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骁对谭周这番言辞很是反感,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大概因为谭周自己是个利己无情之人,所以他对于人性的恶总是看得格外透彻。
薄骁一点都不想和谭周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淡色眉峰蹙了一下,道:“这跟你躲藏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谭周道:“天降灾祸之时,是人心是最虔诚的时候。
不敢不虔诚,不得不虔诚。
也许滁州城里的百姓已经忘记当年为了他们而战死的那上百名僧众,但他们还会盼望着莲叶寺像十四年前那样,带着上天的意志,再救他们一回。
那么时候,莲叶寺在他们心里就是一个最神圣的地方,是最虔诚的信仰。”
谁会想到去神圣之地窥寻逃犯的踪迹呢?
“他们想不到,可常千佛能想到。”薄骁说道:“常千佛不是滁州人。”
谭周笑道:“正因为他不是滁州人,所以他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过莲叶寺。莲叶寺毁得太早,常千佛也太年轻了。”
谭周的话不无道理。常千佛听知道莲叶寺的可能太小,即使他知道,以他的年龄和经历,恐怕也想不去这么阴暗的层面。
谭周的笑容,让薄骁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在不到一个时辰前,他的弟弟谭朗,也是他在世唯一的亲人,刚刚被人杀死。
禅房只闻铁锤敲打犁头的声音。
薄骁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老谭,你跟我说句实话。怀仁堂的那场火,是你在背后操纵的吗?”
“你说呢?”谭周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薄骁,随后低下头去,铁锤哐当,继续敲打着犁头。刺耳的声响一圈圈地招呼道:“这位公子,可是要为自家娘子买些首饰。正巧小店有新出一批好货,可要拿来公子瞧瞧?”
见薄骁点头,又笑:“公子是要看金银镯子,还是耳坠链子,还是头上戴的?”
薄骁本也不是正经逛店,遂笑道:“都拿来瞧一眼。”
老板娘眉开眼笑,回头吩咐了几句,没一会,便有伙计捧了整三盒头面首饰在薄骁面前摊开。
红漆木的长方盒子里整齐摆满各种式样和质地的发钗发簪,玉佩手镯等物。
薄骁不识物,看得眼晕。那老板娘在一旁热情地介绍,薄骁装作饶有兴致的模样附和着,不时挑挑拣拣,至于那老板娘说的那些花样,他是一字没听进去。
仔细回想了下孟湘怡平时惯带的几种发钗样式,挑了支样子差不多的发钗,又选了两副镯子,让人去给包起来。
付了钱,辄身假装才看到对面情形,面露惊异道:“对面这门……是让人给拆了?”
老板娘笑道:“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薄骁笑道:“我是甘肃人,那地儿穷,土地贫瘠得,连麦子都种不出来。到江南做点小生意糊口。这不,赶上瘟疫了,也出不去。”
“那就难怪了。”老板娘道:“对面那户人家姓谭,主人犯了事,全家都叫官府抓进大牢里去了。门也让仇家给拆掉了。”
“嗬!”薄骁惊诧道:“全家都抓了,那得犯了多大的事。”
眯眼往里瞅了瞅,道:“我瞧着那里头倒像有个人——”
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微芒,笑道:“就是那姓谭的主人,叫仇家杀了。也没个人帮忙收尸。就两刻前,有个棺材铺子的小老板抬着棺材来,想将人殓了,还叫周边的人给打了回去。也是平时缺德事做太多了,犯了众怒,遭报应了。”
这时门外的雨下得小些了,店伙计将包好的首饰拿来,薄骁接过道了声谢,也不久留,抓起竹笠往外走去。
身后那老板娘不知道跟伙计小声嘀咕着什么。那伙计叫了声留步,从后追上来,将一个油纸包裹递上跟前,眨眼笑道:“老板娘给你的。”
薄骁回头去,见老板娘正抿着唇,朝自己笑,风情万种的模样,他也不是个脸皮子薄的人,抓起那纸包扬一扬,回了一笑,走进雨里。
牛皮纸犹散发着温热,一粒粒硌手,有股子香甜的味道从纸缝里溢出。
是包炒熟了的板栗。
薄骁笑了笑,正要将纸包揣进怀里,忽然间心头一凛,猛地顿步转过头去。
原本正开门纳客的金银店铺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闭了门。
他最初结识穆典可,就是因为她总爱去他住的那条巷子买板栗吃。
薄骁一把撕开手中的牛皮纸包,一颗颗饱满泛着糖光的栗子从裂口蹦出,掉落地上,蹦跳着弹远。从中飞出一张狭长的纸片,薄骁伸手一抓,握在手中。
大气而遒劲的字迹,一如当年他在甜酒巷子见到的那个小姑娘的模样,自信、飞扬,充满着骄傲的神气。
——明日辰时,雨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