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欲往何处

方显倏然一惊,双目紧盯着穆典可,目有探究之色。良久移落视线,面上惊疑之色褪去,已是信了七八分。

青芜姐姐是在阿翊出征北国的那一年感染时疫身亡。

他们虽然悲痛,但并没有人去怀疑过。

都只当青芜那时病榻缠绵,体弱易感,命中合该有此劫。却从没有想过,所谓劫数,有可能是天定,也有可能是人为。

时疫是怎样进的孝昌侯府?

侯府里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大夫,为什么就没能将她救下?

方显突然想到,那天在牡丹苑,穆典可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衣裙。当时他只是觉得眼熟,却记不得在哪见过,现在想起来,那正是青芜姐姐生前最爱的装束。

阿翊竟是早就生疑了么?所以才拿穆典可去试探明硕公主。

他看了看对面弃剑站成一排的五个黑衣人,又看向地上横躺的三具尸身,虽是发问,语气里却无半分疑问:“是两拨人?”

穆典可道:“是两拨人。一拨是刘妍的人,要杀黄凤羚灭口。一拨是容翊的人,却是为了拿活口。你不明情状,贸然相帮,是帮倒忙。”

乐姝是从小养在深闺的女子,何曾见过今日这样的阵仗,吓得双足发软,背靠着门板,已是面色如土,口不能言。

只是听到此处,眼却动了动,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青芜,竟然是遭人暗害而死。

穆典可道:“请方将军到屋里喝茶罢。百翎你到门外守着,要是看见不该看见的人,留下。”

百翎领命退下。

曹珂胁着方显进屋,那五个黑衣人并两名亲卫自是不敢妄动。

穆典可以常千佛内力护住心脉,方得行动自如,勉力与方显一战。而后审讯黄凤羚,威胁百翎,安排善后,全靠一口气撑着。

此番骤然松懈下来,只觉气短力弱,疲惫之至。垂眸静静站立片刻,抬头看向常千佛,他亦看着自己,眼眸沉沉,仿佛看穿了一切,却又无条件地包容着这一切。

银白色的袍子折射着辉光,像一汪跳动的湖水慢慢摇逐至跟前。

仿佛那一日,在姑苏城那座叫“四物斋”的字画店里,她懵懵怔怔,看着他一路向她走来。

其实在那时,他就入了她的心罢?

她可以说千万句假话,骗他,骗自己。然而心意动了,却是掩饰不了的。

她轻声说道:“你可不可以……什么都不要问我?我觉得很累,不想说话,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百翎和曹珂,绣三娘的存在,她可以说不知,但并不是完全不知。

这些天来,她与他朝夕相处,时常见欢颜,但其实,她心里有很多事,都瞒着他。

她垂目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忽然眼前一暗,面前天光已叫他尽遮了去。

常千佛俯身,将穆典可打横抱了起来。

鼻尖萦绕的,依然是那熟悉的淡淡的药草香味,还有他身上温热浓郁的男子气息。

穆典可眼角酸胀,想流泪。

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被迁怒,习惯了明明没错也要接受指责。可是在常千佛这里,无论她做了什么,却总是能轻易被原谅。

房间里烟袅袅,充斥着艾叶燃烧的烟熏味道。

常千佛隔衣为穆典可灸了涌泉,气海和足三里等几大穴位提气和血,又针刺穴位筋络扶阳。

穆典可气血慢慢畅调,精神也见好转,只是依旧虚弱。倚靠床头,鸦青长发披散下来,将脸遮去了一小半,眼微垂,静坐不语,柔弱安静得让人心疼。

与先前那个持剑伤人的冰冷女子判若两人。

常千佛手上握着一块白绸布,将银针一枚枚擦拭干净,收放到身后药盒里,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典可,若是将来一日,金家的大仇得报,你打算做些什么?”

穆典可微怔了一下。

这个问题,她从未认真去思考过。

想了想,说道:“去年入姑苏前,我在川南的林雾山住过两月。每天除了看徐攸南给我人物纪事,便是看云看月,听夜虫鸣叫我,看山鸥自在翔。什么都不用操心,也没有人扰……我觉得那样挺好的。我就想,要是有那么一天,尘埃落定,我还活着,我就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山坳,垦一两块地,种麦子种蔬菜。再在门前栽上两棵大桑树,养一筐蚕,织布穿。”

她赧然笑了笑,笑容有些苦:“可是我不会种地,也不会织布。连针线活都做不好。”

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常千佛又问:“那你想好去哪了吗?”

穆典可摇摇头,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去哪,都行吧……”

曾经,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只要能远遁了这江湖的是非,去哪都好。可现在心里却感觉空唠唠的。

心若不安,何处是家?

常千佛伸手拢了拢穆典可肩头凌散的发,道:“既然没想到可去的地方,就到我这里来吧。常家堡没有天地自在宽大,也很大,有很多地给你垦种。你不会种不要紧,我可以学。我在门外给你种个桑树林子,不过织布这种事,大概得你自己学了。”

穆典可眼中泛起水雾,将头垂得更低。

常千佛道:“还记得你送笑笑回崇德堂,后来我又送你回去的那一次吗?”

穆典可点头。

常千佛道:“那时我问过你一个问题,问你是否还爱金雁尘,你记不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

穆典可抿嘴不言,常千佛自行接着往下说道:“我还记得你说,他哪一日娶你,你便哪一日嫁他。我当时真的……想直接跳河的心都有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说的不是真的,是在骗我。”

他苦笑了一下,说道:“大概让方显说中,我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吧。你紧张我,关心我的那些话,我就听到了心里去。可你故意说来伤我话……我总是不信。”

他拉过她一双细滑柔软的手,紧握在掌中,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可我知道,我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