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开着的。
但门外什么也没有。
叮铃铃, 叮铃铃。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雾, 在灯光下浓浓淡淡地舞着, 闪成一片寂寥的微光。
门外传来“喵”的一声,不知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叮铃铃, 叮铃铃。
门口什么也没有。
李重棺左侧的墙面上,慢慢浮现了一个近两米高的,巨大的影子。
一只猫。
“关门。”李重棺吩咐道。
陈知南没有动。
李重棺以为陈知南没听见, 于是加大了音量,重复了一遍:“关门。”
陈知南毫无反应。
李重棺起身,拿着厚厚一叠记录本,啪地给陈知南脑袋上来了一下。
陈知南猛地一转头, 力气大得险些把李重棺带倒。李重棺看到陈知南眼里一闪而过的红色, 皱了皱眉。
陈知南:“啊啊啊?泉哥你你你干干啥?”
“关——门。”李重棺道,“我有这工夫叫你,还不如自己去关。”
陈知南嘿嘿一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把门闩上了:“诶,这晚上……关什么门啊?”
“我乐意。”李重棺面无表情地答道。
陈知南已经习惯了李重棺时不时的莫名其妙,想着他估计又有什么弯弯绕绕了, 也没说什么, 再加上疲乏得紧,于是早早的去睡了。
结果第二天, 天还没亮,就被哐当哐当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噪音弄醒了。
陈知南迷迷瞪瞪地起身, 脚脖子一歪崴了脚,身体一晃悠,脑门子就往柜上砸去,哐当一下子,立马清醒了。
陈直男趿拉着拖鞋,晃荡晃荡地去开门。
下了门闩,刚把门往两边拉开一条缝儿,鞭炮味儿就糊了陈知南一脸,然后是漫天薄薄的纸钱,纷纷扬扬地像鹅毛一样落下来,涌进来,散到各处去。
队伍稀稀拉拉地在街上走着,披麻戴孝的,低着头。
像一群找不到方向的游尸。
陈知南把门又关上了。
“怎么了?”李重棺问。
“送上山。”陈知南答。
李重棺只叹了口气,没说话。
人有悲欢离合。
小泉堂的患者一天比一天多,李重棺很忙,陈知南不得不临时学唱了药名,多少能帮上点忙。只是那张敏,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陈知南越来越累,甚至感受到张敏所描述的那种,睡下去就起不来了的疲累感。
李重棺很担心,换了好几次方子,逼陈知南灌下去,都不见效果。
“我不想喝了。”陈知南皱着眉头又灌一口,吐了吐舌头,“喝多了犯恶心。”
“没什么效果。”李重棺皱眉,“奇怪……”
陈知南摇摇头,把碗一搁,靠在椅背上,大爷似的翘起了二郎腿,道:“肯定有效果啊,你看那些患者,来过几次都没再来了。要是不对劲,还不得来找你啊?”
李重棺道:“你这也没效果啊。”
“我和他们怎么能一样?”
“老天爷要先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空……”
空什么也不知道了。
陈知南耷拉着脑袋,就这么睡着了。
李重棺没听着下文,回过头,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探了探陈知南鼻息。
又走回去坐下了。
陈知南一觉睡到半夜,李重棺给他煨了杂米粥,见他醒了,就给他盛了小半碗,搁在桌子上。
新米掺了小把糯米,炖的稀烂,绿豆熬的外皮都涨破开来,拌在颜色稍深的稠粥里,漏出了里面奶白的子叶,仿佛一个初生的奶娃娃,卧在浅赭色的陶瓷碗里。
陈知南的手刚碰到那碗,手颤了颤,摇摇头,扁着嘴说道:“不想吃。”
“你从中午睡到现在了。”李重棺道。
“不饿。”陈知南答。
李重棺也不强求,只说:“饿了吃。”
陈知南于是点头,轻声应了句:“饿了吃。”
结果陈知南这一晚上都没饿,没精打采地应和着陆丹和柯纪的玩笑话,从各类八卦到唱小曲儿,陈知南迷迷糊糊地总想睡。
陈知南这段时间睡的实在是太多了,而且睡得死,李重棺曾经试图叫过,根本叫不醒,跟个死猪一样,李重棺就差拽着他领子扇巴掌了。
实在是反常,但似乎除了颇能睡,没出什么事儿,陈知南又不懂医,醒着也是闲着,李重棺便随着他去。
结果第二天就出事儿了。
第二天早上,陈知南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蹦跶起来,一边催促着李重棺弄早饭一边唱支山歌给党听。
李重棺刚开始还以为这厮睡过头了,耳边没了声音总有几分寂寥,便去了厨房准备早饭,油锅一起煎了个蛋,回来走近柜台的一瞬间,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陈知南今天早上,没打呼噜了。
李重棺一皱眉,解了围裙,往陈知南柜后那小破床走去。
薄被空落落地摊在床上,不见了陈知南。
“陈知南?”李重棺回头,喊道,“人呢?”
厕所去了?
“陈知南?”
这东西怎么天天瞎跑!
“陈……”李重棺再喊,却听到房梁上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遂抬头。
是那条黄龙,招了招爪子,蹲在梁上望着他。它见李重棺看着他了,摇了摇尾巴,腾空而起,在上头盘旋两圈,腾着一缕薄云晃晃悠悠地下来了。
“我……”李重棺看着那东西就心烦的很,再加上陈知南这头又来一桩破事儿,语气顿时有些不客气,“是不是很早就叫你滚了?”
黄龙绕着李重棺转了一圈,把脑袋朝李重棺凑过来:“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那黄龙双眼里满是浑浊,鳞片里塞满了颜色诡异的脏污,其中一只龙角还断了一截,嘴巴里散发出熏人的臭味。
“离我远点。”李重棺嘲道,“少跟着袁渚白在黄泉鬼混,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黄龙并没有听李重棺的话,甚至又往他那儿凑了凑,直到李重棺厌恶的别过了头,才抬抬爪子,伸出一只指甲来敲了敲李重棺的肩。
“滚。”李重棺道。
“这个人间没有龙气了。”黄龙道,“人间需要你。”
“这世上已经没有龙脉了,你该回天上去。”李重棺淡淡道,“新社会不需要龙,我不希望再看见你。”
“一个没有龙庇佑的九州是不会昌盛的……”黄龙道,“我是为了你好,殿下。”
“你去找袁渚白。”李重棺没好气道,“他那么想。”
“我的殿下,只有你有资格,他不行的。”黄龙诧异道,“你看,你还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你会比嬴政还要伟大,世人会永世铭记你的名字……”
“你为什么话这么多?”
黄龙张了张嘴,答非所问道:“关于那个小朋友,你该掐指算一算,用李淳风教你的卜术。”
李重棺顿时变了颜色。
李重棺抬起手腕,看表。现在是早上六点过一刻。
白天。
死人……进不了小泉堂。
“他昨晚根本没有离开过这里!”李重棺声音都稍稍带了颤,“不可能。”
“你看,你自己都说了,”黄龙道,“昨晚。”
李重棺:“……”
“陪我去步行街。”
张敏曾和李重棺提起过,自己家住在步行街。
“我想我不该去的,”黄龙用爪子扶了扶自己的角,“前些日子,那个小朋友曾经在忘川水里看到过我……”
“那就滚。”李重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顺便翻了陈知南的包,把陈知南认识的能用的符全都带上,也不管陈知南曾为这些东西费过多少心神,“那次他差点被拉到黄泉路上去。”
“我建议你回他的故乡看一看,”黄龙绕着李重棺说道,“头七的时候他一定会回去的,殿下,你可以在那里见到他。”
“头什么七,他不会死。”李重棺打断道,“我说不会,就不会。”
“殿下,你太自大了……”
“换个称呼。”李重棺冷声道,“我对自己的评价是完全客观且正确的。”
李重棺必须去找张敏。
或者说,去找那只名叫“财神爷”的波斯猫。
什么财神爷,那就是个扫把星!
李重棺大踏步走着,黄龙隐了身形,跟在李重棺后边,在他耳边叨叨了一路。要不是本就知道毫无作用,李重棺真想随便抽张什么符把这厮给解决了,一了百了。
大约是太早了,步行街都没什么店开门。一家兼卖早点包子的点心铺倒是开了,李重棺便上去问路。
“张敏?那家开小店的啊……唉。”阿婆边捏着小笼包子边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小伙子,你沿着街往前边一直走,门口贴着白联的,就是他们家了!”
白联?
李重棺果然看到一户贴白联的,敲了敲门,里头传出一番手忙脚乱的声音,而后门开了,张敏开的门。
一段时间不见,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一样,双眼凹陷,面容惨白,法令纹都熬出来了,全然不似先前的青春动人模样。
张敏看了看李重棺,又好像不是在看他,目光没有焦距般的越过李重棺,看向他身后的空气。
她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上唇和下唇扣在一起,磕碰出第一句话。
“我哥死了。”
“有点乱,不好意思。”张敏低着头,领李重棺进屋。
她家前屋是杂货铺子,卖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日用品,还有些自己弄的手工艺品,后屋是家里人住的地方。
此时都是乱七八糟,一地的狼藉。
“前两天走的。”张敏给李重棺倒了茶,说,“好好一个人儿,突然就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李重棺喝了一口,冷的,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味道。
“我哥身体一直很好的……不知道怎么突然就……”
“这几天也是总觉得累……但我们用的药是一处的,我哥,我哥突然就……”
张敏想起来李重棺在场,忙止住了情绪,歉意的笑了笑:“李大夫,别介意,我知道,不是您药的缘故。”
张敏带着她哥,也来开过药。
李重棺点点头,轻声说道:“节哀。”
“谢谢您来看我。”张敏抹了把眼泪。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李重棺心里也有些焦躁,但顾忌着张敏现在的心里状况,也不得不柔了声音,缓声问道。
“也还是……很累。”张敏说道,“很乏,总想睡觉。”
“我会不会也有一天,就这样突然晕倒,醒不过来了呢……我总觉得,很快了。”张敏道。
李重棺点点头,准备直切正题:“是这样,我本来是要来找财神爷的,不巧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张姑……”
“财神爷?”张敏道,“财神爷跑了。”
“好几天了,我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准备这些事情,没有顾得上找它。”
“财神爷和我哥可亲了……”张敏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
李重棺掏出手帕,给张敏擦了擦。
财神爷跑了……这事儿还真是一茬扣一茬,给他的生活制造这样那样的意外事故。
李重棺感受到黄龙尖锐的爪子慢悠悠扫过他的右脸。
啧,臭的要死。
张敏抽抽搭搭地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李重棺只得起身,道了句打扰,就往外走去,离开前,还把兜里的毛票数了数,都小心的塞在了玄关的鞋盒子上。
张敏和她哥相依为命,现在只剩她一个了,也是不容易。
黄龙压低声音,在李重棺耳边悠悠道:“你看,你来了也没用,救不回那小子。”
“刷牙对你这一身黄泉来得腐朽味道有用么?”李重棺简直想捏起鼻子,“妈/的。”
“殿下,不要讲脏……”
“闭嘴。”李重棺道。
现在该怎么办?该往何处去?
陈旭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陈知南绝不能死。
“我就应该先问他把东西要来……”李重棺嘟囔道。
“什么?”黄龙问道,“什么东西?李淳风给你留了什么东西么?”
李重棺想到这厮同袁渚白是一伙的,搞不好下去又叨叨半天,于是选择了闭嘴。
“那只猫绝对有问题。”李重棺道,“它会吸食人的生气……然后,那些人会死。”
曾来过的病人,后面便不再来了,不是因为好了。
是走了。
李重棺想起那天早上敲锣打鼓的哀乐,和陈知南开门的一瞬间,飘飘忽忽泳进小泉堂的纸钱。
“陈知南不会死的,那小子命大。”李重棺淡淡道。
黄龙似乎还想说什么,圆溜溜的鼻孔里喷出一股子热气,浇在李重棺脖子上,熏得他皱了眉。
“我给他起过一卦。”李重棺说,“他能活到一百零二。”
“这样啊,”黄龙尾巴一甩,往高处飘去,“那他的确是死不了。”
“你起的卦从不会出错。”
“李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啊?”我颇好奇地问道。
陈老先生摇了摇头笑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陈老总是喜欢卖我关子,横竖他也卖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我已然习惯,耸了耸肩,吐了吐舌头。
“我想吃蛋糕。”陈老忽然说。
“护士姐姐不会让你吃的。”我回答。
“我去问她要手机号码。”陈老先生转过头,和我说,“你去给我偷偷买个小蛋糕来。”
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