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李重棺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 才问道, “为什么师父给我取这个名字呢?”
李淳风的表情里闪过一瞬间的讶然,而后便是往常一样地笑着,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中似的。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有什么寓意么?”李重棺舔了舔糖葫芦外面那层白糖, 琢磨出一丝山楂的酸味儿来,“哪有寻常人在名字里头安个‘棺’字儿的。”
李淳风伸手捋了捋李重棺前额的碎发,摇摇头, 答道:“你可不是寻常人,为师也不是。”
“所以到底为什么啊?”
李淳风笑了笑,思考片刻,说:“当年同你大师父在半山腰遇着你, 为师曾掐指算过一卦。”
“后来收你入门下, 为师又掐指再算一卦。”
“卦象皆是一样的,”李淳风道,“为师思来想去,‘重棺’二字最应卦象,最合你命,”
“再加上也不算难听——便赐了你这个名字。”
“师父算到了什么?”李重棺问道。
李淳风捏了捏李重棺的耳垂, 把他推进街边一间铺子里头:“这个么, 为师不能告诉你。”
李重棺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李淳风。
“有些事情, 不论你是否知道,他们都会发生。”李淳风说。
“但只要还未发生, 就总有那么一种可能性,万一——他们不会发生呢?”李重棺摇了摇头,“不聊这些了,去挑布罢。”
李淳风领着李重棺进的是朱雀大街上最大的一家裁缝铺子,常年给各家世家子弟少爷小姐们裁衣。“看上哪类绸布缎子就买,式样挑最新的裁。”李淳风敲敲李重棺的小脑袋瓜,“跟着师父不差钱。”
“横竖徒儿这身板小,也省料子。”李淳风淡淡地说。
李重棺:“……喔。”
师徒二人各定了两件圆领袍,李淳风另加了一件纱质的浅玉灰外衫,李重棺推荐的。
“师父还是适合这样的料子。”李重棺道,“颜色素一些的,瞧上去有谪仙人之姿。”
当年李淳风未到而立,天资过人,已是当朝权势最重的秦王的记事参军,何等风光,男子最耀眼青春最神气的时日,便是这二十好几的怒马鲜衣,在这长安城里,头上的太阳和脚下的土地,哪个不是他的陪衬?
这儿可是,唐都,长安。
“此话说来好听。”李淳风一昂头,笑道,“为师赏徒儿些什么好?”
李重棺听了这话,眨巴眨巴眼睛,嘿嘿嘿地笑着。
李淳风抽出折扇来,这番换了一把镂空雕花檀木骨的,绸面上绘了仕女图,他将那扇子一翻一转,一抛,“唰”地一下,那折扇在空中打开来,被他反手稳稳当当的接住,耍花样似的摇起了扇子扇起风来。
他对着李重棺一副挤眉弄眼样儿,神气活现地笑道:“学不学?”
李重棺别的不一定喜欢,这类杂耍可算是放在心尖尖上去偏爱的,眼睛里顿时冒出光来:“学!”
李淳风鼻子要翘到天上去了,扇了两下风,把扇子丢给李重棺,李重棺接过,卡在腰带里,便跟着往前去给师父买糖葫芦去了。
当然,李重棺费了三个多月,把李淳风所有关于扇子的戏耍尽数学了来,都是后话了。
李淳风那句“师父会的,你想学的,都教给你。”果然是不假。
连杂耍玩意儿也一并教给了去。
“师父,您慢点儿。”李重棺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淳风身后,“别磕着碰着了。”
“不打紧。”李淳风摆摆手,“为师还没老呢。”
五十出头了还不老……李重棺无奈摇头,伸着手小心地护在李淳风身后:“今日这是去找谁?”
“记着这山头在哪儿,”李淳风道,“来一次蜀中不容易,顺道带你来见个人。”
师徒二人往上爬了半个时辰,一座不小的道观赫然出现在面前。
门上书“霁云”。
“霁云观,”李淳风笑道,“到了。”
“为师带你去见霁云观的天师。”李淳风说,“为师的旧友。”
李淳风就像进自己家似的,一路领着李重棺进了陈允才的屋,倒是把陈允才吓了一跳,这人正拎着个小茶壶哼小曲儿,见着李淳风二人差点惊得把茶壶撂地上。
“喝茶用壶不用杯 ,”李淳风轻笑,“成日不务正业地净晓得耍。”
“嘿,哪股子风把黄冠子从长安吹来了!”陈允才又惊又喜,“我叫小子们沏壶好茶来!”
“就这壶罢,”李淳风道,“麻烦。”
“这茶都霉了,”陈允才喊了人去沏茶,回头道,“贫道懒得换新的。”
李重棺在一旁听得险些乐出声来,陈允才看李重棺一眼,李淳风便介绍道:“我徒,重棺。”又向李重棺介绍道:“霁云观天师,陈允才。”
陈允才点点头,上下打量李重棺几眼,赞道:“一表人才,机灵得很。”
“哪里,”李淳风评价道,“天师过誉了。”
“贫道遣人再送张垫子来,”陈允才见李重棺还站着,便说。李重棺忙拒绝,直道自个儿站一旁服侍就行了。
“不错,”陈允才又赞道,“服侍尽心,孝顺得很。”
“哪里的话,”李淳风又评价道,“在天师这儿站地上,在家里时都当我面儿站桌子上。”
李重棺:“……”
茶很快上来了,陈允才招呼着下棋,同李重棺下了三盘全赢了,同李淳风下了三盘全输了。
“劣徒太过愚笨,”李淳风点点头,“天师见笑了。”
李重棺欲哭无泪,完蛋,回长安头两个月是逃不开棋艺的功课了,脑仁疼。
李淳风倒是没同陈允才聊其他的,便只真是出行途中顺道见一见旧友。在霁云观留了一夜,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便又领着李重棺下山去了。
“棋么,下不好就算了。”李重棺温柔地笑着,翻起了前一日的账,道,“为师也不勉强你。”
“毕竟死过一次的人了,为师体谅你的愚笨,丢人就让你去丢去吧。”
“……”李重棺脸都躁红了,装模作样地咳了两下,安慰自己道人总是越活越回去的,师父年纪大了就喜欢讲些伤人心的过分玩笑,正常正常。
然李淳风到底还是个正经人,这便正了正神色,道:“你可识这霁云观的路了?”
李重棺忙点头,道:“徒儿记得了。”
“日后为师走了——”李淳风刚开了个头,就被李重棺捂了嘴,“嘘……师父,别说。”
李淳风把李重棺的手移开,自顾自继续道:“日后为师走了,不论有何难事,皆可上山寻霁云观天师。”
“我们道法本承一脉,但霁云观更重术法,为师更近演算。”李淳风道,“你需记住,演算不是万能的,不论出什么事情……上山寻霁云观的天师。”
“都说了别说了……”李重棺摇摇头,轻声道,“除了师父走了,徒儿也再想不出——有什么难事了。”
“你总有一天会去找他们的。”李淳风笑道,“为师都知道。”
“师父知道,但从不告诉徒儿。”李重棺咕哝道,“从来都不……”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廿六己巳日(649年7月10日),李世民因用天竺僧人炼制的“仙药”患病,驾崩于终南山上的翠微宫含风殿,初谥文皇帝,庙号太宗,葬于昭陵。
举国同悲。
李世民下葬的时候,李重棺没有去送,也不能去送。
好歹也是一墓穴的亲父子——毕竟很多年前,“李宽”就已经葬入皇陵了。
李重棺不知道的是,李世民所服“天竺仙药”,和袁渚白彼时给他用的药是同一味。
那本是一味从古至今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续命神药,生死人肉白骨,有长生不死之能,名为“黄泉”。然那天竺僧人只知它能令死人生,却不知它也能令活人死。
咸亨元年(670年),李淳风溘逝。李重棺时年六十,样貌却依旧如十一二岁的孩童。
李重棺双眼通红地同其他弟子一同迎接来来往往吊唁的旧人,低着头驼着背,仿佛整个人忽然间垮了似的。
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李重棺回头,看到一位年轻男子。
“贫道是霁云观下任天师,陈以杉。”陈以杉道,“家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贫道代为前来,节哀顺变,莫因伤怀坏了身子。”
李重棺了然点头,唤人讲他请去里屋用茶。
七日后,陈,陆,翟,罗四家的继承人连着李重棺,齐聚在李淳风生前里屋的暗室书房里。
李淳风将《推背图》分为五册,托付给这五人。
“贫道在此卷上施了术法,”陈以杉说道,“若五卷未齐,则真实内容不可显现。”
“此书为我大师父与二师父一同编写。”李重棺吸了吸鼻子,道
李淳风的东西,李重棺什么也没有动,单单带走了暗室里一鼎小小的炉。
李淳风曾同他说过,有什么事情,可以问问这炉,平日里若是闲着没有事情干,也可以同它唠唠嗑。
“你便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罢,”李淳风曾嘱咐说,“不要走仕途,也不要忘了功课。”
李重棺于是带着这鼎炉,先下江南,再走塞外,大江南北走遍后,又换了大宋的江山。
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因为他老得实在太慢了。
这鼎炉永远摆在李重棺屋内最显眼的地方,当然,李重棺不会真像李淳风说的那样,“闲着没有事情干就同他唠唠嗑”。
直到有一日,李重棺习字到一半,手边的纸往里一推,不小心推进那炉内,宣纸唰地就着了,同炉内的香灰混在一起。
片刻后,香炉中飘下巴掌大一面纸来,上书“如是应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李重棺那日习的正是《金刚经》。
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是师父来了。
李淳风肯定是死了,李重棺亲手葬的,一天不少地守完了孝。
李淳风没去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