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尘面容缓了缓,复转过身去,俯身撑着船舷,说道:“你想要自由,出了宁家,你有生存的本事吗?”
像宁苇霜这一类女子,从小就被圈养起来,调教色艺,学习如何取悦男人。
除了这具身体,没有任何生存立足的本钱。她们依附男人,如同靠攀附树干、汲取养分的菟丝花一样,一旦失去生活来源,就会枯萎至死。
“我会裁衣裳。”宁苇霜说道:“我偷偷跟来府上的绣娘学过手艺,我会做衣裳,跟做一点简单的刺绣。我还攒了一些金子,可以开个小店,养活自己。”
金雁尘心中有些微震动。
初见宁苇霜,她与那些美艳的歌姬们一样,被调教得像猫狗一样温顺。使尽浑身解数,释放自己的魅力,取悦于他。
甚至在宁筠风的指使下,不惜舍下清白之身,千方百计地勾引他。
谁又能到,她温顺而柔弱的外表下,竟藏有这样坚定的决心。
为了逃出宁家,她早早的就开始学习生存的本领,积攒经营,耐心的蛰伏着,只等着那个合适的契机出现。
心性坚韧如此,委实令人刮目相看。
“那很好啊。你会做什么衣服?”他淡淡说道。
“会做袍子,衣,罗裙,长短襦,我还会自己画图样,做新样式的衣服呢。”宁苇霜说得有些兴奋,道:“您看,这件衣服就是我自己做的。照胡服的样子改过的”
她戛然打住,脸色微白,满眼紧张地看着金雁尘。
出乎意料的是,金雁尘竟然回过头,往她身上看了一眼,漫声道:“是有那么点意思,裁剪得不错。”
说完扭过头去,沉默地望着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面,夜风自河面吹来,撩起他披散的长发在脸上纷乱地拍打,有一种凄迷且残酷的味道。
船尾一时静默,空气凝滞得仿佛压在胸口的大石。
“圣主要是不嫌弃,我也可以帮您裁一件衣裳。”宁苇霜鼓足勇气,小声说道。
金雁尘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他说道:“你很像一个人。”
凭着女人的直觉,宁苇霜感到金雁尘说的那个人,应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喜欢穿黑衣服的女人。
就在刚刚,那个人还救了她一命。
“是您喜欢的人吗?”
宁苇霜说完就后悔了,不知道会不会这句话又刺,却能感觉到他语气里的温柔。
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自然流露出来的,饱含着深情和宠溺的温柔。
然则又充满着失意的痛苦。
那个送他鸳鸯荷包的女人后来离开他了。宁苇霜在心里想。
她心中忽然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想要张开手臂,抱一抱这个失意的男人,像一个母亲抱住自己的孩子一样,抚慰他,给他温暖。
什么样的女人会舍得不爱他呢?宁苇霜想,只要他愿意,怕是没有哪个女人能逃脱他温柔的眼神吧。
男人和女人一样。有的女人生来千娇百媚,让男人发狂。而有的男人,生来就是女子的情劫。
果不其然,金雁尘接着往下说去。
“她一直想从我身边逃离。第一回我把她抓回来,关了起来。后来她又逃了,我就杀了她身边的人,逼她自己回来。
她还是想逃。
最后一次,她在荒漠上遭遇飓风,失去了踪迹。
我骑着马,在大漠里找了她两天一夜,莽莽沙堆,戈壁荒滩,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那种绝望,只有在我十四岁那年,金家灭门的时候经历过一次。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苍天保佑,我能够找到她,她还活着,我就放她去。
她后来,跟着一支商队走了。
在离明宫三里地外有一个很高的土丘,从那里可以看到很远。她常常坐在那个土丘上,望着南方发呆。她离开四十七天以后,我突然又在那里看见了她。
我知道她不是为我留下来的。
她早晚还会走。
有一次去执行任务,她在一个小山村里买了房屋和田地,在房前种了两棵桑树。在有一棵树下,埋了一罐金子。她以为我不知道”
这样的金雁尘,让宁苇霜不再感觉害怕,甚至有些心疼他。
她轻声问道:“那您有没有告诉过她,您不放她走,其实是舍不得她。”
“没有。”金雁尘说道:“不能说,她也不会信。”
他倦然垂下头颅,一任夜风吹乱头发,迷了眼睛,说道:“你走吧。趁我现在不想杀你。”
宁苇霜冰雪聪明,立刻明白金雁尘的意思。
她凑巧赶在这么一个时刻,在金雁尘最低落的时候出现。刚好她又穿了一件相似的衣服,行事有几分像了他心里的那个人,所以他愿意跟她说这些。
那些他心中最隐秘的伤和痛,大概从未向任何人诉说过。只在某一刹那,他有了与人倾诉的,但也许说完就后悔了。
她真挚地说道:“您放心,您今天对我说的话,绝不会入第三人之耳。离开了这里,我甚么也不记得。”
金雁尘没有说话。
宁苇霜在他身后默然伫了片刻,悄步离去。
三层舱的动静一夜未歇。
金雁尘拄着船舷吹了一夜的风。
翌日沐浴更衣下楼去,宁筠风尚在昏沉睡梦里。
侍卫进去通传,宁筠风这才懒懒地挪了身,由婢女伺候着盥洗宽衣,出得门去,见隔壁舱的门也在这时打开,苏景轩拍着呵欠走出来,一样地精神萎靡不振,酒意未曾尽消。
两厢对比下,愈发显得峭立船头的金雁尘肩挺背直,如青松白杨般挺拔抖擞。
两人讶然之余好生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