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走两里地,有一座亭。
亭在山上。
山无主,漫山杂树无序生长,冬雪一盖,连成一片皑皑的白。也没条上山的路,不知人是怎么到的山顶。
徐攸南披裘衣,迎风盘坐在竹亭里,衣飞发扬也不妨碍他把风姿拿捏得极好。
西凤酒新温,石案上摆着一碟子醋花生。一口花生一口酒,向来是他爱的。
穆子建坐在对面看一份名单。
“怎么样,可还满意?”徐攸南抬头笑眯眯地问。
“为什么给我?”
“没有更适合的人了。”徐攸南嚼一粒花生米,端起酒杯小酌一口,悠悠叹口气,“本来是留给小四儿的。可惜啊,丫头自打跟了常千佛以后,一心只想当个圣人,这些人事她八成是不会沾手了。便宜你了。”
这话有理,也无理,颇有些插科打诨的意思。
“或者我换个问法,”穆子建不疾不徐说道,“如你所说,这些红粉桩扎根已久,质素又过人,拢起来是股不小的力量,那为何你自己不用,反要赠予我?”
“怎么用?”徐攸南笑,“策反穆门下的高手,投效于我?”
穆子建眼眸深处有光闪了一下,极快,复变得幽深暗沉。
徐攸南笑了,“看来大公子对我的礼物并不是不喜欢。”他抬手给穆子建面前酒盏斟满,举杯碰了一下,先饮了。
“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老朽以为,实在不必过甚。我对大公子的善意,固然有我的目的。但你既需要它,而我又不要求你因此有所回报,事后也没必要拿这件事情要挟于你。何乐而不为?”
徐攸南这话没有说错。
他若想威胁穆子建,犯不着费心竭力去制造新的把柄。光杀害亲曾祖父这一条罪名,就足够令穆子建身败名裂了。
穆子建低头闷了一口酒。
陈年西风,辣得呛喉,也不知徐攸南酒量太好,还是太能装。
“你还是早点离开洛阳吧。”他说道,“时间久了,穆沧平会起疑。”
“不着急。”徐攸南笑。
穆子建有些恼火,只是奈何不了对方,并未形于色。
徐攸南刚找上门时,他不是没想过除掉他以绝后患,可是这个老狐狸太狡猾了。在洛阳这个他经营了十多年的地盘上,两人交手,他居然连一丁点便宜都占不到。
反过来想,徐攸南越狡猾,穆沧平越不容易逮到他,也不失为好事。
半壶西凤下肚,徐攸南不见醉态,反倒有些了懒意,斜斜倚靠在石案上,拿手指沾了一点酒,在桌上点画。
长长短短的乱线条,瞅着隐约像六十四卦。
穆子建问道:“长老还会算卦?”
“你该问我有什么是不会的。”徐攸南侧头,一笑清绝,“其实卦测吉凶这种事啊,是信则有,不信则无,骗外行人的把戏罢了。不过我算卦还从来没有失手过,你猜这是什么原因?”
穆子建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那长老不妨测一测,今天这一卦,吉凶如何?”
“何为凶,何为吉?”徐攸南含笑问。
穆子建垂下眼,陷入了沉默中。良久,沉沉叹出来一口长气,是淤塞在胸中多时的浊气。
“生死有命,福祸在天。我,听从天意。”
徐攸南笑了笑,抬手落下最后一笔,一副完整的卦象出现在桌面上。
“大吉象。”美长老点着桌上线条给穆子建看,“让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测得准,因为歆白歌根本打不过穆小四。”
穆子建面有惑色。
徐攸南娓娓道,“可能你觉得歆白歌已经够强了,而小四儿废了武功,一切需从头开始。所以不止你,就连歆卬和歆白歌本人都自信这一战很有悬念。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常家堡,也不了解小四儿。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是非常不讲道理的,一曰气运,二曰天赋,她都占了。”
穆子建沉吟,“长老的意思,小四儿会放白歌一条生路?”
“当然。”徐攸南叩桌笑,“我刚刚说了,她要当圣人嘛。圣人是不会让自己的侄子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的。”
穆子建还是不太相信。
穆岚对穆子衿也很重要,穆典可并没有手下留情。
徐攸南把桌上的卦象抹去了,重新落笔,“咱们再来算一算,穆沧平和穆小四到底谁会赢?”
穆子建心中疑惑更重,但他决定不说话。
徐攸南总会抛出一些看似荒谬的结论,用自己的如簧巧舌解释得头头是道,最后居然还能成真。
穆典可对上穆沧平,谁会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可现在,他竟有些迟疑了。
更奇怪的是,与穆典可决斗的人是歆白歌,为何要讨论她与穆沧平的输赢。
徐攸南大笑起来,“这还用算,当然是穆小四输,你以为穆沧平这个‘天下第一剑’是白当的?”
穆子建无语至极。
山下有影子客,头脸包得严严实实,缩在灰白色的棉衣里,几乎与山体一色。
穆子建步态如常,影子客小心跟在身后。
“四小姐赢了,夫人无恙。”影子客说道。
穆子建松了口气。
但同时,他又想起徐攸南那张笑眯眯的脸,觉得很不舒服,便又问,“老爷去哪了?”
影子客目中明显有一瞬间的讶异,随后低头,“四小姐向老爷发起挑战,两人往绛湖的方向打斗去了。”
穆子建遽然抬头,满山都是白雪,深处茫茫不可见。
绛湖因梅花而得名。
每到冬来,临湖卅亩梅花一齐绽放,映红半湖冰鉴。
这是个赏景绝佳之地,因其开阔,也是个决斗的好场所。
穆沧平踩着参差的梅枝飞渡,身后是穆典可紧追不舍的剑。因为速度过快,两人身后甚至拖出了一条有形的甬道。
雪花仿佛被定住了一瞬,待两人行过后,才又缓慢地落下来。
一整个湖面都被坚冰封冻住了。
平滑如鉴的湖面上,有两条细长的影子在游走,一黑一红,快得像闪逝的流光。
偶尔陷入僵持,在冰面上映出清晰的人像,极短暂。下次出现,就又在十丈外了。
穆典可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前方,出剑一次比一次快,也一次比一次更狠,但无论她的剑往哪个方向走,取的角度有多刁钻,穆沧平总能精准地预判,比她更快地作出反应。
——如同她曾经对别的剑客做过的那样。
这是强者对弱者的实力碾压。
湖畔搭了一座比武台,有人在论剑,围聚了一大波看客,原本也热闹。此时,台下的人不看了,台上的人也无心比武了,全都盯着湖心,鸦雀无声。
不知道谁突然叫了一声,“穆盟主!”
穆盟主已经不是盟主了。但眼下,没有人关心这个称呼是不是妥当。哗然沸议中,倒吸气声一阵紧连一阵。
——好剽悍一女子!
湖中央那个“剽悍”的红衣女子已停下了攻势,借着最后一击双剑对撞的推力,扎稳足跟,飞快地向湖岸退走。
冰面滑溜异常,这一退就是二十丈。其奔也如电,其立也如山,稳稳定住。
岸上有人发出了喝彩声。
穆典可横剑胸前,调整着五指抓握的位置。脑中浮光掠影般闪过与穆沧平交战的画面,还有那本假的《剑式通简》,连雾山上起伏的云雾,洞窟里的书……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睁眼,一剑飞刺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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