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一年,穆典可第一次回来金家的墓地拜祭。
同穆子焱一起。
也是第一次见到阿苦的坟墓,石砌,邻着金家的祖地,坐落向阳高坡上。
因她那时说,担心阿苦在地下冷,会被虫子咬,金雁尘便答应将阿苦的骸骨起出,葬在太阳晒得到的地方。
尽管那时时机并不成熟。
她特地带了包子来。
洛阳那家甄荣包子铺的老板已经过世了。她跑遍长安,挨家尝过,凭记忆挑口味最相近的一家买了一整笼各种馅料的包子,还是热乎的,拿到阿苦坟头摆上。
还有酒。
“不知道你爱喝什么酒,这是徐攸南最喜欢喝的西凤酒,在大漠时他常念叨。”穆典可将烈酒洒在阿苦坟前,絮絮地说,“你跟他是要好的兄弟,该是常在一起喝酒,该是口味一样他一定也是想来,可惜来不了,我替他给你带了酒来”
说到最后她哽咽了,“阿苦,我会代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玉碗盛来琥珀光。
徐攸南支颐懒靠在长案前,面前摆着一只青玉碗,西凤酒甘冽;并一碟花生米,盐水煮的。
他惯爱这两样。
就这样往嘴里丢着花生米,一边吃着酒,一边翻看信报。光看这副闲悠悠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闲看诗书。
“哎哟”他忽然叹一声,坐起来,脚下碰翻积如山的书札。
“放出来了啊。”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七月流火。
山中尽管阴凉,无树木遮挡处,阳光也炽烈得惊人,泼落如白晃晃的烂银,灼肌肤有热疼意。
金雁尘一身紧束黑衣,长臂翼展,端立陡峭在山崖前射箭。
铁弓拉满,精钢为镞的黄杨木硬箭“嗖”一声离弦,穿过百丈峡谷的狂荡山风,依然稳稳地拉出一线笔直轨迹,精准地撞上对崖一块拳头大小的白色山石。
轰
巨响声被咆哮的山风掩盖了,白色山石后背被轰出一个大洞。坚岩炸裂,散作数不清的碎渣扬尘,顷刻间被大风吹散。
“公子好箭法!”
商人穿一身暗红色长袍,鼻如鹰钩,一脸精明阴鸷,从摊开的箭匣再取一支,弯腰递来,“公子再试试这一支。”
不同于上支箭的坚劲,这是支软箭,更轻便,射速更快。
金雁尘换了一张软梢弓,搭箭对准百步外张着三层黏连牛皮的箭靶,没有使满力,以寻常兵士所能够有的膂力开弓射去。
箭中红心,齐镞没。
鬼相将带箭牛皮从靶子上扯了下来,拿回金雁尘跟前,阳光下摊开来看,隐隐可见背面三根倒刺。
金雁尘一手抓牛皮,一手握箭杆,用力扯了一下,箭未脱。
以箭上倒刺的坚韧程度来看,恐怕非破牛皮不得使其出。
这样的箭如射中血肉之躯,其后果惨烈可想而知。
“公子请看,这箭镞芯为铁,其表薄镀灰铅。倒刺挂肉,不敢拔箭,时日一久,这就是致命的毒。”
说话间,金雁尘已将箭匣里的第三支箭射出。
箭破云,声如鸣镝。
看他的神情,是满意的。
商人笑道,“第一支是重箭,远程射击,准头好。后一支是轻箭,回弹快,骑兵跑马中连续发射最合用,劲稍逊,然箭镞尖利,能刺穿最坚硬的铠甲。最后一支,照公子说的,疾风则鸣,穿刺力与准头亦不差不知公子可满意?”
“孔先生不愧是道上称颂的神兵给。”金雁尘笑道:“打这么一批箭,价格不菲吧?”
“公子是马爷和豹哥的朋友,青州地面上的生意我们常做,和两位是老交情了。价格,用材,都是最好的。”
商人递过来一本薄册子,“这是按照公子要的数目种类,分供给批次做好的帐,公子请过目。”
“我不懂帐。”金雁尘笑,张弓拉箭,箭杆拖着一只长唳的雄鹰疾坠,挂在悬崖上,回头向王长林道,“此事你看着办,回头报个数给我。”
“我再和徐老商量商量?”王长林笑道。
说是他和徐攸南商量,其实是叫徐攸南跟这姓孔的商人磨一磨。
生意上的事他擅长,可论讨价还价,还没人及得上徐攸南。
关键是徐攸南能让人吃了价钱的亏还甘之如饴,欣欣然将其奉为知己。这就不能不说是本事了。
这姓孔的商人为人精明,重利轻义,要压他的利还不至罪人,非徐攸南这样的人不可。
金雁尘笑,露出一口粲然整齐的白牙,“你决定就好。”小蜗牛
王长林就懂得了。
金雁尘如今坐着好几地的盐铁生意,官匪两路亨通,每日进账如流水,却是不愿为了些微小利将路走窄。
更是向他表达了一份信任。
在金雁尘手底下做事的人都知道,徐攸南是他的不二心腹。徐攸南也确实忠心能干,是故无人有争心。
但金雁尘这么说,终归是让人心里舒坦的。
“晓得了。”王长林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孔先生,咱这边坐着谈?”
商人同金雁尘作别,两人转身,却瞧见徐攸南大袖飘飘,不请自来了。
转眼到跟前。
“谈妥了?”美长老笑得清雅怡人,“看来我来来晚了啊。”
因向王长林道:“孔先生是上宾,长林好招待。”
王长林笑应是,同那孔姓商人去了。
金雁尘拔脚沿着山崖往低处走,徐攸南也跟上,悬崖边的浩荡长风拍打两人衣衫,展扬如旌旗。
“苏渭死了。”徐攸南说道。
“噢?”金雁尘有些意外,“什么人干的?”
穆沧平既归,洛阳是危险之地,他并未下达过这样的指令。
“小四儿出常家堡了。”徐攸南说道:“她约苏渭在金风台决斗,斩下他的人头。”
金雁尘后背僵硬了一下,背手到身后,不自觉地走快了一些。
“为何非要斩头?”
对苏渭,他没有如对柳宿天、谭周等人那么强烈的恨意,毕竟苏渭只是想拿他的头向穆沧平递投名状,没在当年害过金家一个人。
穆典可照例也不该这么恨苏渭,她待嫁之身,如此行事,对自己并不好。
“苏渭主动喂剑,她大概是觉得蹊跷吧。”
徐攸南不以为然笑,“一个一心想往高处攀爬的叛徒,怎么会见了一座废旧的台子,就忽地愧疚难当起来,一心向死呢?知道活不成,总要想点偏门的法子。”
可惜用错了对象。
穆典可曾是个杀手,也几度死里生还,最谙这些假死假生的门道,绝不会给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两人这时都不说话了。
一个是不想说话,一个是知道另一个不想听。
有关穆典可如今的一切,对金雁尘而言,都是可挑起旧伤疤的尖刀利刺。
他把她尘封在心底,这一年多来,已经很少会想起她了,梦到也只是那么寥寥几次。但听人说起,还是会疼,提醒她一直在那里。
出来了就是要嫁了罢?
“凌涪去请了期,定在今年冬月廿八。”
徐攸南终开口,望着脚下苍郁树木,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该下雪了吧千树万树梨花开。”
金雁尘咳了一声,没止住,又带出几声重咳,抬手按住胸口。
徐攸南继续说了下去,脸上难得没笑容,显沉郁,
“挺好的。我们注定活不成向往的样子了,还好有她一个,代替我们在阳光下,好好地活着也是欣慰。”
山风冷,金雁尘掩嘴轻咳。
他还在想长安城外的十里梨树。
“出洛阳,过琼华林,入长安。须得三四月间,梨树堆雪,映照红妆,十里花嫁”
“不是好一阵没咳了,怎么又犯?”徐攸南蹙眉忧心道。
他惯爱诛心,然这一回真是无意的。
他只知穆典可爱梨花,居林苑中遍植,金家也植。但他并不知道这个约定。
“阿西木这个老头子,越老越不中用了。”他埋汰道,“回头,还是找个别的大夫再瞧瞧,不能总拖着。”
金雁尘木着脸,没应他的话。
他把按在胸口的手拿下来,沿着乱石山道继续往前走。
拨开密藤,前方是条漆黑不见五指的狭长密道,行里约路,有门。
推开眼前豁然一明。
崎岖险峻的群山里,不可思议地藏了数坪纵宽二里的阶形平地,是演武练兵的绝佳场所。
凭高处望去,山脚下旗帜挥动,数不清的黑甲士在灰褐色扬尘中奋勇相搏。
阿苦第一卷,141章,几度魂梦回故乡;145章,此恨谁解;176章,一夜满城尽放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