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喝汤么?”猫婆问道。
另一个碟子放在桌上, 咕噜咕噜, 又舀了一勺进去。
又是叮当, 叮当。
翟生把勺子挂回锅边,端起碟子。
杨有云也不知道那玩意儿喝起来烫不烫嘴,反正翟生是三下两下就喝的一干二净。
而且, 闻起来是挺香的。
翟生刚把碟子放下,杨有云的肚子“咕——”地就响了。
李重棺:“…… ……”
杨有云脸上浮起两团红晕,尴尬的嘿嘿嘿笑了。
“要喝汤么?”猫婆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杨有云:“咕——咕——”
李重棺:“……不, 谢谢。”
杨有云:“咕——”
李重棺:“…… ……”
猫婆只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要喝汤的。”翟生忽然道。
边说着,边给李重棺一人舀了一碟子。
李重棺怔怔地看着翟生,翟生一本正经地又重复了一遍:“要喝的。”不喝汤的人,不能进热汤居。
“我和杨有云今日就走。”李重棺忽然道。
这下轮到杨有云懵了, 看看翟生, 又看看李重棺。
“走吧。”李重棺居然直接背过身,扯了杨有云一把,看也不看翟生一眼,大踏步往回走去。
猫婆在他们背后咯咯地笑。
迈出门槛的一瞬间,热汤居的门吱呀就关上了。
杨有云看看李重棺,又看看自己的脚, 来时是三人一猫, 走时只剩了两个人。
财神爷半路上也“咻”的溜走了。
“怎么回事?”杨有云道,“泉哥, 您……”
“有云。”李重棺道,“你还记得昨天晚上, 猫婆是怎么说的吗?”
“您可以叫我‘杨子’,”杨有云挠了挠腮帮子,道,“哪句?喝汤?”
“不。”李重棺道,“是‘三个活人,一个死人’。”
“我当时很奇怪‘,死人’在哪?”李重棺领着杨有云慢慢的走着,打算回小泉堂,“然后昨天晚上,我看见翟生起来了。”
“他不是正晕着吗?”杨有云惊道。
“话是这样没错,但那时……”李重棺看到街边的书报摊子,便蹲下去,道,“晨报来一份。”
那看摊的是个小破孩儿,闻言看神经病似的看了李重棺一下,饭了个白眼,嘲道:“先生,看看现儿几点了,买哪儿个晨报?”
李重棺翻起袖子看表,却发现那时针分针都锈住了似的纹丝不动了,唯有秒针,孤零零地,哒哒哒哒地走着。
杨子站在李重棺后边,忽然开口说道:“……泉哥,您抬头看个天。”
李重棺一回头,被橙红的霞光扑了个满怀,那沾了血色般的霞,仿佛女王首饰间嵌着的昂贵的红宝石,又叫他不得不想起,那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
是晚霞。
杨有云忽然又蹲下来,端着副和善的笑脸问那小孩儿:“哎,今儿是什么日子?”
小孩颇不耐烦的报了时间。
昨天。
“今天”还是昨天。
该死的。
“走吧。”李重棺摇摇头,道。
“那翟生……”杨有云皱眉,道。
“回去再说。”李重棺只道,“回去再说。”
李重棺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香炉里翻找什么东西。居然翻出来了一张新的纸条。
上面写了三句话。
“一九五一”
“一九五一”
剩下那一句,仿佛是个对联,李重棺没再看,直接把纸揉成球丢进了垃圾桶。
“三个活人一个死人。”李重棺靠在八仙椅上,神色居然颇有些黯淡了,低着头,一只手抚在额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我竟是没料到,三个活人一个死人……”
“死人”,是翟生。
“什么……?”
“……您说什么?”
杨有云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死人是……翟生?”
“昨晚翟生起来了。”李重棺轻声道,“大半夜的,一个人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那动作极快,的确不像个活人。”
“倒像是……一只猫。”
李重棺道。
“那天晚上,翟生映在墙上的影子。”
“也是一只猫。”
杨有云很久没有说话。
“天要黑了,吃什么。”李重棺起身,道,“卤蛋很快来了。”
杨有云忽然就没什么胃口了,勉强笑了笑,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可怕,道了句随便。
“泉哥,我……我们,”杨有云犹犹豫豫地问道,“还会回去么?”
“会。”李重棺避开了杨有云的眼睛,道,“但不是为了翟生。”
“是为了天师,我知道。”杨有云道,“我都知道。”
李重棺只带点悲悯意味地看了杨有云一眼,目光定格在他脚边,回了一句:“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却不知怎么戳到杨有云的痛点了似的,他哐得把肩上的包甩到地上,吼道:“我什么都知道!泉哥!”
李重棺轻轻的,“呵”了一下,摇摇头。
不知是心里有什么事情,还是被李重棺不置可否的态度给刺痛了似的,杨有云眼眶居然是红了,一屁股坐下来,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就坐在地上开始抹眼泪。
李重棺简单弄了些吃食,就坐在一旁的桌上,看着杨有云小姑娘似的抽抽搭搭地哭着,权当下饭菜。
杨有云本就饿得要死,闻到这香味,立马没力气哭去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凑到桌边开始狼吞虎咽。
李重棺没忍住,低下头,偷偷摸摸地笑了。
杨有云察觉到,瞪了李重棺一眼,继续一边哭一边吃。
也不知道这饭吃起来是不是太咸。
饭吃完了,天也差不多黑了,李重棺收拾好东西,跷着腿坐着,拿手撑着脑袋,看着杨有云。
“杨子。”李重棺道,“你说你什么都知道,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来说说看。”他说。
杨有云一听着这话,又难受起来,很久很久,憋出来一句话:“我曾到翟家待过一段时间。”
李重棺点点头,道:“嗯,我知道,跟民国时候潜藏在敌军里的特务似的。”
杨有云说是也不行,说不是也不行,只得摇摇头,说道:“差不多。”
“我到翟家的书楼里,”杨有云轻声说道,“看过翟家历任家主的日记。”
“……您是不是,活过很多年?”
李重棺的脸色猛地变了。
“守门人一共五家,李陈陆翟罗,本是形同虚设。”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忙碌奔波起来?”
“又或者是因为什么,”杨有云问道,“让这世间的魑魅魍魉猛然间多了起来?”
“泉哥。”杨有云道。
“‘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
李重棺低着头,跷着腿坐在八仙椅上,没出声。
“泉哥。”
杨有云又道。
“……你没必要知道。”李重棺忽然说,“你没必要知道。”
“杨家甚至不在五门之一,你知不知道,”李重棺的双手交叉在嘴前,道,“就你方才所述潜进翟家卧底一事,我现在完全有理由,把你了结在这里。”
“你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他说,“这些事情,你同谁说过?”
杨有云敏锐地感受到李重棺眼里闪过一丝杀气。
杨有云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一声稍稍清冷的女声。
“那我有必要知道这么多么?”
“泉哥?”
是陆丹。
“我知道您活过很多年,也知道‘那件东西’。”陆丹看着李重棺,一字一句道,“我有没有必要知道您究竟活了多少年,究竟是为什么,我们要如此劳累奔波,死后尚不能已?”
“五门之三陆家现任掌门人陆丹,”陆丹轻声说道,“孤魂野鬼一个。”
“有必要知道么?”
李重棺不说话了。
李重棺很想说没必要。
没必要。
对着陆丹的眼睛,他到底是说不出口。
陆丹这许多年来,是头一次对他用“您”。
于是李重棺退缩了,他想了想,看着陆丹的眼睛,答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
陆丹嗤笑了一下,很小很小一声,几乎听不见,却如响雷一般,狠狠地砸在李重棺心口。
现在还不是时候,同“你没必要知道”,简直是同一个说法,他李重棺对着陆丹对着陈知南,不知道说过多少次。
就连对着陈旭,李重棺都未曾坦诚过。
是她多想了,哪里有必要呢。
“陈知南不见了,” 李重棺结束了这个话题,说起了正事,道,“没死。”
“过会儿去找他,热汤居。”
陆丹点了点头,说“好。”
过了一会儿,又说:“最后一次了。”
“泉哥,我有些累了。”
“这是为了南哥,最后一次。”陆丹背过身,道,“东西也在您那儿。”
“投胎……算了吧。”她轻轻道,“算了吧。”
“您究竟……是人,是鬼呢?”陆丹道,“不重要了。”
杨有云一路没怎么再说话,但好歹有着杨越的叮嘱在,该他做的不该他做的全都妥妥当当做好,两人一鬼很快又回到热汤居门口,推了门进去。
正值夜幕降临,猫婆没有守在门口,终于不必纠结喝不喝那成分不明的“热汤”,让杨有云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些。
李重棺带着他们,一路往里,一直到“昨夜”见着那男人的屋,摸了进去。
外头依旧高悬着大红的灯笼,照得天边都泛起了红,像火。
里头依旧悬着一面华贵的铜镜,里面站着一个穿着马褂的男人。梳着清人的辫儿,模样生得还不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唇颇厚,长一副老实巴交的敦厚样。
那男人又看到了李重棺。
伸出手,敲了敲镜子。
“你好。”李重棺道,“可否能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人?”
[你们应该离开,马上离开。]男人激动地做着口型,[你们不应该再出现在这里,九十九个人已经齐了,来不及了,这里就要消失了……]
[离开,马上离开!]
男人拼命拍着镜子,敲的镜子哐哐作响,哗啦哗啦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丹经过和李重棺的交流,已经明白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下食指往唇前一竖,“嘘”了一声。
“动作不要太大,会引来猫婆。”陆丹缓缓道。
“我们的朋友消失了,在找到他之前我们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听完陆丹的话,男人不再拼命敲打铜镜,又催促着他们离开。
[来不及了,今天是第四天。]
[还有五天,还有五天。]
[第九天之前,你们要离开。]
男人道。
这时候,当当当,钟声又起。
[子时到了,你们不能再留在外面了。]男人说着,又轻轻磕了铜镜一下,[她会挨门挨户地探查的。]
“他?”
[猫婆。]男人道,[我的爱人。]
[我……曾经的爱人。]
李重棺还愈再问些什么,无奈的确没有时间,三人只得匆匆离开,回了原来那间房。被子凌乱的铺着,翟生不在床上。
次日清晨,是第五日。
李重棺睁眼的时候,就看见翟生躺在他身侧。翟生醒转,看到李重棺,就好像丝毫不惊讶似的,甚至稍稍点头,道了声:“泉哥早。”
然后鲤鱼打挺般麻溜的起床,走到门口,开始熬汤。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诡异又和谐。
白天陆丹不在,又剩下这三个活人一个死人,对,财神爷也回来了,舒服地窝在李重棺怀里。
可惜死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死人,李重棺怀里的活人,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活“人”。
李重棺,翟生同杨有云开始在热汤居里晃悠,妄图找到些一星半点的线索。李重棺知道热汤居里时间流逝得极慢,也就不再那么着急,这样算来离陈知南的“头七”都还有很长一段日子。
他只是很希望夜幕快点降临,好在晚上去见那个,所谓的猫婆的“爱人”。
热汤居原先笔直的一眼望得到头的小巷子却仿佛不一样起来了,逼仄也还像是原先那样逼仄,却弯弯曲曲得像是个迷宫一样,左拐右拐,乱七八糟。杨有云和李重棺划拳,最后杨有云赢了,说往右,于是四人遇到路口处便一直往右边拐。
直到一只样貌奇特的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呃,不对。
样貌极丑,脑袋上边还梳着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