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血猫眼 六

墙上的眼睛眨了眨, 稍稍弯起, 看上去就仿佛笑了一下, 慢慢地隐去了。

翟生右手一松,手枪掉在地上。啪嗒一下,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翟生向后一倾, 险些倒在地上,李重棺伸出手,从后面稳稳当当地扶住了他。

翟生狠狠地捂住了右肩, 红色以其为中心缓缓蔓延开来,鲜血从指缝中溢出,身体因剧痛微微颤抖。

“翟……”李重棺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翟生脑袋向后一仰, 晕了过去。

哒, 哒,哒。

木质拐杖同地面相击的声音。

猫婆眯着眼,缓缓从门外进来了。

“心中镜,镜中眼,”猫婆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声音吟唱道,“眼中血光照薄命”

“心中境, 镜中眼……”

猫婆低下头看了半瘫在地上的翟生一眼, 阴阳怪气地唱着。

外头的天倏地黑了。

李重棺眯了眯眼,低头看了下表。

下午三点四十七分。

天……黑了?

猫婆一抚掌, 发出母鸡一样难听的断断续续的笑声,仿佛打屁似的一个一个蹦出来的。

“天黑了, 要睡了。”猫婆笑道,“要睡了呀……”

忽然传来“喵”的一声,一只猫从猫婆身后窜出来,跳到猫婆怀里,讨欢似的蹭了蹭她短而干瘦的脖子,然后轻轻跃到李重棺脚边去了。

是财神爷。

猫婆的目光逐一扫过几人,疯疯癫癫地笑了笑,慢慢悠悠说道:“三个活人一个死人,就住脚底下这间吧,不挤。”

“点灯——”

猫婆唤到。

门外是呼啸的风声,伴着此起彼伏的猫叫,呼啦一下,门框上居然多了扇漏风的破木板门,歪歪扭扭地按在那里。然后是噼里啪啦细细的声响,每间平房门口悬着的油纸灯笼,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火光,从入口一直蔓延向远方,把地平线烧成了一片绚烂多姿的红。

猫婆黑灰色的棉衣映着大红灯笼,微微泛起了橘粉,连苍老的带斑的面皮都朦胧起来,仿佛罩了一层新婚少女床幔的红纱。

她面目潮红满面春光,在这火似的灯笼下。

若是寻常人,怕不是得醉在这样慑人夺目的浓烈里。杨有云表面上是瞎猛乎,但到底是杨家的人,同道中许多人还得唤他一句“云哥儿”,怎么可能只像面上这般简单?当下也只微微晃了晃神,随后紧接着就准备伸手探探翟生的鼻息。李重棺抢先一步把了翟生的脉,轻声道:“活着。”

杨有云疑惑地看了看周围,正准备开口问话,一回头,猫婆却已然不见了。

哐当地一下,门被关上。

这间屋说小的确不小,虽是稍显破旧的平房,也算有个三室一厅一卫,房间也都大,这么照上去该有个白来平米。家具都不算新,但收拾得也算是清爽,该有的全都有,住人全然没问题。

翟生尚未醒,李重棺把翟生抱到屋里,嗯,公主抱。

杨有云攥着匕首把屋里仔仔细细绕了一圈,这屋里除了大红灯笼洒了满室瘆人的红光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人。为安全起见,这屋虽不只一房间,但还是决定三人凑一间过夜,万一有什么意外,也方便相互照应。

三人,一猫。

猫婆刚刚却说,“三个活人一个死人”。

这话仿佛一根刺,狠狠地扎在李重棺同杨有云的心里。

杨有云抬手,招了招财神爷,财神爷却并不理会他,只轻轻拍了拍翟生的脸,窝在他颈边。

杨有云还是不放心,探了好几次翟生的鼻息,再三确认这人还有呼吸,居然颇紧张地转过头,问了李重棺一句:“泉哥,您看我还活着吗?”

李重棺正因着陈知南和翟生的事烦闷,抬头打量杨有云几番,没好气地道:“时日无多,想吃啥吃啥。”

杨有云脸上顿时垮了,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战战兢兢地问时日无多是有多少。

“开玩笑的,”李重棺揉了揉眉心,道,“好生活着吧你。”

明明知道时间还早,李重棺却不知为何疲倦得很,打了个哈欠,然后传染似的,杨有云也打起哈欠来。

“我守着,”杨有云道,“您先休息会儿。”

李重棺也不多加推辞,点了点头,挨着翟生躺下了。

杨有云攥着家伙,笔直地站在房间角落。

紧接着,四十分钟后,杨有云不负众望地睡着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红灯笼的火光逐渐黯淡,只余下灯芯那点略显吝啬的微红。

半夜,悉索声起,只细细的响了片刻,然后传来木门“吱呀”地一声响。

原本躺在床上的李重棺猛地一睁眼,侧头一看。

翟生不见了。

李重棺赶忙起身,映着灯笼羸弱的烛光看了看表,十二点差一刻。

翟生是什么时候醒的?

现在出去——干什么?

李重棺轻轻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财神爷不见了,杨有云站在墙根打呼噜,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便披着夜色匆匆而离。

李重棺决定跟着翟生,一探究竟。

翟生走得很快,简直可以说是健步如飞,不知如此心急究竟是要去做什么事。李重棺走一步顿三步地跟在他身后,发现翟生的确是同平日里有许多不一样了。

比如走路姿势。

翟生先前走路,是大开大合间透出股子倔强来的,且虎虎生风,软底的运动鞋都能被他踩得吱呀作响。

而现在,脚底虚虚往地上一摁,轻快灵活,全然听不出半点声音。

仿佛一只轻盈的猫,在月色笼罩下急速略过。

翟生飞快地往热汤居的尽头走去。

李重棺本想一路跟到目的地,却不料翟生走到一半,忽然慢慢地停了下来。

翟生回头的一瞬,李重棺往侧一躲,进了右边的一间平房。然后往自己的来路一瞟——

发现那里有个人,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

猫婆。

她依旧是浑身深灰色的衣裤,唯有脚上套了双穿着大红的喜鞋。俗话说女人的脚最重要,当先伺候好女人的脚,也许是这个道理罢。

李重棺跟了翟生一路,翟生没发现。

猫婆跟了李重棺一路,猫婆似乎……也没发现?

她并没有朝李重棺这儿看,只呆呆的看着翟生,仿佛痴了似的。

当当当,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敲钟声。

翟生静静的站着不动了,等钟声一下一下地响过去。

李重棺侧头一看,翟生左边的房上高高的悬了一排的灯笼,光斜斜地倾洒下来,照在翟生的身上。

却并没有在右面灰白的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李重棺再细看时,才望见墙角缩着一团黑乎乎的阴影。

那样子,仿佛一只扬着头的猫。

钟声响了十二下,停了。

翟生转过头,慢慢地往回走。

李重棺只看到翟生双眼里一片红。

像火。

李重棺缩进房里,背靠在内墙上,等了许久,再探出头时,猫婆和翟生都不见了。

猫婆不知道,翟生约莫是回去了。

李重棺也打算回去,刚退出这间误入的平房,向内一瞥,停住了脚步。

每间屋子对着正门的墙上,都有一面镜子。有的镜子就只是镜子,有的镜子里有一双眼睛。

这面镜子却不大一样。

那镜子是一整面圆圆的巨大的铜镜,框上雕了繁复的花纹,起了些铜锈,但看上去是被仔细处理过的,只留了些许痕迹。花纹早已看不大清,隐约可以瞧得出来雕了几对鸳鸯。

镜子中间,有一个男人。

穿的是马褂,梳着清人的辫儿,模样生得还不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唇颇厚,长一副老实巴交的敦厚样。

那男人看到了李重棺。

伸出手,敲了敲镜子。

李重棺看着铜镜边上的花纹,想起猫婆的红鞋,上面也绣了鸳鸯。

男人又敲了敲镜子。

李重棺才抬眸,对上了男人的脸。

男人非常急切地大声说着什么,粗糙的脸涨得有些红,拼命敲着镜子,手舞足蹈的。

然而隔一面镜子,李重棺并听不到声音,只能看见男人上下嘴唇一开一合和愈发夸张的动作。

但男人每一次用力地敲击镜子,李重棺都能清楚地听到“当当”的声音。

这个男人,是个哑巴。

李重棺皱眉,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你听得到吗?”

镜中的男人愣了,先摇摇头,思索了一会儿,又点点头。

“你慢慢说。”李重棺道。

男人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始做口型。

“子”

“时”

男人夸张的咧着嘴,慢慢道。

“子时过了,”

“你该走了——”

李重棺于是懂了。

又轻轻道:“明——天——见——”

镜中的男人看懂了李重棺的口型,犹疑了一下,点点头。

李重棺深深地看了这件屋子一眼,低着头跨出门槛,快步离开。

回到自己屋的时候,杨有云依旧靠在墙上呼噜打得震天响,翟生静静的躺在床上,还沉在睡梦中。

李重棺掐着指头算了一卦,又想起堂里的香炉,叹了口气。

明日得想办法离开。

他轻手轻脚爬上了床,身边躺着熟睡的翟生,李重棺却毫无睡意。

次日清晨,先是杨有云猛地睁眼,给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埋怨自己守夜守到一半会了周公。杨有云嗓门大,又嚷嚷个没停,吵得翟生也醒转过来,捂着肩膀嘶了一口气。

“晕到现在……对不住啊,泉……哥。”翟生本想抬起右手,不料右肩整个都没了知觉,李重棺制止了他,道:“子弹还没取。”

“哎,这得有十几个小时啊,”杨有云道,“你这给自己这下子算是够呛。”

“那镜子,”翟生道,“有鬼。”

“还有什么不舒服么?”李重棺问道。

翟生马上答没有,仿佛把昨夜半夜三更独自出门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睡这么久,脑袋也该疼了。”李重棺看了翟生一眼,道,“昨晚就没醒过?”

“刚开始是晕了。”翟生摇摇头道,“疼得慌。”

“也算是家常便饭吧,但就这一次,特别疼,也不知道为什么。”

翟生家里是做什么的,李重棺同杨有云都知道,便都了然地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哪知话音刚落,翟生却突然掀了被子,想要走下床去。

“哎!你干什么!”杨有云一把拉住翟生,“床上躺着去!”

翟生好像没听到一样,硬生生挣脱了。

“别拦着。”李重棺转过头,对杨有云吩咐道。

杨有云于是看着翟生莫名其妙地下床,往门外走去。

李重棺和杨有云跟着走出门。

门外左侧,摆着一口大锅,铁制的,就是先前他们刚来时,猫婆煮汤用的那口。

锅里熬着奶白色的汤,热乎乎的冒着气。

猫婆站在锅旁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她先是对着李重棺,咧了咧嘴,道:“早啊,好孩子……”

杨有云目瞪口呆,看看猫婆,又看看“好孩子”李重棺,惊得下巴都要脱臼。

李重棺一阵恶寒,被这股肉麻劲儿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后两人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猫婆不是在说李重棺,而是在说窝在李重棺肩头的财神爷。

财神爷“喵”了一声,欢欢喜喜地蹦到猫婆那儿去了。

杨有云本还想对着李重棺调侃几句,看看李重棺清冷出尘的样子,识趣地选择闭上嘴偷着乐。再然后,两人就看见翟生往旁边移了两步,熟练地提起锅边挂着的大铁勺,开始搅那锅汤。

猫婆蹲下来,往下头添了些柴火。

“……翟生。”李重棺叫道,“翟生?”

翟生回过头“嗯”了一声,边熬着汤,边问道:“怎么了,泉哥?”

李重棺看着翟生,问道:“你在干什么?”

“哎呀呀,两位,”

“要喝汤么?”

猫婆添好柴火,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眯着眼,看着杨有云,问道。

翟生抄起勺,往地上摆了个碟子,舀了一勺汤。

热汤咕噜咕噜,被舀进了碟子里。

铁勺不小心碰到瓷碟,发出“叮当”一下清脆的响声。

叮当。

群猫从屋顶,墙角,巷边冒出一拥而上,围着那碟温度吓人的滚烫的汤汁,毫不顾忌地张开了嘴。

“要喝汤么?”猫婆问道。

另一个碟子放在桌上,咕噜咕噜,又舀了一勺进去。

又是叮当,叮当。

翟生把勺子挂回锅边,端起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