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八十二章

话音未落,就见喜子激动点头道:“说了说了。初荷说,今日多亏世子爷及时赶来,不然此事再难善了,她还对昏迷着的郑掌柜说,他要是活下来,得好好感谢世子爷。”

“这话没错,民妇也要谢世子爷的大恩大德。”

红姐连忙就要替丈夫给叶东风磕头,还没跪下,就听他沉声道:“你刚才已经谢过了,我也是适逢其事,才过问一下,你不必这样郑重谢我。真正要谢的,还是沈姑娘,不是她医者仁心,一意救人,你丈夫就有九条命,这会儿也死了。”

“是,沈妹妹那里,民妇和夫君一定重谢。”

红姐重重点头,叶东风说的没错,若不是沈初荷,郑掌柜早在被凶手刺杀之时,就已经死了。更不用提之后在家里,婆婆百般刁难放泼,不是沈初荷,哪个大夫受得了这般对待?那个林大夫不就差点被气走吗?

如此又过半个时辰,便见沈初荷走进来,对红姐笑道:“红姐,手术目前看来还算成功,你可以去看看郑掌柜,不过他这会儿还昏睡着,不要吵醒他,也不用担心。”

“好,好好好!多谢沈妹妹,我……我先去看我家老爷,回头再来谢你。”

红姐忙不迭道了谢,便一阵风般冲了出去。这里叶东风站起身,笑吟吟看着沈初荷,拱手道:“恭喜沈姑娘,医术更上层楼。如今连断肢这样的大手术,都能顺利完成了。”

沈初荷连忙摆手道:“嗨!世子爷千万别这么说,侥幸,都是侥幸。说起来,这次若不是您帮忙,我这救人之心,结果会如何,都不好说。”

叶东风见她满脸疲惫,并没有什么手术成功的喜悦,反而泛起一丝苦笑,只觉心似是被人揪了一下,隐隐的泛疼。

因轻声道:“我知姑娘志向凌云。自古成大事者,没有轻飘飘就成功的。说什么青云直上,那也得多少年的磨炼打下根基,再得上天眷顾,才能做到。尤其……你以女子之身,要做杏林国手,谈何容易?”

沈初荷心中“咯噔”一下,连忙道:“可不敢这么说,我……”

叶东风摇摇手中扇子,微笑道:“我知道,这话不能轻易出口,不过如今此处只有你我,又有何妨?我并非那些拘泥迂腐之人,认定女子便该屈居人下,恰恰相反,我更期望看到姑娘凭借这一手超凡脱俗的医技,能够得偿所愿,光芒万丈。将来若有波折,叶某愿倾力相助。”

“这……这个……”沈初荷心神大受震动,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呐呐道:“我何德何能?能够得世子爷青眼有加。”

“何德何能?自是大德大能。”

叶东风的表情认真严肃,一双星眸却亮到发光:“从我认识姑娘以来,你的医者仁心,高风亮节,医技超群,无不令我由衷佩服。我这人骨子里桀骜,但若姑娘这般巾帼需要援手,我不会皱一下眉头,定当竭尽全力。”

沈初荷怔怔看他半晌,忽地深吸一口气,端肃面容,郑重地敛衽行礼,沉声道:“多谢世子。”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从前不知说过多少次,却从没有像今日、此时这般,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在这对女子无比严苛,医技也远不如现代发达的古代环境内,竟然还有一个人,会如此赞赏自己一个小小医女,只因为她行医救人的这份奋不顾身。

这份情义,不但令沈初荷感动,也更让她坚定了信念:悬壶济世,莫问前程,但凭本心,终有所得。

两人再没说话,屋里一时间就陷入沉默,却并无半点难堪。沈初荷依然落落大方,眉梢眼角的笑容,令她整个人都明艳不可方物。

忽然之间,叶东风就觉着自己宛如荒漠的心间,仿佛有无数细嫩碧绿的小草探出了头,外面秋风阵阵,他的心里却是春意盎然。

“初荷,你怎么跑来这里?梁医官……哦!敢问这位是?”

林哲从外面走进来,看见叶东风,不由愣了一下,目光在他和沈初荷脸上梭巡,接着便紧紧皱起眉头。

“林师兄,这位是叶世子,今日之事,幸亏他帮忙,不然后果殊难预料。”

“怪不得,世子爷果然是位高权重,不然这件事,哪有这么快就水落石出。”

林哲冲叶东风拱拱手,淡淡说了一句,然后转向沈初荷道:“梁医官找你,应该是有事吩咐,我们快过去吧。”

“好。”

沈初荷点点头,目光看向叶东风,却见他微微一笑:“你去吧,我料着知府衙门那边,也该出结果了,回头让人过来和你说一声。”

“这倒不必特意派人过来,医署距离府衙不远,两处也有人往来,想必府衙那边刚出结果,医署这边就会有消息。”

林哲不等沈初荷说话,便抢着说了一句。

叶东风没理他,只是看向沈初荷,那意思很明显:你怎么说?

沈初荷能怎么说?她心里直犯嘀咕,暗道巴结世子爷的人多了,林师兄这副不畏权贵的模样倒是一股清流,只是……你这是不是有点过头了?世子爷又不是恶人,你有火气,刚才冲着郑家兄弟发泄啊,别搞错对象了我说。

“郑掌柜今日应该会留在医署观察情况,红姐必定一直陪着他。到时店里伙计还能不过来向她汇报情况?我跟着听听就行。”

沈初荷倒不是拒绝叶东风,而是她确实觉着,这事没必要让世子府的人特意跑一趟,谁的资料会比红姐和德子这些当事人更详尽呢。

叶东风点点头:“也好。不过此间事了,过两日你别忘了过府一趟,你可还是我的医女呢。”

“知道了。世子爷不用老提醒我,我又不是老太婆,总是忘事。”

沈初荷哈哈一笑,叶东风看她一眼,撇撇嘴道:“你好意思说这话?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的是谁?”

沈初荷一吐舌头:“那不是忙吗?世子爷大人大量,不要和我一个小小医女计较。”

一边说着,就送叶东风出门,见他去的远了,方扭头对林哲道:“林师兄,我们去梁医官那里吧。”

“初荷……沈师妹,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哲沉着脸走出来。沈初荷看见他这模样,心里就有些来气,暗道谁也没得罪你,拿出这副晚娘面孔给谁看?我知道,不过是我和叶世子多说两句话,你这正人君子又看不过去了。

因便轻轻一笑,淡然道:“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要讲了,我这会儿实在累极,哪里有得罪林师兄的地方,还请海涵。”

说完转身自顾自离去,把林哲晾在后面,这把他给气得,面皮都紫胀了,好一会儿,忽地一跺脚,追过去冷笑道:“看来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没错,就是这位叶世子,师妹和他这般相处,很不妥当。当然,或许你早存了攀高枝的心,那就当我没说。”

“林师兄请自重。”

沈初荷到底忍不住了,转过身盯着林哲,沉声道:“我不过是叶世子的医女,和他清清白白。不然我也不会来医女馆做医女。你可以轻视我这个医女,但请不要污蔑我的清白,更不要抹黑世子爷的名声。”

林哲作为医署中的明日之星,何时被这么不客气的训斥过?更别提对方还只是个医女。然而他听了这番话,不但没有发怒,反而忍不住笑了。

“你看你这个急脾气,我还没说两句,你就生气了。我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怕你年轻不懂事,看见世子爷人才出众,便……便生出心思。只是他那样的贵人,莫说你,就是这府城中所有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又有谁能攀得上?我难道不知你是个洁身自好的?只是怕你飞蛾扑火,将来后悔就晚了。这样泼天富贵的人家,哪是咱们能攀附的。”

“就算我后悔,那也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可怕的?”

沈初荷也不是懵懂少女,只是先前心思从没往这方面想,这会儿听林哲的话,仿佛大有深意,她心中便不由画魂儿,连忙撇清关系,免得这人对她生出什么心思。

林哲却还只当她在赌气,反正沈初荷说了,她和那位世子爷之间清清白白,这师妹是个聪敏傲气的,她这样说,那自然是真的清白,如此便无碍了。

“好了好了,就当是我唐突。行不行?你只说我担心,先前我让段礼等人拦着,不让你去见红姐,你怎么偏不听话?结果如何?今日若没有那位叶世子,会酿出什么样的祸事你知道吗?明知那郑家没有省油灯。”

“那又如何?因为郑家情况复杂,原本能救的该救的人就不救了吗?只为明哲保身,便忘了大夫的本职是治病救人?”

沈初荷停下脚步,严肃看着林哲:“我也不是滥好心,但郑掌柜这种伤者,任凭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必然救他。否则有什么脸说医者仁心?说悬壶济世?”

“唉!你就是太固执。”

林哲不知该说什么,一颗心被这番话触动,却实在抹不下脸认同,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你是德才兼备,有这番心意是好的,只是……若因此惹祸上身,日后岂不是耽搁了那么多等你救命的人?”

沈初荷微微摇头:“师兄,你知道吗?人在面临危险时,是会给自己找借口的。而借口这种东西,有了第一个,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但归根结底,都是逃避。你看千古以来,有多少人舍生取义?难道他们就没有逃避的借口吗?无非是事到临头,有所不为,亦要有所为。人生一世,终究还是要有些担当的。”

林哲站定脚步,默默看着沈初荷往前走去,好半晌,他才深深吸口气,喃喃道:“师妹的精神,当真让人钦佩,就是……唉!她实在是太固执了。有所为有所不为,可总也要有点变通……”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终至微不可闻。

且说叶东风,从医署出来,他正要往府衙去,忽听旁边一个柔和声音道:“这位大爷,我和你打听一下……”

“嗯?”

他回过头,只见一名妇人站在身后,许是看清他的模样,妇人微微摇头,轻声道:“是我认错人,叨扰了。”

“咦?”

身旁流水忽地轻叫一声,看了叶东风一眼,就见叶东风眉尖微微一挑,淡淡道:“你想打听什么?”

翟三娘有些犹豫,眼前这位爷一看就是贵公子,他怎会知道女儿在哪里?反正已经到了医署,干脆进去找找吧。

这样想着,便连忙道:“不打扰少爷了,我来找人,进去问问就好。”

“你可是要找沈姑娘?沈初荷沈姑娘?”

流水忍不住问了一句,见妇人愣住的模样,他便高兴道:“你是沈姑娘的母亲吧?常听她说起。沈姑娘就在里面,你进去一问便知。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是从乡下赶来的?”

“呃……是,是啊!我这大半年没看见她,心里惦记着,恰好有来府城的马车……”

翟三娘说着话,眼角余光忍不住看向一旁静静站着的叶东风,心里突突直跳,暗道:这人是谁?好贵重的气派,等等,莫非……莫非就是那位叶世子?

一念及此,不由瞪大眼睛看过去,于是叶东风就知道她猜出自己身份了,因微笑道:“我姓叶,沈姑娘如今是我的医女,不过平日不在我府中住,她更喜欢在医署中救死扶伤。”

“原来是世子爷。”

翟三娘连忙福身行礼,沉声道:“小荷这孩子脾气倔,又是孤身在外,承蒙世子照顾。”

“沈姑娘能力出众,医技超群,她今日所有,都是自己凭才能所得,我其实并没有照顾她什么。”

叶东风看到翟三娘眼中防备,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怅然,想了想问道:“你远道而来,在城中可有地方落脚?若还没有住处,不如来我府里,我那边的客房如今也都是空着。”

“不敢麻烦世子爷,我在来这里之前,已经找好客栈了。”

“嗨!客气什么……”

流水正想开口让翟三娘退掉客栈,就见主子微微摇头,这话便没再说下去。

“既如此,也罢。你进去吧。”

叶东风淡淡道,看着翟三娘进去医署,这里流水便小声道:“原来她就是沈姑娘的母亲,果然母女两个有几分相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少爷,为什么不让她去咱们府里住呢?她一个乡下妇人,哪里舍得住好客栈,那些次等的,还不知是什么样。”

“这个让沈姑娘自己安排吧。”

叶东风没说什么:翟三娘既然对他生了戒心,太过热情,反而会加重对方担忧,沈姑娘已经很累了,何必还要她为母亲的心思劳神。

他们转身走了,且说翟三娘,进到医署后,只见大厅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大夫都十分匆忙。

先前沈初荷做截肢手术,医署就暂时关门,除非急症,才会引往厢房治疗。此时手术结束,等待多时的病人们自然全都涌了进来。

“哎!你这妇人,站在这里四处看什么?有病就说病。”

一个大夫走过来问了一句,翟三娘连忙道:“我的女儿在医女馆做医女,我是来找她的,她叫沈初荷。”

林哲刚从梁医官的屋子里出来,就听到这一句,扭头看见翟三娘,心里便“咯噔”一下,连忙迎上前,满脸笑容道:“这位大婶,你是要找沈师妹吗?请稍等,梁医官在同她说话,很快就会出来。”

“哦,好的,谢谢。”

翟三娘看着眼前这英俊小伙子,心下松了口气,暗道:初荷从前说过,医署的大夫们多是性情骄傲,不成想这府城中的大夫,倒是和气得很。尤其这孩子的模样,着实英武,看着便是个青年才俊,说不定是这医署中的坐堂大夫呢。

正想着,就听两个大夫大叫道:“林师兄快来,这老头儿坐着忽然倒了,脉都摸不到了。”

林哲冲翟三娘一点头,疾步走过去,这里段礼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翟三娘,忽地笑道:“真不愧是林哲,啧啧,大家有什么事都找他,连梁医官不在,都要让他在医署中坐镇才放心,果然人家就是有本事。”

周围几个狐朋狗友会意,连忙附和着将林哲好一顿夸奖。翟三娘正听得入神,就听一个惊喜声音叫道:“娘,你怎么过来了?”

转头一看,沈初荷如一只小兔子般飞跑过来,到得近前,一把抱住她,但旋即又觉不妥,连忙直起身笑道:“这里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娘先随我去医女馆,等我忙完了,咱们再说话。真是,你怎么过来都不说一声。”

“咱们家那边,哪有人会来府城?你不是也找不到人往家里捎信?恰好家里两亩地也收拾的差不多,我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翟三娘随着沈初荷往后门走,要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林哲仍在。她便转头看着女儿,仿佛不经意般地问道:“刚刚那个小伙子是谁?我进来后,属他最热情。”

“谁啊?你是说林师兄?”

沈初荷努力想了下,刚才在母亲身边的好像是林哲,因将对方相貌说了下,就见翟三娘点头道:“对对,就是他。”

“他叫林哲,为人倒还不错,就是思想有些古板。”

沈初荷指了指脑袋,嘻嘻一笑,却见翟三娘白她一眼,淡淡道:“在你眼里,谁不古板?必得都像你一样淘气才好?”

“天地良心,娘,我在医女馆里是出了名的沉稳,什么时候淘气了?”

“你还不淘气?不淘气会不听我的话,跑来府城医女馆?”翟三娘哼了一声,接着又道:“我看那林哲年纪轻轻,怎么倒好像在医署里很有地位?”

“他的医术还不错,人人都说,将来他就是接任梁医官的人。娘好不容易来一趟,总问他做什么?你是谁的亲娘啊。”

沈初荷抱住翟三娘故作撒娇,心中却是警铃大作,果然,就听翟三娘笑道:“你吃的什么醋?我不过是看小伙子稳重,所以问了两句。”

糟糕!

沈初荷倒吸一口凉气:娘亲替她择婿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稳重,林哲又是个英俊的家伙,非常之具有欺骗性,她娘这该不会又合计上了吧。

“娘,您别乱想好吗?他稳不稳重,关咱们什么事。”

“不关咱们的事吗?”翟三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初荷一眼:“娘是过来人,你信我的眼光,我觉着那孩子对你……”

“打住。”沈初荷连忙一摆手:“娘,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林师兄没有这个意思,就是他有,他也做不得主,我可听说他爹娘都还健在。”

“这倒也是。”翟三娘有些怅然:“那孩子一看就是个出身不错的。”

沈初荷松了口气,此时她十分感谢封建社会的门户之见。

忽听翟三娘又轻声道:“但我的小荷也不错,不但人漂亮,又懂事又大方,医术也未必比他差。更何况,认真说起来,你也算是官宦小姐,你爹虽是个薄情寡义的,但他当日是五品官,这个不假,如今许多年过去……”

“打住,娘,怎么好端端提起那个渣男。”

沈初荷肝儿都颤了:天爷啊!她娘为了催婚,竟然连从不提起的禽兽渣爹都搬出来了,合着这回正经不是来看她,是来看着她相亲成婚的吧。

“再怎么着他也是你爹,你不能这么说他。”

翟三娘叹口气:“罢了,你不喜欢听,娘就不说。不过,小荷你告诉娘,若你那林师兄家里真的要提亲,你心里喜不喜欢?”

“不喜欢。”

沈初荷一个字一个字认真严肃道:“何止是不喜欢?娘,我和林师兄,就不是一路人。做同事可以,做家人万万不能。”

“为何?这个林哲,我看着样样都好。”

“他样样都好,也不是我的菜。”

沈初荷想起这几天和林哲出诊时的情形,淡淡道:“看得出来,他掌控性很强,想要一个贤妻良母,娘知道的,你女儿没这个本事。”

“是嫌他管着你了?”翟三娘多了解女儿,一听便明白了,不由笑道:“傻孩子,正因为他管着你,才说明他心里……好好好,娘不说了,你说你这孩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好好好,不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