生日前与‘和氏手’严老先生通书信,得知少夫人曾受教于严老先生,有心见识一眼少夫人的珠算。如若合适,便收一个门外弟子。老太爷不好作主,且问夫人的意思。”
有道是技多不压身,穆典可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
“还不知老先生要如何考核?”
“这倒不急。”凌涪笑道,“眼下年关将至,正是账房一年中最忙的时候,赵老先生怕是也腾不出手来授课。不过是有问有答,好让老人家心里有数罢了。”
穆典可心下略松。
她近日一心琢磨剑法,还真没有的太多心思用在学帐上。
凌涪是的真忙,传完话不多留,就急匆匆地走了。
本以为此事就过去了,不想到了晚上,常纪海那头差人来传话,叫常千佛和穆典可两个明日去合生堂用饭,赵如是会在朝食前对穆典可进行收徒考核。
常千佛立刻反对。
这老先生早不收徒晚不收徒,专挑他新婚燕尔之际,不是存心跟他抢人吗?
“现时考核,不一定就现时授课。”穆典可搬出凌涪的论断来,说道:“你一日也有大半日在填拙堂,我一个人无事,正好出去走动一下。”
常千佛却听成了穆典可抱怨自己忙于公务,忽略了她,沉吟道,“那我明日让赵平和缇如把卷宗搬来梧院,一边陪着你一边做事?”
穆典可都愣了。
“正事为先。我在一旁,岂不是扰你分心?”穆典可小心措辞道,“我实在想你了,就去填拙堂看你。”
且不说要搬的卷宗有多少,只要搬了,这动静就小不了。
常千佛不怕人笑话,她还要脸呢。
一夜北风紧,晨起屋檐下又见一条条倒挂冰凌。
常千佛和穆典可两人到合生堂时,天还未全然亮,朔风卷着雪花在敞开的大门前来回漩走,赵老先生赵如是已经坐在厅室里严阵以待了。
“好早啊,师父。”常千佛一行搓手,笑着上前招呼。
满头霜雪的老人把头一撇,额头上皱纹叠深,极是不待见,“别乱叫师父,我可没有这么顽劣的徒弟。”
常千佛咧着嘴笑,有点存心气人的意思,“您老人家不会真的要记仇记一辈子吧?”看赵如是要作色,才转头引了穆典可来见,笑道,“我今天可是给您带来一个好学生,说万里挑一都不为过,您得谢我。”
赵如是“哼”了一声,站起来,与穆典可两两见礼。
这时常纪海也拄着拐杖从内室转了出来,赵如是往前抢了两步,恭敬作礼,问道:“老太爷,这就开始了?”
常纪海看了一眼穆典可,见她没有异议,遂点头,“那就开始吧。”
靠墙桌上摆了一摞三册账本,一把算盘。还有一沓草纸,一支笔。
“接下来老夫要说的东西会有些多,且杂,少夫人请务必用心听,用心去记。当然,也可以拿笔写下来。”赵如是说道。
穆典可欠身,“有劳老先生。”
常千佛也凑了过来,将冻住了的毛笔呵开,提笔濡墨以待。赵如是一眼瞪过去,常千佛只好讪讪放下了。
赵如是掀开第一本帐,将账本上包罗的收支名目共八大目七十二细目一一同穆典可详说了,再讲不同目的计法和算法。
说到一半,见穆典可没有伸手的意思,又提醒一遍,“少夫人可以用笔记下来。”
穆典可不好拂了老先生好意,从常千佛手里接过笔,工整默写了两行,笑说道,“老先生请继续。”
赵如是有“鹰眼”之名,一看穆典可落在纸上的那几行字,就知道她在敷衍。倒也没有立刻就在心中将她否定。
世间怪才多矣,他的两个最得意弟子:大弟子杜寒江有过目不忘之能,二弟子梁毓添能不假外物,于心中速算完一本账,毫厘误差。
穆典可既能让师兄严微云记了多年,至今提起来仍遗憾不已,必有其过人之处。
遂不点破,接着讲账务汇总时需要格外留意的地方,诸如内账冲抵,缴税,折旧等等。
一遍说完,不再重复,道:“少夫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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