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华贵的船舱中,高湝脸色凝重。
他道:“你我为齐国宗室,血脉尊贵,无论在这天下何处,都是奇货可居!陈方庆为陈国宗室,诚心插手凡俗王朝之事,你我既入了他手中,定要被利用!唉!”
高茂德坐在对面,正色道:“叔父,其他都好说,唯有……你也知道,这事泄露出去,不光涉及你我至亲的性命,更是危害大齐安宁!”
二人说着说着,都沉默下来。
“情况已然清楚。”
边上的舱室中,剑宗南里受屈指一算,跟着就对陈错道:“那船舱底下,有一个单间,里面住着一女子,命数非凡,这几船的人都是为了此女,从其命数来看,牵扯着高家两任帝王,还有一位皇后。”
“牵扯两帝一后,该是承载了王朝紫气。”陈错说了一句,便话锋一转,“阁下这套剑心通玄之法,能以剑为心匙,探查周遭,着实精妙。”
“剑者,君子之器也!利而正直,收而不显,佩之神采,用之迅捷。”南里受抚须笑道:“我这一身道行,有一半寄托于剑,非凡时就凝练剑丸,待得道基筑根,更化剑入身,用炼剑之法来锤炼自身,内外兼修,剑心通明。”
陈错就道:“有机会得讨教一二。”
“好说,”南里受点点头,旋即问道,“道友接下来要去瞧瞧那女子?”
“瞧她作甚?”陈错摇摇头,道:“那女子到底是珍贵,还是烫手山芋,都留给旁人去烦恼吧。”
南里受一愣,面露疑惑之色,道:“我观道友之境界,该是在寻找道念的途中,以期能更进一步,你此番南下,还擒了凡俗王朝的宗室,却对这气运所钟之女子不甚在意,莫非……这种种所为,是为了探寻自家道念?”
“不错。”陈错也不隐瞒,“我这道念颇为繁杂,正要梳理,经历这一路听闻,眼前隐约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居于上,是走自上而下的体悟之路;一条立于下,乃是自下而上的暴戾之途。此番南下,本就是借战乱之时,观两者表象,继而做出抉择。”
“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竟是两条道途?这寻常人能抓住其一,已是万难,道友竟还能左右为难,属实令人又佩有妒,”南里受说着,忽然就道:“实不相瞒,凝练道念之法,我剑宗也有一套法门,并不涉及传承之秘,若是道友需要……”
陈错摆摆手,打断了对方:“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我看阁下也是个干脆爽快之人,那就别绕圈子了,你跟过来,到底为何,不妨直言。”
“也好,”南里受单刀直入,“我此番过来,实是想请道友抬抬手,将那被封的两人放出,让我带去去剑宗审问。”
陈错眉头一挑,道:“那两个人先既被镇压,你一句话就想让我放人?”
南里受正色道:“我也知这平白无故的让你放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但此事牵连甚大,不凝道念,自身道路不坚,知之不祥,听之无用!”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伸手朝上面指了指,道:“和世外有关!”
陈错失笑道:“这话说的有趣,你也知道平白无故让我放人太过离谱,却又拿世外之话来压我,刚才更用道念之事来诱惑,看似快人快语,其实内蕴章法,是要牵着我的鼻子走,可惜,我不吃这一套!”
南里受一愣,摇头叹息,道:“也不瞒你,此番我来,只是先来试探,若是不成,后面还会有人过来讨要两人。”
“真有这个本事,何不直接去将两人解封?”陈错摆摆手,“无需多言了,阁下还是趁早回去,将我的话告知你背后的人,真要有什么打算,亲自过来说明,不要半遮半掩的算计,忒无趣了些。”
南里受一怔,随后还是叹息,见陈错神色如常,知道劝之无用,于是沉吟片刻,就拱手拜别:“既如此,我就将道友之言带回。”
话落,御剑而去。
“走的这般干脆,这是急着去通报消息……”
看着剑光消失在远处,陈错闭目沉思。
“那两个人,若真是来自世外,我就已经牵扯进去了。那世外诡异莫名,日后局面必然复杂,唯有修为可为依仗,否则别说博弈,就是保命怕是也难,这道念得尽快做出决断。天下秩序广阔繁复,穷一生之力也未必可成,但要凝聚道念,足以分出十几条道路,从中选取一二出来即可。当下,三国纷争近在咫尺,正好适用两条……”
他却是没有诓骗那南里受,只是隐瞒了十几条选择罢了。
之后的三天,陈错坐于船上,随波逐流,顺流而下,未曾有半点干涉,只在看到沿岸城池时,会将那高茂德招过去,询问一下两岸的风土人情。
这几艘船上上下下的人,却没有因为陈错的不过问而放心,反而越发忐忑不安,就连那位任城王高湝,都开始有几分坐不住了。
到了第三日的晚上,他见高茂德回来,便主动问道:“今日那陈方庆,前后将你叫过去五次,又问了什么?”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很是不安。
“和昨日一样,见了沿岸的几座城,问着来历和背景。”高茂德说话的时候,亦露出了沉思之色,“叔父也知道,越是往下面,这城池就越密,人口也越多,自然是问的越发频繁。”
高湝又问:“除此之外,没问别的?”
高茂德就道:“午时,有一支流民在岸边聚集,被那陈方庆见到了,将我招过去问起之前的战事,但我担心他别有用心,所以含糊着糊弄过去,只说是两军交战所致。”
“流民?是那吴明彻北伐所致?”高湝眉头一皱,面露不满,“最近这几年,徭役赋税都越来越少,收不上来了,那些个汉家民,好好的编户齐民不去做,偏偏要去做流民,不事生产、四处流窜,不光让朝廷赋税减少,更引得天下动乱,着实可恨!不该叫民,该叫贼!”
高茂德听着,却是一愣,随即仰头大笑。
高湝不悦道:“你笑什么?”
高茂德收起笑声,忽然道:“叔父莫非忘了,你也是汉家人!”
高湝脸色难看起来。
高茂德跟着又道:“我曾经听说,晋代的时候有个皇帝,听说百姓都吃不上饭,要饿死了,感到很困惑,于是问左右,为什么百姓不去吃肉粥呢?我本来觉得荒唐,想着不是后人刻意污蔑,就该是那皇帝本身就是个痴笨之人,但痴笨之人又怎么会被选做皇帝?今日见了叔父,才真正明白,那皇帝或许根本就没有响应的感念,因为他从始至终长于深宫,游走于权贵,哪里知道民间的疾苦!”
高湝阴沉着脸道:“你说本王不知民间疾苦,你可知本王这一路走来,处处体察民情!”
“是坐在这华贵的船舱中,喝着千金难得的领茶,听着沿途官吏的吹捧,如此体察民情的?”高茂德摇摇头,“先前我还不懂,那陈方庆为何要问询流民,现在方才明白几分。”
高湝张口欲言,但忽然神色一变,停下话来。
高茂德心中一动,转身看去,正好见着陈错徐徐走来。
“既然如此,那你来说说,这流民到底是因何产生的?”陈错来到叔侄两人的身侧,直接坐下,看着两人。
高湝见他坐下,留下冷汗,但兀自维持着一副傲然之色。
高茂德则是犹豫了一下,苦笑道:“陈君为大河之神,两岸的林林总总,有什么能瞒得过你?”
陈错笑道:“大河纵然贯穿东西,到底只在北地,淮南的情况是难以知晓的,正要你这亲历者讲述。”
高湝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你若真心求教,何必要强掳吾等!”
陈错指了指身前:“我这人不喜繁文缛节,咱们也不用绕圈子,我不是和你们商量,你不愿意平和的交谈,我就用其他法子。”
高湝闻言,呐呐不语。
高茂德则问道:“陈君到底想知道什么?”
陈错笑道:“你等身为齐国贵胄,不光盯着爵位,更有官职,能调理一方阴阳。尤其是你任城王,听说还做过宰相,统领齐国局势,施政布策,一言能涉百万人的生计,一笔能定几十年的局势,近乎神通家的言出法随、出口成宪,是自上而下塑造和更改秩序的表象!要找到你这样人,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如今在大河上见到了,你说我如何能放过?”
高湝、高茂德闻言,尽数色变!
高湝更是嘴唇哆嗦着道:“你……你果然图谋不轨,身为修士,却要为陈国张目,简直枉为仙家!”
陈错也不回答,自顾自的道:“你高茂德之前说,兵灾连绵,波及阡陌农田,令百姓流离失所,因而产生流民,是言而不尽,述而不明。”
说话间,陈错额间竖目缓缓张开,森罗之念飘散,在周遭构建百姓流离之景象。
高湝不由瑟瑟发抖。
陈错却继续道:“吴明彻奉命北伐,前后不过两个月,手下不过四万兵马,就是放开了去糟蹋,也不至于一口气弄出这么多流民,之前沿途所见,流民之众,何止十万!这还只是大河沿岸,放眼天下,流民之数,怕是数之不尽!况且,自来人口为王朝之根基,他吴明彻为陈国名将,岂能不懂这个道理?何况,他这番北伐,光复了家乡,哪里会逼迫父老乡亲逃遁为流民?”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两人,伸手一抓:“民居于土,耕于田垄,之所以抛去土地,出去乞活,个中缘由,在你等身上,自然会有答案。”
“啊啊啊!”
高湝惨叫起来,身上冒出丝丝缕缕的烟气,朝着陈错手中聚集,慢慢勾勒出一块笏板。
上面刻着八个字——
“调理阴阳,牧化万民。”
另一边。
剑宗秘境。
山峰如剑,直冲天际。
半山腰上,南里受御剑而落,禀之于剑锋。
“他当真这么说?”
那剑锋之中,传出老迈之言,内蕴不满。
南里受犹豫了一下,道:“我观这扶摇子,确实天赋异禀,若无必要,其实不该敌对,不如过些时日……”
“时不我待!八十一年转瞬即逝,哪里能耽搁?不过,我实无须与之为敌,他擒了齐国宗室,将这事禀报阴司,自有人去干涉!你心已乱,这事就不用管了,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