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长昼

阳春夜色甚至钻进了大厦间峡谷般的小路。伊织走着,突然感到自己像是个侦探,但马上又意识到实际上正好处在相反的处境,感到有些滑稽。

所谓侦探,就是跟踪别人,刺探动静。这样看来,伊织正是处在被人侦探的处境。他自己居然陷入错觉,好像自己成了侦探。

这也是由于自己头一次在外面和霞幽会的缘故吗?或许是春宵的暖意促使伊织产生这种心态?

伊织来到约定的饭店大厅,可是却不见霞的影子。还差五分钟,她没来本属正常,可伊织看着熙来攘往的大厅,后悔起来。

为什么和霞幽会要选择饭店呢?大厅里人来人往,容易被人看到。本应该选一个更安静一些而且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然而,当他告诉霞时,自己觉得饭店是最好的地方。即使有一方迟到,如果是饭店大厅,可以让饭店呼叫。就算碰见什么人,也好找借口,就说是偶然碰见,也很自然。

确定饭店时自然理由充足,可来到这里实际一看,总觉得人太多。对一个偷偷离开家出来幽会的为人妻者来说,饭店实在太过于暴露。

可是,现在已经无法改变。伊织站到了正面入口左手的柱子旁边。

正值傍晚进进出出最为拥挤的时候,客人不断推动旋转门走进来。有住店的带行李的旅客,有从外面跑来参加宴会的客人,还有一对对年轻男女,正是形形色色。

从伊织站的位置可以全部清楚地看到进来的这些人,但是由于伊织站的地方在柱子背后,从入口处却很难看到他。他倒并非故意躲起来,只是有种恶作剧的念头,想要偷偷看看后来的霞的神态。再说,如果万一有人看到伊织一脸等人的神情站在那里,他心里也不舒服。

他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在一边站着,可就是不见霞进来。偷偷看看腕上的手表,比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

伊织虽然也知道,女人迟到十分钟是常事,但还是开始不安起来。说不定她遇到什么情况脱不开身?之所以不安,是因为他约一个有夫之妇幽会,心里总是感到内疚。

在伊织站的地方后面摆着长沙发,有一男一女坐在上面。两个人坐在两边,中间还可以坐两三个人。

男的望着站在跟前的伊织,露出诧异的表情,似乎是在琢磨他为什么不坐下来。然而,伊织却没心思坐。反正也是等,站着和坐着都是一样,但总觉得如果坐下来,等的时间就可能会变长。

接着又过了十分钟,比约好的时间已经晚了二十分钟。伊织从怀中掏出记事本来看了看,上面确实无误地在今日的栏目中写着:六点、T饭店、K。他虽然知道没人偷看记事本,但还是只写了一个“K”,用来表示霞。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突然举了举手站了起来,似乎是等的人来了。进来的是一个年纪差不多相同的男人。他走了过去,似乎是在夸耀自己不是等女人,等的是个男人。接着,好像是受到刺激一样,坐在另一边的女人也站起来,向从旋转门走出来的一个男人跑过去。

只剩下伊织一个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烟。霞是那么认真,肯定不会爽约。如果有急事来不了,至少会打电话来。

他决定等到三十分,但心里又想,也许发生了特别急的事,连电话也来不及打。

伊织背对柱子,叼起烟,点着了火。

霞出现在大厅似乎就在他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他吸了一口烟,转过脸朝门口的方向一望,看到一个穿和服的身影闪了过来。伊织不自觉地举起手,霞微微低着头,按住和服下摆,一溜小跑似地走了过来。

“真该死!”

伊织笑着点点头,但听到这句话却吃了一惊。虽然在这种地方见面是头一次,但他记得过去霞从未说过这种话。迟到表示歉意,她过去一般总是说:“迟到了,对不起”,或者“真抱歉”。比较起来,“真该死”就显得特别亲密。

“我本打算中途打个电话,可又觉得,那么一来,就更晚了。真该死!”

霞再次低头致歉。态度依然很大方,但话语里却掺杂着那种女人委身以后的娇嗔。伊织走向大厅里面,随口问道:

“吃点东西吧?”

如果是头一次见面,他也不会说出“吃点东西”这类粗俗的话。但伊织不说“吃饭”,却说“吃点东西”,这话充满亲密感。霞含糊地点点头,迈步和伊织并肩走去。走过大厅的人都注目凝视霞。正好从对面高谈阔论地走过来的两个男人,在擦肩而过之后似乎又回首细看。霞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大岛纺绸,系了一条深茶色的宽带,头发蓬松地卷向头顶。她的穿着十分稳重,但那无懈可击之处却又透出别种妖艳风情。

“西餐、日餐、中餐哪种好?”

听伊织问她,霞只是答非所问地说了句“好吧”。也许她已经察觉到周围人们的目光,根本顾不上思索吃饭的事,于是退后一步,只顾低头跟着走。这动作似乎表明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瞒过丈夫与别人幽会。

伊织一边走着,一边后悔自己来到了大厅里面。他本该见面之后立刻到饭店外面去,拦辆出租车,那就不会引人注目了。

“总之,先喝杯饮料吧!”

大厅尽头左手,有个小酒吧。入口与大厅相通,但从外边看不到里面。他们直接走到里边一个摆有四人坐椅的桌旁,面对面坐了下来。

“本该在更清净些的地方见面。在这种地方静不下心来吧?”

“我很少到这种地方来。”

“不过,能见到你,真高兴。”

服务生过来问喝什么饮料,伊织先要了马提尼酒和果汁。

“我说,你今天能到几点?”

从见面之前,伊织就一直担心这件事。

“还是九点吧!”

霞迷惑地避开目光。伊织看着这张面孔,思考着如何度过这段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六点半,吃完饭之后就过八点了。如果她九点钟要回到堂,他们俩就不可能再有时间单独相处。

“十点不行吗?九点太早点了。”

伊织回忆起当年学生时代和一位九点前必须回宿舍的女大学生约会的往事。

“没问题吧?”

伊织哀求,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当年学生时代的心情。

服务员把果汁放在霞面前,又在伊织面前摆好马提尼酒,然后离开了。

“干杯!”

伊织举起酒杯,霞也拿起来碰杯。

“刚才在大厅等你的时候,我考虑了各种情况。我想,是不是你搞错了约会的地点,或者没赶上车,再不然就是突然有事……”

他一边思索霞没露面的原因,但同时又因为是和有夫之妇幽会而感到精神紧张,但没好意思说起这一层。

“对不起。”

霞再次道歉,可还是不说迟到的原因。伊织因此而感到有些烦躁,但看霞每次道歉脸上都显露出难过的表情,心里又暗自高兴。

“一会儿吃饭去。要是在这家饭店,二楼有家味道不错的西餐馆,日餐在地下室,或者到外边去?”

“老师说哪儿好?”

听到霞称他“老师”,伊织突然感到很诧异。别人这么叫,他从未感到不自然,但霞这样称呼,他觉得似乎是一个无关的人在和他说话。

“我什么都行。只要能喝两盅,哪儿都可以。”

“那么,这儿不是也挺好吗?”

“不吃饭吗?”

“肚子不太饿。”

伊织重新坐好,为霞要了一杯杜松子酒。

“我喝果汁就行了。”

“不,你上次不是说味道挺好吗?”

前一次两个人喝了一杯,然后一起到伊织的公寓,再后就是肌肤相亲。伊织固执地希望今晚依然遵照同一程序。

“那枝山茶还开着花呢!”

“已经该换了……”

“我找到了一句古语,‘一重淡白玲珑圆,花开长筒,又名小叮’。这是《椿花集》中关于山茶的解释。”

两个人接着从山茶谈到各种季节的花卉。这似乎是最合适的话题。不过,伊织虽然在谈花说絮,心里却一直在琢磨着要带霞出去。

虽说他曾和霞温存云雨,但见面之后马上就邀她进屋上床,总感到有些踌躇。他和她上床并没有罪孽的意识,但霞有种气质,迫使他感到很难马上就要她上床。

当然,这也许和伊织自己的心绪有关。说实在话,伊织总是希望在上床之前经过点程序。喝点酒或者聊会儿天都可以,虽说显得有些嗦,但他总希望做爱之前有这样一种缓冲。

然而,这段时间如果过长,却又难以忍受。伊织最终希望得到的是霞的肌肤。伊织相信,更多地相互了解对方的身体,可以加深他们的爱。

“咱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伊织放下马提尼酒杯。霞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这就走吗?

“你喜欢上这饭店了?”伊织想,如果需要,也可以在这家饭店开个房间。像上次那样把她带到自己的公寓,似乎显得有些缺少情趣。“到房间去,可能会看到那只发卡。”

“还留着呢?”

“太宝贵了!”

霞微微笑了起来。看到她笑,伊织决定还是去青山的公寓。

他拿起账单,在收款台结了账,然后直接走出宴会厅一侧的出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只是在酒吧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外面已经夜色深沉。

伊织对司机说了一句“青山”,霞缄默不语,只是坐在座位上直视前方。她当然想象得出下面将发生的事情,但脸上一点也显不出这种神色。从正中分开的黑发在额前弯过,披到领口。黑发下缘露出外形很美的下半截耳朵。

笙子的耳朵外形也很美,尤其是头发梳上去时,从耳根到脖颈,显得非常漂亮,但却没有眼前霞这种温柔的感觉。他正偷偷盯着看,霞突然回过头来。

“什么事儿呀?”

“没事……”

伊织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被大人察觉一样,目光离开了她的脖颈。

“今天咱们能从容一些吧!”

“……”

霞不说话,脸上露出难受的表情。伊织透过她显露难受表情的面孔感受到她丈夫的压力。

夜间的道路很通畅,二十分钟之后,到了公寓。

“快下车……”

听到伊织催促,霞一瞬之间露出迷惑的神情。上车后他曾说过去青山,她应该明白要去的地方。然而现在依然迷惑,实在不好理解。不过也许霞是在对自己感到惊异,居然又顺从地来到这个男人的房间。

伊织自己先下了出租车。过了一会儿,霞也下来了。

“夜里樱花居然要开花的样子。”

春宵的暖意似乎停留在行人已经稀疏的夜间道路上。

从这里走进公寓,然后乘上电梯。在这段时间里,伊织从这樱花的话题转而不断叙述他去年到京都皇宫看到的奇异的樱花。他之所以无缘无故地变得话多起来,一方面是为了让沉默的霞轻松下来,同时是为了掩饰他即将做爱感到的羞涩。

“最初时观赏早樱,一直到最后看皇宫的樱花,在京都能有两个月时间。”

他一边说着,打开锁着的门走进屋,霞顺从地走了进来。

他离开房间时没关门口和客厅的灯。霞虽然曾经来过一次,依然还是满有兴致地环视四周,然后坐在了沙发一头。

“要喝点什么吗?白兰地怎么样?”

“给点劲儿小的吧!我脸已经红了吧?”

“几乎跟刚才没什么两样,有些颜色更好。”

伊织依然倒了一杯白兰地。

“干杯……”

伊织拿起酒杯,霞碰了一下,像是品尝美味似地轻轻呷了一口。伊织希望自己有些醉意,连续喝了两杯。

“我还是该带支新花来。”

霞看着有些蔫萎的山茶说道。

“您还是扔了吧!这花和茶花一样,快谢的时候尤其给人一种孤独的感觉。”

“欣赏这一瞬间,也挺好呀!”

伊织站起身,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回来把水放在桌上,坐在了霞旁边。

“朝我看!”

“……”

伊织看到她就要转过身来时,迅速地将双唇印在她脸上。

实在说,刚才站起来时,伊织曾想关灯。要接吻,也许灯光暗一些才显得有品味。但如果突然关灯,他急于要她的心理又显得过于明显。霞本来进屋时就有些犹豫,这更会吓着她。

同时,他就不可能在灯光下看到霞接受自己亲吻的表情。上一次,所有动作都是在淡淡的黑暗中进行的,就连霞的脖颈和她的胸脯也只是呈现一片模糊的淡白颜色,既没能看到她各个时刻的表情,而且也没来得及观察。

但是,伊织现在却很镇静。他们曾经结为一体,相互了解对方的肌体。这种自信使他变得比以往大胆起来。

“关灯!”

霞转过脸去,同时哀求着,可伊织不理会,把她搂了过来。他本来想正面拥抱她,但她穿的和服腰带挺厚,有些碍事,感到不安定。

“脸朝这边!”

伊织命令似地说,一只手搂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按在霞的头上,让她抬起头来。灯光下,她的鼻子向上翘起。伊织看准了,轻轻地把嘴唇压在上面。

霞突然像呛了一下,喘不上气,但很快变得沉静,后来全身瘫软下来。

伊织现在轻轻地吻着她的双唇,舌头在她嘴里搅动。霞的双唇不再逃避。有时他故意缩回舌头,倒是她的舌头急忙追过来。

伊织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爱,慢慢睁开了双眼。霞微微仰起下颚,面庞就在眼前。额头上皱起几道细纹,眼皮在微微颤抖。看上去像在忍受痛苦,又像是在享受快乐。看到这些,伊织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残忍的念头。他再次印上双唇,突然用力吸住了对方的舌头。

霞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眯成细缝的眼睛里流露出要哭出来的神情。

霞似乎已经不太在意灯光。她受到拥抱,接受亲吻,身体开始变得柔软而顺从。伊织看准了她的这种柔顺性格,在灯光下欣赏着她那凄婉的神情。

可能是长时间接吻的结果,伊织轻轻一拉,她就顺从地跟着来到了卧室。

窗帘紧闭,室内昏暗,春宵的暖意似乎也潜入室内。伊织关上门,回首凝视站着的霞。

“快……”

他没要求她脱衣服,却把手搭在她肩上。

“一定要……吗?”

昏暗之中,霞微微向上扬起脸,显现出一片淡白。伊织看着这张脸点了点头。

霞还在犹豫,过了会儿像是下了决心,动手解和服饰带的接头。看到这里,伊织先上了床。

一到夜间,屋里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响,可竖起耳朵仔细听,却可以发现似乎有种潮水般的声音乘风自远方飘来。这是汽车的引擎声,行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也许其中有时还夹杂着哭泣声。它们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轻微的喧嚣。伊织两只手压在脑袋下面,仔细倾听着声音,然后盯着房间角落看。

床头有个小巧的日本式衣柜。霞正在它前面解和服饰带。从伊织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侧身背影。系紧和服的饰带已经解开,这会儿似乎正在解腰带。肩上披着的和服依然穿在身上,从背后看去,双肘外张,腋下的部位向外隆起。大概是又解下了一根带子,右肘部位向外突起,微微晃动。

也许是眼睛已经适应了昏暗,他这会儿看清了微微低着头的霞的颈项和上边柔软隆起的头发。

“那儿有衣服架!”

伊织说了一句,可霞默不作声地蹲了下去。她可能是蹲着脱布袜,只有肩膀微微摆动。过了一会儿,手伸到脑袋后面,开始摘下头发上卡着的发卡。每摘下一支发卡,她的手掌就翻过来,袖口处露出两只洁白如玉的臂腕。

正当伊织全神凝视这身影时,霞默默地站了起来。大概是蹲着脱了外衣,现在她只穿着长衫,系着紧身窄腰带,两只手按着下摆。

伊织暗示她过来,掀开了被角。

霞两手轻轻掩住双颊,走过来,半途弯下腰,从床边慢慢地钻了进来。伊织突然觉得,这姿势简直就像一只慢慢靠拢过来的小猫一样。

当霞的身体大半钻进来时,伊织搂住了她的肩膀。

“我好想你……”

伊织搂抱着只剩下一件长衫的肉体,这才切实感到,他得到了霞。

刚才在饭店见面,喝酒,聊天……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到达这一时刻的程序。度过那些时间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霞。

可能是上床之后反而定下心来,霞温柔顺从。伊织搂抱她,她顺势温存地靠拢过来,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霞依然穿着长衫,系着紧身腰带。尽管她知道迟早要脱掉,但依然在长衫外面紧紧地系好了窄腰带。这正表现了霞的小心翼翼和充满矛盾的心理。

然而,领口已经滑了下来,习惯了昏暗的眼睛看到了她那洁白的胸脯和浑圆的肩膀。

伊织切实感受到肉体的暖意,犹豫着没有脱她的衣服。他想再欣赏一阵霞穿着长衫的肉体。他不想自己强迫她脱下,而希望看到对方自愿地慢慢瘫软下来。

不过,他这打算马上就遭到挫折,自己已经感到无法忍耐,动手去解腰带纽扣。解开扣,向旁边一拉,腰带马上散开,洁白的胸脯显露出来。他顺势扒去了衬裙,发现里边竟一丝不挂。穿着和服时,霞的身体显得瘦弱,而脱去衣服,却显出一种意想不到的丰满。原来看上去扁平的乳房,似乎只是齐胸系上的和服饰带紧束的结果,如今解去饰带,显得隆起高耸。

“我喜欢你。”

伊织再次紧紧拥抱,充分享受她那温柔的肌肤,默默地侵入到霞的身体之中。

霞的身体一瞬之间显出抗拒的动作,但伊织用力紧紧搂住,她也就不再抗拒。

与刚才那种缓慢的动作截然相反,男人的动作骤然间变得激烈,而女人的肉体却显不出明显的反应。从另一方面来看,也许她似乎是在尽力压抑自己的感受。不过,和刚才在灯光下的表情相比,这会儿她的额头上皱起细纹,两只眼睛紧紧地眯在一起。伊织看着她那像是要哭的神情,头脑中想象着至今尚未见过的霞丈夫的面孔。

从欢悦中醒来时,这一次也还是伊织首先感受到这一点。当然,这也许并不是因为冷静,而是源于男人在性方面的特征。

暗夜的寂静再次降临。伊织看看身旁,霞伏身卧在床上。刚才一直穿在身上的长衫已被脱掉,被子边上露出浑圆的肩头。不知道是否在呼吸,肩膀几乎一动不动,原先梳到脑后那漂亮的发型如今已经完全散乱,头发随意覆盖在脑袋和脖颈上。仅从这种姿势看,似乎她早已失去一切意志,但依然紧贴在一起的腰部和双腿仍然暖意盎然。伊织享受着这肌肤的感触,然后转过身,搂过霞来。

肉体是如此柔软,甚至使人以为她没长骨头,然而却又十分暖和,似乎正在燃烧。这女人的肉体正静静地蜷屈在伊织的怀抱之中,瘦削、无力而柔软,宛如这肉体生来就纯粹是为了供男人搂抱。从伊织的腰部以下一直到双脚,这肉体紧贴着,一丝缝隙皆无。伊织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爱,十分满意,可又十分在意她被搂着时那巧妙的姿势。

这种极其自然的姿势,充满柔情蜜意,难道不正是在无数次为男人搂抱过程中形成的吗?如果是初次,即使相爱,她也很难如此紧贴在男人的双臂之中。然而,如今考虑这些,简直毫无意义。不要过多地涉足到对方的深处,是和为人妻者交欢做爱的原则。

“你真棒……”

伊织在她耳畔私语,而霞却缄默不语。大概是依然陶醉在爱的余韵之中,或许是在压抑羞涩,她只是紧闭着双眼。然而,当他的手爱抚地顺着肩头和后背滑到下方时,她的上身却突然凛然一颤。欢悦的余韵依然还存留在身体的各个角落。

“真暖和……”

伊织感受着霞的温暖,不觉有些睡意。他多么想就这样与这温柔的肉体紧贴在一起睡去呀!霞的肉体有种甜美的香气,诱惑他进入梦乡。

但是肉体一旦觉醒,就促使人意识到时间。几点钟了?伊织一只手搂着霞,抬起上身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表。这时,霞在他的怀里问道:

“几点了?”

尽管她知道已经九点了,但并未显出慌张的神色,倒是伊织特别在意时间的流逝。

前一次,五点见面,九点钟她回去了。然而现在两个人这钟点还在床上。如果现在起来,然后穿衣打扮,无论怎样抓紧时间,离开这房间也要将近十点钟。然后再回到堂,说不定已经过了十二点。

“怎么办?”

“您先起床吧!”

伊织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抬起了上身。他虽然希望保持这种姿势在霞温暖的肉体旁睡去,但一考虑到时间,心里就不踏实。

下床之后,伊织穿上睡衣,走到洗手池旁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回到客厅。起初他打算喝杯咖啡,后来又改了主意,喝起在桌上放着的白兰地,接着打开电视,翻起报纸来。

霞出现在客厅,是在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和来的时候一样,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看不出一点散乱的痕迹,可能是因为突然暴露在灯光之下,霞举起手遮在额头上,挡着灯光。

“有替换的枕头罩吗?”

“怎么了?”

“真该死,蹭上口红了。”

伊织站起来走向寝室。刚才杂乱的床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罩上了深蓝色床罩。他掀起床罩看了看枕头,边上有一小块淡淡的红色。

“这没关系。”

“不。要有替换,我就把这带走。”

“这种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我洗洗它。再不然下次买个新的来?”

“有备用的。总之,今天就这么样吧!”

“那不行。要那样,以后会有麻烦。”

“麻烦?”伊织反问,霞弯下腰,拆下了枕头罩。

“让别人看到了,会很麻烦的。”

“如果是指女佣,那没关系。反正她已经有些察觉。”

“也许还有别的人呀!”

“谁呀……”

霞不答话,折起枕罩,拿在手里。

“要是指我老婆,那倒不必担心。”

伊织的妻子不会到公寓来。妻子过去从未来过一次,而且也没给她钥匙。这里仅仅是伊织一个人的王国。

“您太太为什么不来呢?”

“因为我不让她来。”

“那么她没有意见吗?”

妻子并非没有意见。一旦说起来,肯定会有许多牢骚,但现在已经沉默不语。他们发生过争执,经历了很长时间,最后伊织禁止她来,她也不再坚持。但是他现在没有必要解释这些。

“总之,大概已经死心了吧!”

“冷酷的心……”

霞低声笑了起来,那神情却并非吃惊,而是带着几分安心感。

“那么,您今天也住在这儿吗?”

“不能住吗?”

“这是你的自由呀!”

霞突然慌张地低下了头。原来她一直称伊织“老师”,突然之间不觉说出了“你”。可能因为再次做爱已经解除了紧张,霞自己似乎也对说话如此随便感到大吃一惊。

“明天早晨再叫醒我,好吗?”

“有工作?”

“没有。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

“要是这样的话,给我打电话吧!”

“我能打吗?”

“也许佣人会接电话。”

霞提出要他给自己家里打电话,今晚是头一次。过去,她只是表示自己打过来,一直不让他打过去。

“佣人接电话,我可以说是找太太吧?”

“行。你知道电话号码吧!”

“上次我听你说过,不过再告诉我一回吧!”

大概是今天相会终于解除了戒备,也许是再次幽会而变得大胆起来,霞毫不犹豫地把号码告诉了他。

“再喝一杯,如何?”

“可我该回去了。”

霞看了看表,已经是十点二十二分。想到她还要回到堂,确实不能再磨蹭。

“那么,我告辞了。”

霞站起来,穿上外衣,拿起手袋。看到这些,伊织再次涌起爱意。“要是你能住下来该多好呀!”听到伊织悄声细语,霞微微一笑,似乎是在拒绝,但也可以理解为接受。

“现在你怎么回去呢?”“从东京站坐电车。好像过十一时有趟车。”听她这么一说,伊织也回忆起,他曾经接受一位住在滕泽的朋友的邀请夜间十点多从东京站上车去过那一带。夜间的电车里混杂着醉鬼,而且十分拥挤,所以他坐了一等车。他记得那是开往小田原的慢车,只有这一条线有一等车。那位朋友曾经说过,坐这段时间的电车,会发现大体总是那些固定的面孔,乘客之间都已有些熟稔。

“我们这些湘南地区的人们……”这种说法里充满了居住在湘南地区高级住宅区的男人们的自豪,也表达了他们都是些品德端庄的人们。伊织回忆起旧时的往事,想象着霞乘坐夜间一等车的情景。

时间已过十一点,一位有夫之妇单身踏上归途。喝了酒的男人们或许会产生各种联想。这个妇女可能是看戏回来吧!也许是参加某种活动归来?他们很难想到,她是在做爱之后回家。不,也许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椅子上望着车窗外面的夜色,反而更引人生疑。越是清静,霞那张漂亮的面孔就越是引人注目。

“我送你到东京车站。”

“不用了。我拦辆出租车就行了。”

“别。你等一下。”

伊织回到寝室,匆匆脱下睡衣,换上西服。

“电车是十一点几分?”

“我记得好像是十分。”

伊织准备好后走到门口,霞已经穿好木屐站在那里。

“还是要回去吗?”

伊织情思依依,再次追问,接着凑过脸去,霞顺从地和他接吻。他们只是伸出舌头相互舔吮,以免拭去口红。正当两个人反复接吻时,熄了灯的房间里传出了电话铃声。

霞的嘴唇突然想要离开。伊织固执地吻她的双唇,霞忍不住把脸扭了过去。

“你的电话……”

熄了灯的房间里,电话铃声持续不停。可能是因为夜深人静,声音显得尤其宏亮,拉得很长,已经连续响了十来次。“您不接电话吗?”伊织回头望了一眼传出电话铃声的房间。他觉得,似乎那电话已经看透了他们正在接吻。

“走吧!”

伊织不理会地伸手推着霞打开了大门。霞依然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传出电话铃声的房间,可是不再说话,跟着走到门外。他关上门,上好锁时,电话铃声终于消失了。

两个人穿过走廊走进电梯后,霞问道:

“不接电话,行吗?”

“嗯……”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没接电话,自然无法知晓,但听到铃声时,伊织立即想到了笙子。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大概没必要过十点后还打来电话。在这种时候打来电话,而且长时间地等着他来接电话,除了笙子,没有别人。

惜别之际的亲吻被讨厌的电话铃声搅乱,霞似乎有些从爱欲的余韵中清醒过来了。

“从堂车站到你家远吗?”

伊织想换个话题,于是这样问道。

“坐汽车的话,马上就到。”

下了电梯,穿过公寓大厅后,伊织停住了脚步。

“我送你到家吧!”

“不必了。送到这儿就行了。”

“不,我还是送你回去,你等一下。我现在到地下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真的没问题。还有电车,我这就告辞了。”

“我送你,你不方便吗?”

“那倒不是。可是太远了,您回来时也太累。”

“我没有问题。夜间上了高速公路,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在这里等着。”

伊织不顾霞阻拦,跑向停车场。

开始时他只是打算送到东京车站,现在突然改变主意,一定要送到堂。这种心情的骤变和临出门时听到的电话铃声并非无关。

伊织白天很少开车。

市内车辆太多,想要找停车场都得大费周折。再说每天晚上都有应酬,往往要喝酒。偶而假日和夜间,工作结束之后,他开车出去兜兜风,也只是为了散散心。人们会说,那就根本没必要买辆汽车,但他觉得有辆车,不论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到任何地方,感到比较可靠。尽管实际上很少使用,但有车和没车,心理上踏实与否,却大不相同。

伊织开着车停在依然犹豫的霞面前。

“上车吧!汽车不怎么样,不过……”

汽车是双门型,一种非常普通的国产车。伊织认为,日本造汽车在欧美各国很受欢迎,根本没有必要多花钱去买那些转弯不灵活的外国车。

“我没想到老师还要开车。”

“大家都这么说。”

表面看去,伊织并不是为工作而绞尽脑汁,再不然就是喝得醉酗酗的。笙子也曾劝他不要自己开车,认为他坐出租车或者包车更相称一些。

“您从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一年前。不过,请你放心。别看我这样,技术满好。”

开出停车场,从公寓旁边驶入青山大道。十点已过,几乎没有店铺还在营业。

“真的,送到东京车站就行了。”

“不,我还是送你到家吧!从青山大道一直沿着二百四十六号国道开过去,开上第三京滨高速公路,马上就到了。”

伊织变得固执起来。

“说是一年前,其实我二十年前就考了驾驶证。截止到十年前,我常开车,结果是撞了两个人。”

“真可怕……”

“其实,都是对方不对。一次是本来亮着绿灯却跑过来一个小孩儿,另一次是一个老太太。我本来已经急刹车,可她踉跄了一下,其实不过只是跌倒了,可骨盆却摔断了。头一次那小孩儿只是碰了一下。”

“这么说,您不是从一年前开车呀!”

“事故之后,反省十年。可是从去年又突然想开车,到底还是遇到今天这种机会,派上了用场。”

说着说着,伊织觉得有点得意忘形。

时间已过十点,路上很少有车。从八号环线驶入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几乎所有汽车的车速都在一百公里左右。

“开得不错吧!”

霞似乎还不十分放心伊织开车的技术。

“没问题。天亮之前,肯定送你到家。”

“天亮前?”

“噢,开个玩笑。”

霞的香气飘荡在身边。车里有些昏暗,但正因为如此,他更感到两人独处于密室之中,十分亲密。

“放点音乐吧!”

开始时,他按下了收音机的按钮,可没有合适的节目。后来换了磁带,车里响起了夹杂着电子音乐声的电子滚石乐曲。

“你不喜欢这种音乐吧!”

“这是什么?”

“黄色魔鬼交响乐,是一种电子合成乐曲。不久之前,这个乐队在纽约很走红。”

霞像是第一次听说。她和做画商的丈夫在一起,大概不会听这种音乐,至少这音乐和她那身和服的打扮不相匹配。

“我原来不晓得老师听这种音乐。”

不知是什么时候,霞对伊织的称呼又恢复到以前那种“老师”的叫法。称呼“你”,也许只是做爱之后那一瞬之间的一种冲动。

等放完黄色魔鬼的第二支乐曲,伊织换了一盘磁带。这次是一种缓慢的旋律,甚至使人联想到“雅乐”。

“你听过这种曲子吧!”

霞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是‘平城山’吧!”

“对,就是平城的山。”

伊织和着乐曲哼起了歌。

“爱人深深印心底,思绪悲痛极,寻寻觅觅平城山,难舍难分离……”接着,他又唱起了第二段歌词。

“往昔岁月记心里,双手挽爱妻,平城山间条条路,泪洒相思地……”

这七·五调的歌词与隐含忧怨的旋律正好相配。

“真是好歌!不过,一下子从电子流行乐变成平城山,我真吓了一跳。”

“建筑设计就是这样。从纽约最前卫的流行风格到古代平城京的造型,设计师要依据场合和时间,把它们巧妙地搭配起来。”

“我一直想看看老师设计的建筑物。”

“你能去看吗?”

伊织把空着的一只手悄悄放在霞的膝盖上。

汽车奔向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公路穿山而过,不时可以看到住家的灯光。公路有三条车线,但车辆很少,他不断超车而过。伊织的车速大约也在一百公里左右,可几乎感不到摇晃。他一边开车,一边轻轻地抚摸霞的手,她只是沉默不语。于是,他大胆地将她搂过来,结果是霞规劝他道:

“你开车会出错呀!”

“没问题。”

“那也不行。”霞空着的一只手啪地打了一下伊织的手,简直就像是在教训一个撒娇的孩子。

“大概是去年吧,我看到了老师获奖的作品。”

谈到自己的作品,伊织松开了手。

“是从杂志上看到的。我感到也是西方风格和日本式相互结合,真是很棒!”去年,伊织荣获M公司颁发的建筑设计奖。获奖的作品是奈良县K市美术馆的设计。正如霞所说,他在日本传统之中加进了近代色彩,由此获得好评。

“您只设计美术馆吗?”

“我只会这一点。”

“瞎说……”

霞似乎认为他在谦虚,其实这倒是伊织的心声。自己最有信心同时也最喜好的是设计美术馆和博物馆一类的建筑物,只要一做起这种设计来,就没心意再设计其它类型的建筑物。

“村冈先生说伊织老师是个奇特的人。”

“奇特?”

村冈是美术评论家,也正是他在宴会上把霞介绍给了自己。

“您本来可以做得更加活跃,事业搞得更大,可就是不干。有这么大才能,事务所却很小。”

“不,现在这样子就足够了。”

他不知道村冈是出于什么目的说这种话,但伊织认为,如今十个人左右,正合适。有些年轻人听到伊织的名字,提出要到他的事务所工作,但伊织总是谢绝。目前这种小型集团,主要做些自己感到满意的设计,既比较轻松,设计也会搞得比较出色。

“他说您有点怪僻。”

“嗯。这么说也许切中要害。”

看到伊织点了点头,霞悄声笑了起来。他转过脸看着她的侧脸,又回忆起刚才这张脸埋在自己胸膛时的情景。

一辆汽车突然从后面高速赶上来,超车疾驶而去。可能是年轻人开车,时速大概在一百二三十公里。当红色的尾灯在拐弯处消失时,霞问道:“设计那种作品时,您大概要到现场去很多次吧!”

“建成之前,我去过十来趟。最初时,我到K市附近转悠了一个多星期,思索如何在建筑物上体现出那个地区的特殊形象。”

“可能我有点班门弄斧。不过,窗框那锐利的感觉和墙壁古老的砖石两相辉映,我觉得结合得真够巧妙。”

“那附近本来是烧砖的地方,有些砖确实非常好。我是在考察过程中偶然发现了这一点,受到了启发。”

“设计工作也并不是总面对设计桌思索,是吧?”

“到底还是要反映那个地区的特色呀!尤其是那个地区是丘陵地带,地面有些倾斜。我去看过好几次,反复思考如何利用这一点。”

“不了解的人,表面看上去,认为你们只是在游山玩水。”

那时,他带着一起去的助手就是笙子。笙子在K市住了三天,虽然在饭店分别订了房间,可夜间两个人总是在一起。

“屋顶的棱线浑圆秀丽。乍一看去,我以为是女人设计的。”

霞当然无从知道其中的奥妙。开始着手设计那座美术馆,是在四年之前。那时,伊织正热衷于笙子。年过四十,就连自己都感到奇怪,居然爱得那么执著。如果说那座建筑物的某些地方存在女性的妖娆,那就是当时他爱笙子的一种反映。

“到K市去,是从大阪坐国铁火车去吗?”

“这样也能到那里,但从京都转乘电车要快得多。丘陵地区,樱花树很多,要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去,那真漂亮!”

“我真想去玩一趟!”

“我带你去吧!”

伊织说完之后,又一个人摇了摇头。如果要去K市,还得住在原来住过的饭店。城市只有十万人口,除此之外,没有像样的饭店。数年前,他带着笙子住在那家饭店,如今又带着霞再去住,神经如此迟钝,实在太过分。

汽车驶出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开进横滨新道。刚才是三条车道,现在变成两条,但车辆少,依然跑得畅快。从青山开到这里,只过了三十分钟。

“照这样子,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十二点之前到达,毫无问题。”

“我没有关系,倒是你……”

霞再次使用“你”这种称呼。伊织由此感受到爱的情感,说道:

“我不要紧,按原道返回就行了。”

“还回青山吗?”

“除了那儿,我没地方可去。”

对面开来一辆卡车,开着大灯。当错过卡车,又恢复了黑暗之后,霞问道:“您真的不回家吗?”

“信件积多了,或者有时间,偶尔回去一趟。”

“你们并没有完全分居呀!”

“不,已经分居了。这状态已经持续了一年多。”

“您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这真难以回答。许多问题,只有当事人才明白。

“大概还是因为不再相爱的缘故吧!”

“难道……”

“对,是真的。”

“男人们都这么说,其实还是爱自己的太太,对吧?”

“要是爱,那就没必要分开了。”

“不过,既然还没有彻底离婚,当然还是爱了。”

“你愿意这么想,那你就这么想吧!”

霞被呛了一句,露出困惑的神情,说道:“可是,你们既然结婚了,那肯定还是相爱吧!”

“也可以说算是这样吧!”

“算是……”

“咱们再别说这事儿了。”

伊织是通过朋友介绍与妻子相识结婚的。他并非特别喜欢她,但也说不上她有什么不好。虽然相貌没有惊人之处,但娶作妻子,倒也放心。要说爱,这也是一种爱,但却从未产生过如今对霞的这种燃烧般的热烈的爱。不过,周围的人一般都认为,既然已经结婚,那就必然相爱。他很难向别人解释,说那不是爱,只是为了求安定而结了婚。

横滨新道并不长,接着就驶入了一号国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开下去,就是滕泽,堂位于前面拐向海边的方向。道路周围,普通人家的房屋毗邻连绵,但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都已经陷入了一片静谧。不少住宅大概已有悠久的历史,庭院的门楼都建得高大而神气。

道路变成下坡路,然后又开始上坡。右手有座小山,朦胧的月亮挂在山顶。到了这里,已经离箱根和富士都不远了。

“咱们一直开到个什么地方去吧!”

“什么地方?”

“没人的地方。”

“……”

按照霞如今的处境,就算伊织邀她也不会同意。霞迷惘地沉默着。伊织明知如此,还是故意逗她。

“咱们俩就这样逃走,好吗?”伊织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象着霞家里乱成一团的情景。他丈夫发觉妻子一夜未归,清晨尚不露面,该是一种什么神情?他可能急忙给各处打电话,也可能顾及体面,只是强忍着等她归来。

“你丈夫会大吃一惊吧!”

“是吗?”

这回答真出乎意外。

伊织反问道:“他不吃惊吗?”

“也许倒会松口气呢!”

霞直视前方,自言自语。

“也许像我这种人离家出走,他倒正中下怀。”

“难道……”

不会有任何一个做丈夫的轻易放走如此漂亮的妻子。她说丈夫希望她离家出走,很可能是打算安慰与妻子不和的伊织。

“你丈夫爱你吧!”

“不……”

“你不必强装。今天也晚了,他肯定正等着你呢!”

“他今天不在家。”

霞依然直视前方,口气干脆地说道。昏暗之中,伊织偷偷看了一眼霞。

“真不在家?”

“下午就到京都去了。”

霞说得如此利落,不像是在扯谎。

确实,今天从见面时起,霞就很从容。虽然比约定的时间晚来了一会儿,可无论是在饭店的酒吧,还是在公寓,她都没显露过着急的神情。前一次,她一直留心时间,一到九点钟,就急忙回去了,可今天晚上过了十点以后也没见她着急。倒是伊织一直很在意时间。

“原来如此……”

既然如此,干脆一开始就说明该多好。当然,这只是伊织自作多情,霞自己很难主动说出这种话来。本来就是为人妻者,现在又是偷偷与别的男人幽会,她很难明说自己的丈夫今夜不在家。至少霞不是能够说出这种话的女人。

“那倒不如从容一点好了。”

“不,已经十二点了。”

确实,虽说丈夫不在家,可作为一个有夫之妇,这时间已经够晚了。

“你丈夫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是两三天。不过,我不知道。”

“但总该知道哪天回来吧?”

“大概是三天。不过他那脾气,经常没准儿。”

“有时会提前回来吗?”

“是呀……”

听到霞的答话,伊织突然感到一阵轻轻的疼痛。

自己爱得难舍难离的一个女人,处在另一个男人的统治之下。他说出门三天就离家而去,就算提前一天回来,这个女人也必须规规矩矩等在家里。对方的男人行无准时,可自己爱的女人却受到束缚。尽管他知道,这是为人妻者应尽的义务,可还是觉得丈夫随意束缚妻子,霞实在太可怜。

“下一个信号左拐!”

伊织自己痛苦,可霞却毫无感觉,说话的声音十分沉着。按她说的,伊织在下一个信号处向左转弯。已经离开国道,公路直通堂。汽车行驶五分钟后,遇到一个铁路道口,穿过之后,又一次左拐。到了这一带,高大的宅院突然增多,长长的围墙,茂密的树丛,再往前似乎就是座落在鹄治畔的古老住宅区。

“请您把车停在那拐角处。”

顺着霞指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到一盏孤寂的路灯,右手是竹篱笆。篱笆尽头,汽车路和一条小路相交。小道十分狭窄,左右两侧,高大的树木茂密丛生。汽车驶过拐角,伊织停了车。

“这儿行吗?”

“让您跑这么远,实在感激不尽。”

霞在车里低头致谢。伊织点了点头问道:“你家在哪儿?”

“再往前一点。”

顺着霞的视线望去,石墙延伸,里面绿树荫荫,郁郁葱葱。

“我送你到那儿。”

“不,就这儿挺好。”

大概是担心夜深人静在自己家门前停车不方便,霞要在前面一点的位置下车。伊织也不打算坚持送到前面家门口。

“你回去没问题吧?”

“大概没问题吧!”

伊织故意回答得毫无底气。

“顺着这条路往左拐,一直往前,就可以找到通往车站的那条路。顺着路向前开,就上了国道。”

伊织点点头,然后悄悄搂过了霞。霞开始不愿意地摇了摇头,可马上又接受了伊织的亲吻。

座位很狭窄,又是并排而坐,拥抱很难尽情,可是就在霞家门前亲吻,倒使伊织又一次升腾起爱欲。

她说今晚她丈夫不在家,但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看到这情景,那该多好!这种挑战似的意念闪过伊织的大脑。

他吻着她的双唇不放,霞像是无法忍受似地偏过头去,叹了口气。然后,她举起双手按了按弄乱的头发。

“就是那围着石墙的庭院吗?”

“是……”

霞按住领口,点了点头。从石墙的长度来看,庭院大约有一千六百平米,甚至可能接近两千平米。

“在这前面往右拐,就是大海吧!”

“走四五百米,就到了湘南地区的海岸公路。”

“到海边去看看吧!”

“现在吗?”

“不会花多少时间。我再送你回这里。”

“对不起。今天请你原谅。”

昏暗之中,霞微微低头致歉。

伊织不再坚持,缓缓地开着车往前走。霞默默地坐在车上。

石墙有一米多高,从汽车里看不到墙里边的情景。石墙里面的高大树木似乎是红松,使人联想到这里临近海边。

石墙尽头,有一座门楼,点着一盏门灯,小门旁边,灯光下显出“高村”的名牌。房子好像在尽里边,从门边郁郁葱葱的绿树之间,仅能隐约看到白色的墙壁和屋顶。又过了五十多米,伊织停下了车。

“还是要回家吗?”

“当然……”

这一次,霞的回答很干脆。这话显露出一个为人妻者的决心和坚毅。“明白了。那我就放你回家。”

“谢谢你了。”

霞微微低头致谢,然后抬手开车门。伊织靠在座椅上凝视着她。他的心里在斗争;一方面他认为,这是无可奈何;另一方面,他又想,由它去吧!霞扭过身下了车,然后再次低头致谢。

“晚安!”

她立即从汽车旁穿过去,沿着石墙走向大门。伊织一直透过后视镜仔细观察,似乎看到她那闪现白光的大岛式发型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霞在门前停了一下,然后像被吸了进去似地消失了。

伊织依旧靠在座背上,点着了一支烟。他吸了一口,打开车窗。深夜的住宅区寥无人迹,朦胧的月亮挂在红松树梢上。伊织缓缓地吐出烟,心里还在想:霞最后没有回头看这里一眼。

她下车之后,直奔家门,回到家中。就像是放逐在野外的动物终于急匆匆回到自己的窝,她消失到大门里面。下汽车那一瞬间,她是不是已经忘了相爱的这个男人?他又想,毫不回首毅然而去,也许正是霞的谨慎之处。

伊织吸完一支烟,最后挂上了档。在这人迹皆无的住宅区,长时间停车会让人起疑。他之所以一直等到吸完一支烟,是因为一直期待着霞或许会再次出来。伊织一直想象着,也许她回到家,看到一切都静谧无声,又悄悄从后门跑出来。但他也知道,这不过只是年轻时看的电影里的镜头。

“走吧!”

伊织自语着,握住了方向盘。霞说过,从这向前开到十字路口向右拐,行驶四五百米就可以到海边。他起初想顺路欣赏一下夜色中的大海,然后一路回家,但如今只剩下一个人,已经没有这种心情。按照霞所说,他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向左拐,一直往前开,穿过铁路道口,来到国道。他现在是单独一个人按照相反的方向驶过刚才和霞一起来时走过的路。伊织突然感到有些疲倦,这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和霞分手的缘故。

以前,伊织曾在脑子里多次想象过霞住所的情景。她身为著名画商的妻子,再加上她居住的区域,那一定是一所位于郁郁葱葱树木之中而又临近海边的豪华庭园。今天过来一看,果然是这样一所宅院。仅就这一点而言,他猜对了,感到可以理解,但看到霞被吸进那所宅院,心里又开始翻腾起来。过去,他只是出于好奇心而想观察一下她的住所,但现在看来,倒不如不看,心里反倒更好受些。

伊织开车行驶在夜色之中,很自然地想象到说是到京都去的霞的丈夫。今天和霞见面之前,他一直想见一见那位高村章太郎。只要随便走进位于银座或者镰仓的店铺,就会见到他。当然,对方不会察觉,可他这方面却可以认出他来。这是为了看清支配着霞的敌人,也是一种类似小偷的好奇心。但看过他的庭院以后,现在他的这种淘气心理已经冲淡了许多。

来的时候,虽然紧张,但他没开得太快,但现在却已稍稍超过一百公里。每超过一百公里时,报警器的叮叮声就在车内回响。但是,伊织不理会这些,依然使劲踏着油门奔驰。虽说没必要着急,但他却感到有些别扭,不开足马力,心里不解气。刚才他一直感到,从下车直到消失在大门里为止,霞没回过头,这是一种压抑的美。但是,现在想法不同了。他在义无返顾的霞身上感受到一种冷淡。不,不仅如此,在回家途中,霞在汽车里曾经说过,她丈夫并没等她。她似乎在强调,丈夫经常出差,往往不知何时归来,他根本不顾家庭,也不把妻子当回事。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说,今天迟迟不回家的理由是丈夫不在家。伊织听这话时曾经感到放心,但也许这只是自己太傻了。

如果丈夫不把妻子当回事,妻子也不把丈夫当回事,那么不管他是否在家,都无所谓。丈夫在家里急忙赶回去,而不在家时可以从容不归,这不正是她看重丈夫的证据吗?至少可以说,霞是在充分把握自己处境的基础上采取行动。

当然,妻子出于被丈夫养活的处境,也许当然应该考虑这些。但是,当这种差别过于明显地表现出来时,那就没意思了。他倒并不是因此而生气,但也无法否定,自己确实有些消沉。

“不对……”

伊织握着方向盘自语道。对方既然是有夫之妇,自然这种忍耐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要求得更高,自然就无法和为人之妻者相互爱恋。相互体谅各自的处境,大度地采取行动,是维持与为人之妻者爱恋的基本原则。从一开始见到霞时起,伊织就一直这样对自己说。他一直下定决心,不要感情毫无控制地强行逼迫,把霞推入绝境。可是,现在他却十分焦躁。冷静想来,有些琐事本来是理所当然,而他现在却要为此而责难霞。

“还是把问题想得更轻松些才好。”

伊织自语着,想到自己对霞的爱居然如此认真,再次感到惊异。

伊织在涩谷驶下高速公路,回到公寓,已经一点半了。

他打开大门走进去,发现门口和客厅的灯依然亮着,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感到似乎有人在屋里,但实际上房门已经锁上,不可能有别人进入房间。仔细察看,他发现屋里依然跟出门时一样,桌上摆着白兰地酒瓶,椅子背上搭着他穿到半截又脱下来的睡衣。

独身一人生活的寂寞,就是出门时和归来时屋子里毫无改变。既然不在家时不会有任何人进来,这种情况本是理所当然,但他依然掩饰不住心中的孤独。既然如此,那就该找个人一起生活,但这样一来,又会出现新的麻烦。他是为了寻求独身的自由而离开家庭的,回到家又感到孤寂,这太任性了。

伊织从厨房拿来酒杯,倒上白兰地,喝了起来。然后他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已经过了一点半,远方如同潮水般传来的街市噪声如今已经远去。和霞一起离开房间时已接近十点,因此他往返于堂实际上一共花了三个小时。开车时感觉不明显,但一回到家,还真觉得疲劳。伊织又喝了点白兰地,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就在这里与霞一起相对而坐,谈天道地,品尝白兰地,而且相互亲吻。但是,现在这里看不到任何霞曾经来过的痕迹。他们一起喝酒的酒杯和烟灰缸都已经洗过,床铺也整理得干干净净。这一切都是霞料理的,他还实在地感到霞似乎就在身边。但那只是静寂的房间里的空气,是整齐的房间里的景象。在这静寂之中,伊织想到要往堂打个电话。

霞说过,让他打电话,并且告诉了他电话号码。但是现在马上打电话,似乎又会过分暴露自己爱恋的情感。

“今晚就这样睡吧!”

伊织自语着,发现漫长的春日终于正在接近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