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中军大帐灯火通明。
方严已去甲胄,穿了一身轻便常服坐在长方桌案前。
在他面前,摆着三份文书拓本。
一份是颖水北温家家主温长缨之子温铠直擢内廷,任三品中军之职的调令;二言苏名翰接替乃父苏润景,成为新一任的太子太傅;第三份就大有深意了,虽宁玉被撤了相位,宁氏族人也多受打压,其长子宁松雪却不受父累,从四品长水升任领军之职。
领军一职掌军职选用。子此举,除了有扶持苏温之意,仍想借根基深厚的宁氏一族牵制方容两家在军中的势力。如果之前的人事调动还只是有动作,有所顾敛,现而今子的提防之心已经摆上明面,毫不加掩饰了。
以莫以禅的手腕,方严相信他确实弄得到这几份公文的拓版。何况其上有印章加持。
如果调令是真的,消息从京中传到冀州,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常千佛犯不着骗他。
“凌管家为何不直接找容相,反舍近求远,迢千里到到我这贫瘠的边北之地来?”
方严不动声色将公文装进书封,内心的波动并未影响其沉稳的风范。
“容相稳妥,方帅果敢。”凌涪道。
方严笑了一声。
这位御边多年的将帅已然不年轻了。俨好面孔被边北的风霜打磨得黧黑又粗糙,额头上已现深浅纹路,眉心有竖壑,一笑便有眼角皱纹褶起来。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方严是很耐看的。
岁月的积淀和人生经历的打磨,让他看起来像一坛老而弥香的烈酒,既可见初时清冽,也嗅得见他如今醇厚。
“你家那位公子,倒是个顶有意思的人。”
方严抬壶斟茶,顺便将凌涪面前的茶瓯斟满。
军旅粗糙,他一身杀威之下,举止更多是粗放之气。唯有这个斟茶的动作看得出他世家子弟的优雅风范。这是浸到股子里的教养,不经意间显露。
“不过凌管家应该知道,我方容两族一向是唯容相之意是瞻。”
凌涪道了声谢,举杯沾唇,目光落在大帐一角悬着的一张铁胎弓上。
“方帅这弓确是好弓,寻常人使只恐难以开张,怕是有两石吧?”
“还差少许。”方严道。
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臂力很满意,但是并不张扬,贵家子弟的矜而不骄维持得恰到好处。
“早闻方帅弓马娴熟,昔在京中,常随子狩猎。”凌涪笑道:“某有幸曾目睹家围猎的出行阵仗,旌旗相连,前后十数里不相望,蔚为壮观。如此大的军马阵仗,仅一猎场,所豢虎豹熊罴,鹿兔山禽,若是想尽得之,方帅以为可难?”
他在问方严,方严却没有回答。多年为帅,坐镇边关,统御三军,他是那个惯发号施令的人,不喜欢被人牵着走。
“愿闻其详。”他荡着手中茶瓯缓声道。
“莫皇家狩猎,就是寻常乡野的猎户在捕获猎物时,也知道抓一些,留一些。”凌涪道:“山头只有那么大,猎物也只有那么多,若是尽除,来年就无猎可狩了。”
无猎可狩,则将军落寞,良弓深藏。譬如今时今日的方容。
方严表面沉静,但茶瓯里荡动的水波却暴露了他内心里的跌宕。
凌涪话得很委婉,道理却很戳心。恰恰好打到他的痛处,也是方容的痛处,是三年前,他豁命打出稳固的南北邦交以后,整个冀北边军的痛处。
他想起很多年前,方容崛起之时,正值内患频仍,敌祸四起之时。除了南边稍微安稳一些,东西北三面狼烟四起,北国柔然,包括国力并不强的西北凉和北燕国都屡屡举兵侵犯,边祸四起。
乱世造就了方容无与伦比的荣耀。那也是他和阿翊,还有许许多多的两族子弟,凭着真本事,一刀一枪杀出来的。
但如今,邦交稳定,边关平宁,下粉饰太平,皇帝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他们了。
“……金六,只是一介江湖人士。”方严没有表态,但他出这话,就是认同了凌涪的法。
“莫非时至今日,方帅仍觉此人只是疥疣之患?”
方严提壶斟茶的手顿了一下。
阿翊少年领军,大仗经历逾卅数,常胜不败。这些年,他虽专心朝堂政务,兵法也并未疏怠了,却不想手提三万大军,亲自坐镇,仍让一介江湖人士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宫中守卫之森严,安查严密,却能让人在宫宴之上大开杀戒,皇室遇难,公主被劫。如果这一切还不能够引起朝野警惕的话,那么王玄的失手则是给了刘姓皇室一记重重的耳光。
那一仗,刘颛吃了哑巴亏,顾忌家颜面,他自然不会什么。但方容家的探子也不是养着玩的,他知道刘颛为那一仗下了多大的血本。
然而金雁尘仍然活着。虽弄出个什么劳什子的丹鹤毒,又玩了一出假死,但终归他命硬又扛了过来。
刘颛在闻听这个消息之后,关起门来砸碟摔碗,当下午就传了太医。
最让刘颛堵心的还不是这个。
派出去的人若全死了也就罢了。偏还活了几个,要么贪生鼠辈,要么异国之人无甚衷心。事发没多久,禁军亲自下野湖人士,还落得一个惨败收场的传闻沸沸扬扬,出不了几日就要流到那些等着看笑话的边境各国去。
朝中还杵着个断臂的王玄,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杀了吧,坐实传言;不杀吧,日日看着添堵。且不王玄投靠了容翊,容翊因一贯敬之,有心保他,就是宁氏一族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罕见地与方容同一立场,全力为王玄情。
王玄是个孤臣,不大可能是宁玉同一阵营。唯一的解释就是金雁尘让宁玉在此事上得了什么好处。
就连不久前陈宁缴得的那几箱子账簿,都是徐攸南故意留给他的。是金雁尘想借容翊的手灭苏家递上来的一把尖刀利龋
金六一介江湖之士,事打杀事,交草莽人。把眼光放到庙堂上来,结交朝臣也才没几的事,手段就已如此老到。
疥疣之患太轻,实是心腹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