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熙当然知道荣亲王包藏的祸心,然而此事他在心中早已计议良久,此时目光湛然,从容地看向皇帝,沉声道:“儿臣一直对尚未禁海时的海贸盛况心向往之,若蒙父皇不弃,儿臣愿往江南主持此事。”
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肃静的朝堂上,议论声潮水般哗然而起,荣亲王仿佛不敢置信般地看着这个六弟,但很快,他眼中便掠过一丝阴险笑意。
果然是民间出身,一朝做了皇子,便不知天高地厚。江南海贸,那是你能触碰的?更别提主持了结。好!好好好!你这般轻狂,倒是卸去了我心头大石。去吧,我等着看你如何收场。
对这件事,皇帝早有打算,然而真正听到沈元熙将这话说出来,他还是吃了一惊。然后他第一时间关注的,便是其他几个儿子的反应。荣亲王等极力隐藏的雀跃笑意,哪里能逃得过当朝天子这双毒眼。
心中长叹一声,再看向沈元熙,目光里便带了三分怜悯五分欣慰以及十分的欣赏赞叹。皇帝点头道:“刚刚荣亲王说过,海贸之事,须得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去主持大局,魏王虽然年轻,但一国亲王,又是皇子,这个身份倒是够用了。”
皇帝如此说,便等于是下了定论。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觉纳闷,暗道:大张旗鼓迎六皇子回宫,总不会只是补偿他所失去的亲生父母之爱吧?难道不是因为欣赏,所以想将他当做太子候选人?我们都猜错了不成?这个态度,不像是要扶持六皇子啊,不然怎会赞成他去江南主持海贸?那不成了送羊入虎口?
朝臣们心里都画着魂儿,不过沈元熙回宫时日短暂,平时两点一线,除了办公就是回家,朝臣们对于这位并不热衷笼络的亲王,都是心存疑虑,尚处于观望阶段,所以此时明知江南那边是个大坑,六皇子这是脱了衣服往里跳,却也没有谁愿意拉他一把。
只有梁园激烈反对,然而荣亲王和其他几位皇子都表示:这是父皇的决定,是对六弟的信任,六弟能够高中状元,本身就说明有不世之材,江南海贸之事对其他人是困难,对六弟,也不过是个试炼罢了。
这几位皇子可不是省油灯,尤其是荣亲王,投向他们的朝臣得了信号,自然一拥而上。
哪怕梁园位高权重,奈何海贸之事太过敏感,愿意附和他的朝臣寥寥无几,又有皇帝首肯,于是此事便定了下来。
大朝会一散,梁园便急三火四找到沈元熙,咬牙道:“这是何等大事?知道里面多少坑吗?你才多大?经历过几件世事?就想把这个麻烦揽下来?皇上要用江南海贸试炼皇子,你以为你其他几个兄弟不知道?真要是美差,轮得到你?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连点轻重都不知……”
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因两人相识于皇子身份之前,后来即便沈元熙回宫,但在梁园面前,他始终是以晚辈自居,所以梁园待他,也如自己子侄一般,这会儿急火攻心,也就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了。
沈元熙只是笑眯眯听着,直等到梁园骂完,他才一摊手,悠悠道:“您老有空这会儿骂我,还不如替我想想,安排两个可靠的官员陪我下江南,这才是有大用处的,比骂我有用多了。”
梁园嘴角抽搐两下,没好气道:“随行的官员我心里已经有名单了。只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小子就是中了阿楼的毒,想着什么海贸盛世,可今时不同往日……”
“正因为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只能我去。”沈元熙耸耸肩:“不然难道让您去送命吗?江南那些人有多恨你,你心里比我清楚。除非江楼月复生,不然他们和你就是不死不休。”
梁园愣了半晌,颓然叹了口气,摇头道:“慧娘走了,阿楼也走了,留下我孤零零在这世间,细想也没什么趣味。一面保住天下温饱,一面繁荣经济海贸,乃是我和阿楼毕生之愿。只要能将海贸经营开来,我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沈元熙摇头道:“问题是,你就算拼却性命,海贸也未必能搞好,那些人一心和你拧着来,即便你去了江南,也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所以这件事,只有我来做,保住天下温饱,繁荣经济海贸,不仅是你平生之愿,也是我的。”
梁园的面色温和下来,苦笑道:“你一个皇子,等到了那个位子上,大展拳脚的机会有的是,何必争这一时?皇帝的意图,谁不明白?可为什么你的兄弟们都不肯去?你有想过吗?”
沈元熙满不在乎道:“这还用想?我的兄弟们眼里只有那个位子。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眼里不但有那个位子,还有社稷苍生……”
“你这是不知天高地厚……”
梁园啐了一口:“正因为你心里有社稷,你才更不该轻易涉险……”
“您老能不能提点有用的?别只顾着唱衰。此事已成定局,您就告诉我,它能有多难。”
“能有多难?”梁园喃喃自语,忽然抬头看向湛蓝天空,长叹了口气:“若要和平解开这个僵局,除非阿楼复生。”
沈元熙一摊手:“果然如此,我也是这么想的。”
梁园狠狠瞪他一眼:“你既知道千难万险,为何还要强出头?”
“千难万险,也要有人去做,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沈元熙忽地收敛了笑容,正色看向梁园,沉声道:“您的苦心,我都清楚。可是阁老,我如今才二十出头,有才华有能力有德行,文武双全身份贵重。这暮气沉沉的死水僵局,我若不趁此刻年少轻狂时去闯一闯,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它成了烂摊子,蹉跎到你这个年纪再收拾残局吗?海贸大事,可是你和江月公子一生的心血啊。”
梁园怔怔看着他,好半天,他终于重重一点头,沉声道:“知子莫若父,果然还是皇上更了解你,也更加信任你。没错,我和阿楼的心血,如今已经成了暮气沉沉的死水僵局。或许由着你这初生牛犊乱闯一番,还能有一丝柳暗花明的希望。”
说到这里,他忽然攀住沈元熙肩头,沉声道:“阿楼已死,海贸之事,是怎也不可能兵不血刃的完美解决了。既如此,将来你到了江南,无需再顾虑阿楼的遗愿,该立威时便要立威,该拿来开刀祭旗的,也切莫手软留情。须知快刀方能斩乱麻,宁要一时血流遍地,换一个长治久安,好过钝刀子割肉,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慢慢成了一处烂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