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你……”

老太太果然不敢再动,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恶狠狠瞪着沈初荷,忽然一下坐在地上,扯着头发哭叫道:“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儿媳不贤,这哪里是请大夫,分明是请了个瘟神,要来气死我啊。我……二郎,二郎,你……你快去把街坊邻居都找来,给我评评理,我活不下去了啊……”

“娘,现在老爷的病要紧,您……您别这么大声小气的,万一邻居们都过来……这俗语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

“呸!你除非把这几个人赶出去,不许动三官,不然就是逼我死,我不怕家丑,反正我又没有错,我要让邻居们都来看看,看看你是怎么折磨我老婆子。”

“娘……”

红姐又急又气,忽听沈初荷悠悠道:“红姐你别拦着,让她去喊人。是非公理,自在人心。我想着,以大娘的为人,这些年和邻居们相处的一定很好,大家都会帮她说话。这就好,理越辩越明,等到大家伙儿都来了,咱们就实话实说,让邻居们评评理。”

她说完,便往前走几步,微微弯下腰,笑吟吟道:大娘,你现在不听儿媳的话,也不听我们大夫的话,我倒要看看,你听不听邻居们的话。你要觉着自己问心无愧,就一定要倔强到底哦。我想邻居们都知道你的为人,绝不会污蔑你谋害自己儿子的。”

“二郎,回来,你给我回来。”

老太太脸色铁青,沈初荷的话,句句都仿佛大锤,砸在她心口上。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泼妇,在街坊四邻间的名声已是臭不可闻,也就仗着大儿子在外广结善缘,邻居们给他三分薄面,她还能横行无忌,不然以她这个胡闹法,早就住不下去了。

“反正……反正你们不许去。”

老太太一骨碌爬起来,伸出双手拦着门。沈初荷立刻大叫道:“外面有人没有?去喊邻居们过来劝劝老太太,再这么耽搁下去,郑掌柜真就是十死无生了。”

“你……”

老太太也麻了爪子,心里十万个不情愿让儿子去治病,却又害怕真把邻居们引来。泼妇之名或可让人惧怕,但要是真被人说她害死亲生儿子,她就再也没脸出门了,尤其这个大儿子乐善好施,人缘当真好得很。

“姐姐,马车已备好了。”月牙儿的声音适时在外面响起:“我还把德子升子带过来了,不然就咱们俩,抬不动老爷。”

“好好好。”

红姐此时也看出来,自己这位婆婆是铁了心想要丈夫的命,于是再不肯软弱,当即开口叫道:“升子,德子,你们都进来,快抬老爷去三和堂。”

“你……你这个娼妇,黑了心肝的,你这是不害死我儿子不罢休啊,你们给我滚,这是我家,我家。等着,我势必要休了你,一定要休了你……”

老太太又在旁边跳脚大骂,这一回没人理她,而在她有心扑过来阻拦的时候,却见沈初荷笑眯眯站在面前不远处,悠悠道:“大娘又要扑来阻拦吗?可想好了,你这么大年纪,摔一跤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但是没事,不用怕,我们梁医官在这里呢。虽然您老出言不逊,但梁医官医者仁心,不会置你于不顾,一定会好好医治你。”

她一边说,就一边活动着手腕,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圈,还笑嘻嘻道:“对了,我是医女,按摩针灸之类的事,我也可以做哦。从前也给一些大爷大娘按摩过,他们当时都疼得直叫,但是按摩完了,就很松快,大娘你要是摔倒,正好可以趁机试试。”

这个挨千刀的蹄子。她分明是不安好心。

老太太眼睛瞪得溜圆,余光打量着沈初荷在地上画圈圈的脚尖。

她敢打赌,自己要是冲过去,这用心险恶的丫头立刻就会伸脚将自己绊倒。然后反咬一口,说她是摔倒的,再然后就诊治,就按摩,就针灸……

老太太打了个哆嗦,她这时候是真想喊街坊四邻主持公道啊。可惜不行,那些人都恨极了她,谁会信她的话?一定会偏帮这丫头说自己是摔倒。

老太太左思右想都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伙计抬了大儿子扬长而去,直到众人都走了,沈初荷才跟上去,俨然一副断后的模样,只气得老太婆牙根儿都痒痒。

好半晌,待人都走得没影了,就见二儿子从窗外探进头来:“我说娘,您老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还有脸说。你爹那个老不死的呢?一家子人,就看一个黄毛丫头欺负我。”

老太太爆发了,“咚咚咚”走出去,指着二儿子开始数落,却见郑二郎苦着脸道:“我们哪儿敢过来,又没有您老这胡搅蛮缠的本事,你看看那个医女,她嘴巴多厉害,真被她喊了人来,咱们一家子都要坐实害我大哥的名声。”

“你就怕名声坏了,你就不怕办不成王老板的事,天上掉下的那一千两银子飞了?”

老太太声音放低八度,就见郑二郎愁眉苦脸道:“怎么不怕?可……可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泼辣医女。好嘛,我嫂子镇日里就是个厉害的,这医女比她还厉害十倍。”

“厉害个屁。”老太太一口啐在地上:“那就是个阴险奸猾的小娼妇,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小蹄子,老天保佑她不得好死,这样的作践我老太婆,雷公不会绕过她。”

“您老倒不如祈祷,让我大哥就算断了腿,也别活过来,如此咱们才有闹腾的余地,不然……”

郑二郎说到这里,便撇了撇嘴,小声道:“不然到时别说这一千两银子,我大哥手里的钱,咱们也一分别想得。他本来就和咱们离心离德,过后我嫂子再吹吹枕头风,说不定啊,他就不认你这个亲娘了。”

“他敢,他是我养大的,敢不养我?我去官府告他忤逆不孝。”

“我的娘哎!你告官府有什么用?到时候人家养着你,却当个老废物般的养着,你还想好过?这两年你还没看出来?”

老太太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最后恨恨一跺脚:“都是那个女人,这个家到现在的地步,都是因为你哥不顾我和你爹反对娶了她,扫把星,闹得鸡犬不宁。三官这次要是出了事,我……我饶不了他。”

“可不是,就得我大哥出事才行,不然他护着那女人,谁也别想动她。”郑二郎叹了口气,,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险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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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还和你说过,不要逞强,你今天就给忘了个干净。”

眼看着红姐和两个伙计坐上马车去三和堂了,这里梁医官等人也自回医署。路上林哲便忍不住和沈初荷说话。

“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梁医官在,所有诊断治疗都是他下的,我可没越过城池一步。”沈初荷吐吐舌头:“林师兄你这指责好没道理。”

“我是说这个吗?我是说你这性子,和人家一个老太太针尖对麦芒,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名声了?谁家没有老人?若知道你是这么个要强拔尖儿的,谁还敢让儿子娶你进门?”

“我还不愿意让他们娶呢。”

沈初荷翻个白眼:“再说了,你又不是没看见那老虔婆多狠毒,她是故意要她儿子死,不是我以毒攻毒以恶制恶,到现在红姐她们还出不了门,这种时候,多耽搁一刻钟,郑掌柜就多一分生命危险。”

“那也是人家自己的家事。”林哲摇摇头:“红姐也不是个善茬儿,她都不出头,你何苦来?”

“红姐在别的事情上都爽利,不过碍着婆婆的身份,就软了。我毕竟是外人,做这种事情比她方便,反正那老虔婆就算恨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她拿我也没办法。”

“你……你倒还振振有词。知不知道我担心什么?名声啊,女孩子的名声大过天……”

沈初荷掩着嘴打了个呵欠,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名声名声,反正我只知道问心无愧,救人要紧。”

“梁医官,你听听她这话。”

林哲气不过,看向梁医官,却见他意味深长看了自己一眼,呵呵笑道:“我觉着初荷做的没错,今日若不是她机灵,那老太太必定不会让路。郑掌柜虽为人子,可那也是一条性命,没道理娘要儿子死,儿子就得死。那不过是个狠毒的老妇,又不是女皇帝。”

“哈哈哈!梁医官说得对。虎毒尚且不食子,谁说做娘的生了儿子出来,就有权掌握他生死了。”

林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沈初荷,对车辕上的梁医官道:“您看您看,这尾巴就翘起来了。您还助着她,别到时逞得她越发轻狂,再惹了祸,就悔之晚矣。”

“初荷是个懂分寸的,我不信她能闯什么祸。”

梁医官继续呵呵笑,眼看前面到了医署,他就摆手道:“咱们到地头了,哎哟,这马车坐得我这把老骨头都跟着疼,回去可得好好歇一歇。”

说完马车停下,林哲忙下了马,过来搀扶着梁医官下马车,接着又回身,见沈初荷从车厢里钻出来,他伸出手刚要扶对方一把,却又连忙缩了回去。

沈初荷疑惑看他一眼,心想搞什么呢?不扶就不扶,当我下不了马车怎的?

林哲缩回手,转身正要去搬下马石,就听“扑通”一声,回头一看,果然,沈初荷又自己跳了下来。

“你……怎么我费尽口舌,你就是不听……”

后面几个字被咽了回去,沈初荷压根儿就没理他的茬儿,直接跳着就进了医署。

“唉!真是……平日里都说她沉稳,可这两日才发现,怎么走坐都没个女孩家的样儿。”

梁医官笑呵呵地往前走着,悠悠道:“人家走坐有没有女孩家模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林哲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对医女馆的师妹们竟然这么关注?”

“啊!没……没有。就是这两日,不是和初荷……和师妹一起去郑掌柜家吗?嗨!我可没别的心思,就是为了她的将来着想。”

“为她将来着想?什么将来?她将来不就是做医女吗?在医女馆,就算行动活泼些,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可能?”林哲想也不想就反对道:“她总不能一辈子都做医女吧?女孩子终归要嫁人的。她这个……”

说到这里,忽见梁医官瞟过来一眼,他便不觉有些心虚,连忙道:“那个……我真没别的心思,梁医官您不要误会,我……我就是为她好,提点她两句。”

却听梁医官悠然道:“林哲啊,你有没有想过?像初荷这种女孩子,一定是极有主见,你想着的为她好,或许在她眼里一文不值。若是喜欢一个人,想的应该是包容和理解,而不是一定要将她的各种习惯性情都扭转,非要按照你喜欢的来。”

“啊?”林哲张口结舌,旋即涨红了脸,接着又连忙摆手道:“我……我真没那个意思,梁医官你误会了,我……我怎么会喜欢她……”

梁医官摆摆手,笑呵呵道:“无妨,我也就是随便提点你一句。你知道,我很看重你,刚刚这话,就是为了让你日后成婚,能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如此你才能一门心思专精于杏林之道。”

林哲点头,唯唯诺诺答应了,送梁医官来到他素日办公的房间,想了想,到底忍不住道:“女子都以三从四德为美,正所谓出嫁从夫,天经地义,可梁医官您刚才这番话,我听着却大违此道呢。”

“三从四德,就一定是天经地义的至理么?就是圣人,一辈子也未必没有点过错,正所谓人无完人。”

梁医官说到这里,见林哲微皱眉头,显然并不认同自己的话,便哈哈笑道:“罢了,三从四德不一定就是错的,我的话也未必就对。这不过是我和夫人相处了大半辈子,悟出来的一点道理。你知道的,她那个脾气,可不是受人摆布的。”

林哲微微一笑,梁医官惧内的名声,医署里无人不知,他表面上做出恭敬受教的模样,心中却不以为然,暗道梁夫人这个性子,还不是让你惯出来的。从前就因为夫妻恩爱,你不舍得管教,到底叫她得寸进尺,爬到你头上来,梁医官,这却是你失算了,竟然还当作经验教给我,我要真学了,难保不重蹈你的覆辙,那可不行。

两人又说了几句,林哲便退出房间,彼时太阳已经老高,他便伸了个懒腰,心想都是初荷,一大早就急得不行,到底上午就把我和梁医官拽了过去,看看,这会儿还不到巳时,你说你着的什么急?女人啊,就是沉不住气。

且说沈初荷,回到医女馆后,众人都纷纷围上前,七嘴八舌询问郑掌柜的情况。沈初荷便简单说了几句。然后笑道:“这还是做工时间,大家可别再问了,赶紧回去做活,不然等下两位医女出来,你们把锅往我头上一扣,说什么都是初荷讲得吸引人,害我们无心干活。我找谁说理去?”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这才逐渐散开。于是固定的这个位置又只剩下她们的小团体,原本只有三人,如今又加了个三丫。

和姐妹们就没什么顾忌了,沈初荷一边做事,一边将自己如何智斗老虔婆的事讲给三人听,只听得三人啧啧称奇。

林雪花香知道沈初荷是这样性情,倒还不觉奇异。三丫却是听得眼睛都快瞪出来,好半晌才喃喃道:“初荷你好厉害啊,那……那老太太就真被你吓住了?她……她可是郑掌柜的娘亲,就算心狠想要儿子死,也……也没人会说她的不是,你敢这么对付她,不怕她打你吗?”

“她可精明着呢,知道自己年纪大了,我要是来点阴招,她根本不是我对手。”

沈初荷嘿嘿笑,话音刚落,忽然就是一愣,转头看着三丫,纳闷道:“你这是什么歪理邪说?谁告诉你娘亲想害死儿子,没人会说她的不是?天下间没有这样道理,她的心思要是暴露,邻居们一人一口唾沫都够淹死她,不然你以为她为何不敢和我硬刚。”

“竟……竟是如此么?”

三丫眨巴着眼睛,就听林雪道:“当然如此啊。你个傻子想什么呢?平日里你看有那虐待儿女的,就有人劝他们说虎毒不食子,何况这是明摆着要害死儿子。就算到了官府,也要判她蹲大狱。”

沈初荷想起三丫的身世,就明白她这念头是从何而来,便循循善诱道:“虽说我们该听父母的话,将来孝顺父母。但这并不意味说明知父母是错的,还要逆来顺受。你比如说,你父母无缘无故,只为打你出气,那你就可以跑啊,不用非要等在原地挨打。”

“那怎么行?他们会更生气,真要气坏了他们,会活活饿死我。”

“傻瓜,你现在是医女啊,跑回医女馆,他们能饿到你?”沈初荷握住三丫的手:“知道吗?现在你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赚钱,你父母不是你的天你唯一的依靠,你完全可以靠自己了。”

“我……我可以靠自己吗?”三丫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可……可是我没有钱,每个月发的月钱,天还没黑爹娘就过来要去了。”

花香摇摇头,叹息道:“不是我说嘴,三丫,你爹娘也确实太势利了,哪有女儿辛辛苦苦赚的钱,到点就拿走,一个子儿都不给你留?你看这医女馆里,谁像你这般困难?白云也只是胆子小,懦弱,其实她的月钱都不用交家里的。”

三丫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喃喃道:“没办法,从小儿就是这样,何况我家里还有弟弟,我……我爹娘总说我不能忘本,不然就是白眼狼。”

“算了花香,以后慢慢看吧。三丫就生在这样的家庭,没办法的。”

沈初荷也知道自己终究不能代替三丫过她的人生,正所谓点到即止,以后也只能慢慢言传身教,看能不能让三丫过得更自在一些。

“眼看着就到晌午,听说今天的土豆汤里有肉片……”

林雪适时地转移话题,不等说完,就见沈初荷忽然抬起头,做出一副凝神细听的模样,她心下一紧,连忙问道:“初荷,怎么了?”

“你们听,是不是……是不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好像……隔着有些远,隐隐约约的。”

“你别说,还真是。”花香也抬起头:“我也听见了。”

“是吧?”沈初荷豁然起身:“我去看看。”

“我们一起去。”

另三人也站起身,却听沈初荷道:“你们留在这里,别被人说我们偷懒,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很快就回来。”

说完飞跑出去,她心中一直有一层担忧,就是郑掌柜的伤势,所以此时一听有人喊,立刻就下意识想着是不是对方出了什么问题。

刚进医署的后门,就见大厅里几个大夫都围上来,一个叫段礼的人问道:“沈师妹,这是要去哪里?”

“外面有人喊我。”

到了医署,就听清楚了,外面的确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而且声音很熟悉,不是红姐还会有谁。

“呃……是个不懂事的女人,已经被林师兄赶出去了,沈师妹还是不要管这桩闲事,回医女馆忙去吧。”

段礼笑嘻嘻道,却见沈初荷倏然沉下脸,冷声道:“事关一条人命,你凭什么拦着我?走开。”

“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是林师兄赶出去的。你要是想去见她,就等林师兄回来,他刚刚和梁医官一起去了县衙,想必就回来的。”

“我自己要去见这个人,为什么要林师兄答应?”

沈初荷觉得这些人太奇怪了,也没心思和他们胡搅蛮缠,就想绕道走,却不料几个人随着她的步子,始终张开胳膊笑嘻嘻拦着,不让她往前。

“喂!你们什么意思?”沈初荷是真被气到了,柳眉倒竖:“再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

“沈师妹,我们也是为你好,林师兄还会害你吗?”

段礼依然笑嘻嘻的,却被沈初荷啐了一口,只听她厉声道:“外面有人都急得火上房,你们还在这里笑,看看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哪有一点做大夫的风骨仁心?一个个倒像大街上的无赖二流子似得。”

一番话只骂的众人面色铁青,到底是医署大夫,哪受得了沈初荷将他们与无赖相提并论?段礼额头青筋跳了两跳,忽地大声道:“好,你去吧。反正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是你自己不识好歹,回头别再找我们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