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丹背后忽然出现了那只凶神恶煞的红狐狸。
二人都穿着旗袍, 头发也是推了微卷的波纹, 露了大额头, 一个红的一个白的,随在一起飘着,倒是好笑的紧。
陆丹感受到身后风声, 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也是有几分着急,加快速度绕着周飞着, 却摆脱不开。
李重棺回头,喊了一句陈知南。
陈知南向李重棺打了个手势。很显然,他背了一路的包,并没有在这个幻境里出现。
该死。
陈知南的一下慌了, 脑内嗡嗡作响疼得厉害, 这几日加班加点背的口诀道法,竟是半分也想不起来。
他看到那只狐狸向陆丹张开了嘴。
糟糕。
这时候,柯纪,作为一个折了腰的普通老鬼,哪怕自知战斗力为零,仍坚持着冲过去给了那东西几巴掌, 回头喊道:“小孩儿!你还有什么法子!”
陈知南崩溃了, 没有了,真没有了。
那东西还紧紧随在陆丹身后。
柯纪灵机一动, 突然回头道:“小孩!凝……”
陈知南懂了。
于是眨眼间,几人又感觉自己被重重地摔在石板路面上。
柯纪飘飘忽忽起身一看, 道:“邱府。”
人没少,那老狐狸已经不见了。
陈知南嘘了一口气。
然而此时,在几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红狐狸寻不见陆丹,王大老爷几番也没找着人,便慢悠悠,慢悠悠地提着刀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抬起头,不知道对着什么东西狞笑了一下。
于是时间再一次开始流动。
一句轻笑忽的从二楼传来:“这位爷。”
“好好说话,不要动手。”
“光天化日下意图行凶斗殴,总归是不大好。”
邱悯归身后站着位副官,稍稍笑了笑,跟道:“还有强抢民男。”
柯琬宁刚开始没认出人,一面茫然地望了望二楼雅间,随后瞪了伙计几眼,怪他怎么不把客人带走了去,这下是叫军爷看了笑话。伙计一脸无奈的摊摊手,摇了摇头。
“唧唧歪歪地说什么狗/屁话!”王大老爷先翻了个白眼,然后色眯眯地看着柯纪,“不就一个戏子,跟男/妓有什么分别……”
“看看这身段,滋味一定不错……”
柯纪色变,和副官异口同声地吼道:“嘴巴皮子放干净点!”
“婊/子立什么牌坊呢。”红狐狸跟道。
柯纪难以置信地看了眼红狐狸,斥道:“你是他什么人?”
红狐狸笑了笑,说,这是我男人。
“小姑娘家家的如此不知廉耻,替自己男人操/办这种事情,”柯纪难以置信道,“成什么体统!”
红狐狸不置可否地娇笑起来。
“堂会,”王大老爷亮了亮手里的刀,道,“唱不唱?”
柯纪扬声道:“不唱!”
王大老爷掂了掂左手那把刀,顺着刀柄上那铁环儿一转,当得一声,那刀便飞了出去,噌地飞向了柯琬宁,插/进了柯琬宁脚前三公分的地板上。
柯琬宁吓得退了两步。
“唱不唱?”王大老爷又问了一句。
柯琬宁年纪大了,柯纪稍稍向前,把人护在了后面。
邱悯归坐在二楼的雅座,看着这一切,皱了皱眉。
他向来没有看戏听曲儿的习惯,这次若不是妹妹邱衍早早地订了位子,又恰好有事不能来,那丫头一脸郁结地同自己说不能浪费了出好戏,他才不会拖着副官来听这劳什子什么戏。
唱的什么来着,一半没听懂,一半听完了就忘了。
独独台上的人儿生得的确是标致,性子倒也算是烈的。
他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些权贵捧戏子捧到床上这些事,但像台下这般的,的确是……
恶心的很。
王大老爷又亮了亮手里的刀。
“柯老板,唱堂会么?”
柯纪气急,又对这人无可奈何,瞪着眼睛斥道:“我去给你死/妈唱白女驸马!”
邱悯归听到身旁站着的副官在憋笑。
“笑吧,我也想笑。”他回过头,轻声对副官道。
副官自然不会真的笑出声来,二人相对着挤眉弄眼一番,就见着邱悯归使了使眼色。
这时候,王大老爷另一把小刀刚刚扬起。
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
副官嗅着淡淡的一股火/药味儿,对着楼下挥了挥手上的枪,颇阴险地笑了笑。
当然不是对着人打的,那声枪响过后,王大老爷手里的刀唰得被打掉在地上。
王大老爷捂着被震疼的手,目瞪口呆地看着二楼雅间。
邱悯归站起来,做作地拍了拍手,笑道:“这位先生若真是想听柯老板的堂会,不如改日再约。”
“柯老板这个月的堂会,我邱某人上月已经包了。”
柯琬宁回过头,一脸呆滞地瞪着柯纪。
柯纪:“…… ……”
“对吗?柯老板。”邱悯归人畜无害地笑了笑。
柯纪心想着横竖这番也不能善了了,只得硬着头皮揖首应了:“……的确如此。”
“成。”邱悯归拍了拍副官的肩,示意他跟上,便转身就走,:“那走吧,柯老板。”
柯纪:“…… ……”
他怎么觉得这波血亏了呢?
另一头,两人两鬼却是到了邱府。
“那老狐狸精讨厌的很!”陆丹气道,“把我衣服都给弄皱了!”
陆丹心疼地拽拽衣角,又拍拍袖子,鼓鼓囊囊好半天,直到李重棺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脑袋,撂下一句“回去再买”,才露了笑容出来。
一转眼却又开始愁眉苦脸了:“泉哥你把我头发都揉乱了……哎,还阳符不够了啊,我怎么才能去订新的衣服……”
陈知南叹了口气,劝道:“我学我学。”
陆丹于是满意了,比了个“耶”,笑嘻嘻道:“胜利!”
“你们这几个小孩倒是有趣。”柯纪看了几眼,道。
“我不是小孩儿,”陆丹反驳道,“我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你哪年走的?”
“忘了。”柯纪道,“谁会记自己哪年死的。你呢?”
“一九三七,南京。”陆丹强笑道,“我会永远记得。”
“你……”柯纪脸色稍稍变了变,想劝慰似的,到底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邱老四那年也在南京。”
陆丹点了点头,不在继续这个话题。
“天黑了。”李重棺道,“什么时候?”
李重棺的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幸好柯纪算是听得懂,便回答说:“我不知道,”
“进去看看吧。”柯纪边说着,便轻车熟路地领着三人摸进了邱悯归的屋。
“等等,哎——”陈知南着急地喊道。
“走吧。”李重棺跟着说了一句,“看不到。”
“那刚刚那个,”陈知南咽了咽口水,道,“怎么回事?”
“走吧,这世上解释不清的东西可多了 ”陆丹蹦蹦哒哒地跟着进去,笑道。
“小丫头片子。”陈知南嘀咕道,“进别人屋进的挺自在啊。”
屋里只有邱悯归,和一个姑娘。
“邱衍。”柯纪解释说,“邱老四的亲妹。”
“挺漂亮的呀,眼睛大大的。”陆丹道。柯纪点点头,应着:“嗯,就是不知道邱老四怎么这么难看,生得又丑又逼仄又别扭。”
“那你还跟他一起。”陆丹挤眉弄眼地看着柯纪,打趣道,“哎呦,说好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柯纪摸了摸鼻子,没再回话。
邱悯归在和邱衍说话。
邱悯归坐在椅子上,邱衍绕着椅子一圈圈地一直走。
“哎,唱个堂会怎么着了?”邱悯归摊手,“还跟我闹脾气……”
“柯老板搁我们家唱一个月了,哥,”邱衍要笑傻了,“你趁人之危突然订了一个月堂会,你说人家气不气啊?还不如那日就跟了王家老爷走了呢,也就一晚上的事儿。”
邱悯归一拍桌子,喊道:“他敢?!”
“轻点儿,哎呦,待会儿这玩意散架了。”邱衍道,“不是我说,我这一个月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好听也不能这么个听法啊……你说呢哥?”
“不知道。”邱悯归摇摇头,直言道,“我没有听懂。”
邱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听不懂戏?
邱悯归老实巴交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每次都没忍住听一半睡着了。”
邱衍:“哈哈哈哈哈……”
“怪不得柯老板每次唱完都下台来揪你,耳朵,”邱衍简直要笑岔气,“他铁定是看到你打瞌睡了!”
“别笑了,哎,”邱悯归叹气,“明天他都不来了……”
“浪费钱的啦,一个月也听腻了,”邱衍道,“哥,打个比方,你天天吃鲍鱼海参山珍海味,吃上个把月,腻不腻啊?”
邱悯归幽幽回答:“你长这么好看,照镜子从小照到大,腻不腻啊?”
邱衍跟着邱悯归,同一群丘八厮混久了,全然不知廉耻为何物,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腻!我这么好看,看一辈子都不腻!”
好吧,她忽然有那么几分理解自家傻哥了。
邱悯归忽然顿了顿,眼里光一闪,想了个主意来,便直勾勾看着自家老妹儿:“你还能弄到票不?”
邱衍愣了:“嗯?”
“柯……”
邱悯归还没说完,就被邱衍的笑声打断了:“哈哈哈哈哈哥,你还想到人家园子里去打瞌睡啊?”
邱悯归无奈地看着邱衍,有点害羞有点窘迫地回道:“什么瞌睡不瞌睡的……”
邱悯归一般时候都人模狗样的,偶尔甚至可以说是正直得让人难以接近,邱衍头一次瞧见邱悯归这样儿,新奇得很,又调侃道:“怎么?我哥也算是长大了,懂事了,开窍了,要学那帮老爷少爷们捧角儿了?”
邱悯归老脸一红,什么捧不捧的,人已经是个角儿了,轮不到他去捧。
“哎呦,”邱衍有意揶揄道,“那你是怎么个意思嘛,话总是要说清楚的,不然妹妹我怎么会懂,是不是啊哥?”
邱悯归尴尬的端起杯子来喝水,盖子一揭却发现茶已经没了,又只得放下。
邱衍笑眯眯地看着邱悯归。
邱悯归犹豫了好久,咬了咬牙,摇摇头,转头又轰邱衍出去了。“回你的房去睡觉,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邱衍嘿嘿一笑,到底还是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邱悯归。
他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红着脸笑了笑,挠了挠头,翘着腿靠在椅背上发愣。
柯纪慢悠悠地飘过去。
邱悯归其实生得很好看,眉是眉眼是眼,常服军装都穿的出味道。
柯纪伸手,想摸邱悯归的脸,手上往前一伸,
透了过去。
李重棺拦了陆丹陈知南二人,挡了他们,不叫他们上前。
柯纪背对着三人,轻轻地轻轻地,触碰着邱悯归。
当然是碰不到的。
他伸手轻柔的勾勒他的轮廓。
邱悯归睡着了。
柯纪虚虚地搂住了他。
脸上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滚落下来,淌到了身上的戏服上。
李重棺喉咙动了动,终究是没出声。
周遭景色再变时,陈知南上前,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柯纪居然是笑了。
柯纪抹了把眼泪,笑道:“多谢。”
四人又是到了梅园。
台上唱戏的依旧是柯纪。
陆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确定台下的观众除了没有脸,便也都是常人,没什么水牛狐狸精一类的奇怪物什,才松了口气,小声问陈知南刚刚同柯纪说了什么。
“没什么,”陈知南低声道,“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这氛围和刚刚完全又不同了。
陈知南一眼就看到了王家大老爷,身边跟了一帮猪猪狗狗,那边围一桌豺狼虎豹。
“嘶,这场子是被他们包了?”陆丹低声叫了一句。
却看到一条狗蓦地转过来,对着他们耸了耸鼻子。
陈知南暗道不好。
李重棺忙扯了他,柯纪拖了陆丹,两人两鬼往柱子后边去躲了。
那狗没见着人,于是又把脑袋转了回去,同王大老爷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藏着点。”李重棺轻声道。
柯纪稍稍探了头,想看个仔细。
“喏。”柯纪指了指二楼,“看邱老四。”
邱悯归身边就只跟了个副官,依旧翘着个腿,端着茶盏坐在二楼。
“自从那一个月堂会唱完,那二楼的位子我便替他包了下来,包了个把年呢。”柯纪说道,“后来我不在梅园唱了,也一直给他留着座。”
“横竖不是我付的钱。”柯纪道,“他也不缺那点大洋。”
“说起来邱老四动不动还多给伙计一点赏钱,受欢迎得很,也不知道省着点花销。”
“你非得替他包,”陆丹笑道,“哎,怎么不替他省着点花销?”
“我乐意花,我男人乐意给我花么!”柯纪嘴上语气不大客气,人却是笑着的,颇有点自得的味道。
真是叫旁人都艳羡的满当当溢出来的幸福味道。
“他自己不要脸,又不愿订座位。”柯纪埋怨道,“有时候非得过来又没位子坐,我能怎么办?”
陆丹了然,同陈知南小声地笑做一团。
李重棺稍稍眯了眼,嘴角翘了翘。
台上锣鼓二胡伴奏声一停,戏唱完了。
陆丹才回过神来,凑过去小声同柯纪说着,这曲子怎么听上去有点儿耳熟。
“《玉簪记》,”李重棺道,“先前你在台上唱了大半夜的,忘了?”
“哎!”陆丹道,“真的吗!小阿纪!”
柯纪点点头,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别这么叫我……的确是《玉簪记》。”
《玉簪记》,他死前最喜欢的一出戏,他死后孤魂野鬼地唱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戏。
都只因今日的天赐良缘。
戏唱完了,主演的戏子一一谢幕时,伴奏还没淡干净,观众也都一个个坐的好好的,唯有王大老爷,却忽然间突兀地站起来了。
然后那些猪猪狗狗豺狼虎豹的畜生,纷纷停了手里的茶盏布帕麻将牌瓜子壳儿,跟着一个一个站起来了。其他看客见着形势看上去似乎不大对,好在戏也听完了,赶忙离席而去。
空气中忽然多了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