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我打不打他你管得着吗?你才几岁就敢管大人的事?家里没人教吗?”

张麻子胸口窝着团火,说话自然很冲。

温识勋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下,他抬起头望向张麻子,眼里森然。

张金银早就注意到了这边,他怎么也想不到没等他上门拜访,温家竟会出现在这里!

张金银诚惶诚恐,小跑到温识勋跟前,一眼就看到了温识勋极难看的脸色。

张金银呵斥张麻子:“张麻子,你小子别在这儿给我犯浑!快点给我滚!”

张金银也顾不上张兵是不是回去挨打了,得罪了这个人,怕是整个村子都得跟着他遭殃。

别人可能不知道,温城温家他可是听上头领导特意提点的。温家手眼通天,连上头都忌惮不已,而温识勋就是温家的当家人。这次温识勋来他们这个穷乡僻壤,完全是为了给他的宝贝孙女温晴养病。

据说温家小小姐生了场怪病,药石无医,最后温家来了个高僧,非说他们这个小山村可以治病,于是温识勋这才带着温晴来了云看村。

对此张金银是不敢苟同的,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家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个落后的小山村,从没见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想,大概是温家老太爷关心则乱,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想到这一层,张金银后背又猛然升起冷汗,他连忙推着张麻子的后背,往远处撵他,“滚滚滚!你家这些烂事以后别拿到村委来说!”

说着他还在张麻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张麻子被踹得趔趔趄趄,咕哝着嘴,却不再像之前那么嚣张,想必他也看出了这小姑娘不是他能招惹的人,于是他垂下头拽着张兵往人群外面走。

小温晴就见到,那个叫张兵的小男孩儿瘦小发青的手腕被拽得通红,但是他只是低着头静静地抿着唇越过她,漆黑的眼珠里是一潭死水。

他没有求救,没有哭泣,认命般地准备迎接属于他的一切。

小温晴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张兵,视线跟着他的身影从左到右,心中疑惑,困顿,从没见过有人对自己的事情这么不上心的。

她望着小张兵的背影喊了句:“喂,你需要帮忙吗?”

所有人一惊,纷纷看向小张兵。

虽然除了张金银没有人知道小温晴的身份,但是村子里的人从她的谈吐打扮来看,他们能猜出小温晴绝对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众人唏嘘,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他们害怕稍不留意,便会错过一个男孩子命运被翻改的神奇瞬间。

小张兵瘦弱的脊背微顿,却没回头,一脸的麻木,薄唇压得紧紧的。

倒是张麻子扭过脸不耐烦地看了小温晴一眼,见张兵没动静,而后狠劲扯了他一把:“你这个拖油瓶,天天给我惹事,我哪有那么多钱管你吃管你穿!?有好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也不中用啊!”

张麻子骂骂咧咧的,云看村的村民也觉得不可思议,按理说这小张兵天天被张麻子和李翠花打,现在早应该恨不得立刻离开他们。

可是这娃儿却任由张麻子牵着,一点反抗的迹象都没有,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张兵跟着张麻子越走越远,温晴柔弱细眉越蹙越紧。

温识勋注意到了自家孙女的表情,蹲在小温晴身旁,摸了摸她的头发,用别人听不清的语调柔声说:“晴晴,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没有人能帮他一辈子的。”

小温晴眼睛扑簌了几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两条毫无知觉的腿,又抬头望了望男孩渐行渐远的身影,在泛红的霞光里那样刺眼。

突然有那么种感觉,小温晴觉得男孩儿跟自己太像了。

他们活得都太艰难了。

小温晴眼圈有点儿红,情绪很低落,她抬头看温识勋:“爷爷,我现在身体越来越差了,也许有一天我真的醒不过来了,我不希望那时爷爷因为我伤心。”

温识勋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宝贝孙女会说出这种话,七十来岁的老人无言眼眶却红了,他强扯出一抹笑,说:“瞎说什么?有爷爷在,晴晴不会有事的。”

腊月的山风呛人,不管穿多少衣服,寒意都能穿透肌理刺进骨髓。

温晴咳嗽了几声,常年的病痛折磨,早就让她比别的同龄孩子多了几分成熟,她吸了吸鼻子没说话,她醒着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还能不能再扛过这个冬天似乎都是未知数。

小温晴想起了爸妈,他们是十足的工作狂、事业狂,每年看她的时间都屈指可数,更别说回家来陪爷爷。

男孩儿的身影在初阳下,拉长,模糊。

小温晴心中那股莫名的感情越发强烈,直到很久之后,等她再重新回想起当时初见魏荀的感受时,温晴想到了一个词——

宿命。

肺里却像钻进了无数只小虫子,惹得温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也涨得通红。

“晴晴,你没事吧?”温识勋脸色陡变,情绪交杂。

鲜血从温晴纤弱白嫩的指尖流出,滴落在娇嫩的鹅绒毯上。

“天啊,她流血了!”

围观的村民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从那栋神秘而气派的民国风小别墅里跑出来四个保镖和一个医疗团队。

村长张金银家门前一片混乱,现场被迅速控制起来,所有村民被赶走。小张兵被包裹在熙攘嘈杂的人群里,张麻子在跟一个村民攀谈,在八卦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张兵冷冷转回头,朝那个坐轮椅的小女孩那边看过去,他看着她被医护人员抱上轮椅,看清她嘴角涓涓流出的鲜血,人们在呼喊她的名字,好像叫,晴晴。

小张兵眼色冰冷,甚至略带鄙夷,他猜对了,一个山神泥塑,竟然还妄想普救众生?

张麻子又在生扯他的手腕了,小张兵手上吃痛,微微皱眉,转过头继续跟张麻子走。

“等一下!”

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小张兵和张麻子同时驻足,朝后看去。

两个穿着黑色保镖服的强健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张麻子,不像商量而像命令:“这个孩子今天我们要带走。”

两人比张麻子生生高出了十公分,张麻子只好抬头仰视他们,他气势矮了半截,眼珠子转了转说:“带走不是不行,就是……”

张麻子装作为难,手上捻了捻,意思不言而喻。

两个男人微微皱眉,“要钱?”

张麻子喜笑颜开,“您把我儿子带走了,我要点钱不过分吧?”

俩男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看看张麻子领着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倔强的黑眸迎着刺目的阳光,死死望向张麻子,没人知道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在紧紧攥着。

张麻子十个手指头都伸了出来,两个男人比划了下,又掰开张兵的嘴巴,让两人看看他的牙口,才说:“这小子身体没任何毛病,将来到了你们那,让他干什么粗活也没问题,十万你们看行不行?”

穿黑色保镖服的男人眉头拧了起来,面色难看:“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我们会转告温先生,到时候走领养程序吧。”

说着再不给张麻子说话的机会,把张兵从张麻子手中夺了过去。

“你......你们要干什么!?”张麻子去抓张兵的胳膊,被两个保镖一推,推了个趔趄。

“啊!”

“还有没有王法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就打人啊!你们等......等着,我这就去警察局告你们!你......你们等着!”

张麻子捂着摔疼的屁股踉踉跄跄的逃,边逃还边放狠话。

小张兵静静站在温家别墅的客厅里,现在没人顾得上他,所有人都在全力抢救那个刚刚救下他的小女孩儿。

而他就像一张废弃的塑料袋被人随手捡起,又随手扔在另一个地方。

小张兵平静地扫量了一圈客厅的陈设,屋子的豪华虽然超出了他的认知,但他眼中没有惊艳。

直到他视线撞上壁橱里陈列着的满满当当的图书,死寂倔强的目光里却突然冒出些光彩。

过了这个冬天,他就年满七岁了,可是李翠花和张麻子完全没有让他去村里唯一一所小学念书的打算。

小张兵缓缓朝壁橱那边走去,他仰起黑瘦的小脸,静静看着那些他叫不全名字的书。

这些年张麻子和李翠花虽然不给他读书的机会,但是他们对张腾却没少费心思,像《儿童古诗三百首》、《安徒生童话》、《三字经》等等,也给他买了不少。

张腾是李翠花和张麻子的亲生儿子,比张兵只小几个月。每每李翠花和张麻子从山下镇子的工厂里回来,就格外喜欢给张腾灌输书本知识,还说等他再大点就要让他上镇子上的重点小学读书。

张腾对学习没什么兴趣,脑子也不好使,每次李翠花和张麻子兴致来潮打算考考他的时候,总是被惹得大发脾气,张麻子急了就骂李翠花,瞅她生的什么玩意!

李翠花也毫不退让,说张腾脑子不灵光跟她有什么关系,这难道不是他们张家的种,还说在她看来,张腾就是随了张麻子那个疯疯癫癫的妈了。

说着两人互骂一通,骂的时候还稍微夹杂着些关于之前考的张腾的知识,比如,李翠花有次气哭了,说一首《静夜思》一共就四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她教了张腾不下十遍,张腾就愣是没有学会。

张麻子和李翠花的愤怒会波及到张腾,数落,有时拿脚踹两脚。

每每这时,小张兵就一边假装抱着张腾,一边偷瞄几眼被他们扔在地上的书,顺便将他们念的那些诗句和书上的字对应起来,他记性好,能过目成诵,所以用这些办法也把李翠花和张麻子买给张腾的书学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要说小张兵多爱学习其实也并没有,只是有时他被张麻子打得厉害了去村长张金银家躲一躲,就会听到张金银一边叹息一边说:“娃儿啊,以后好好念书,知识改变命运,只要你走出这个山沟沟,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念书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在无数黑暗寒冷的夜晚带给小张兵活下去的希望。

“张兵,先生叫我带你去洗澡。”小张兵还在望着壁柜上的书出神,恍然听到有个成年女人喊他名字。

他转头,就见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和黑色帆布鞋的女人,她黑色的长发工整地挽在脑后,此刻正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他。

见张兵眼中带着疑惑谨慎,女人笑了笑,眼角有细碎的纹路:“我是温家的佣人,你以后可以叫我兰姐。”

她主动介绍了自己,张兵仍是一副防备的姿态,问:“我为什么要洗澡?”

兰姐低头望着眼前一本正经的小萝卜丁,耐心解释:“这是先生的意思,在这里我们都要听他和小小姐的。”

小小姐就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孩儿吧?那个像山神泥塑一样不堪一击的女孩儿。

小张兵漆黑的眼珠动了动,黑瘦的脸颊上还是麻木的表情,毫无感情的“哦”了声,就跟着兰姐走出房门,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七转八绕终于走到了洗澡的地方。

兰姐嘱咐完他花洒的用法,换洗衣服的位置,就关门转身离去,并没有告诉张兵洗完澡后该干些什么。

小张兵站在湿热的房间里,硕大的衣镜立在眼前,倒映出他的身体,他身上还穿着破烂的,宽大的衣服,稍翘一下脚趾,黑色布鞋就翻起边来,他的脸黑逡逡的,脖子倒没有像山里小孩儿那样藏满了泥垢,可是现在他也够狼狈的了。

小张兵敛了敛眉眼,脑海里突然又蹦出了那张像瓷娃娃一样素净可爱的脸。

他眉头微微蹙了下,冷漠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然真的被一尊山神泥塑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