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李重棺却道。
“不行。”
“为什么?”柯纪眼皮子一抬, 轻声问道, “理由呢?”
“太危险。”李重棺言简意赅道。
“易魂易的是人的魂魄, 你以为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东西呢。”
“他是头遭,因着巧合才成功一次的。”
牵魂作桥,哪有那么容易。
“别的不说, 万一伤了什么地方,”李重棺淡淡道,“你叫陈家唯一的天师成了个脑/残, 谁来负责?”
“虽然本来也是个傻的……”李重棺小声嘀咕一句。
陈知南:“……”
“那和我没关系。”柯纪左手轻轻在椅子把手上敲了敲,好像有点不耐烦似的,又硬是把脾性压了下去。
“难度大么?”
“大。”李重棺瞟了陈知南一眼。
本来似乎是不大的,搁这人身上怎么就比登天还难呢。
反正在他眼里, 陈旭做什么事情都仿佛很轻松容易。
陈知南?
唉。
陈知南点了点头:“刚刚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嗯, 就翻个墙进来就这样了。”
“翻墙?”柯纪忖度了一会儿,抖搂抖搂袖子,道,“这园子里的墙头都是老物件了,墙皮都落了不少,掉得满地的白灰, 都没去收拾。”
陈知南说, 是老物件了。
“那再翻一次吧。”柯纪道,“麻溜的。”
“别闹了。”李重棺硬邦邦回了一句, “我不许。”
柯纪冷笑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颇讽刺地嘲道:“你又要我这园子,又不肯替我做点这小事,是打算着白拿了?”
“李重棺,你自己想想,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李重棺沉默地看着柯纪,没答话。
“我柯纪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柯纪继续道,“不答应。”
“那滚吧。”他说。
柯纪眉尾一挑,身上颜色似乎淡了几分,忽得掠过一阵风,只片刻功夫,柯纪便隐去了大半。
戏台子上亮着的灯光倏得灭了。风愈发大,连着地上的砂土瓦砾碎石子儿通通卷到了天上,跟木质的椅凳房梁敲的噼啪直响。
李重棺却是这时动了。
他擎了一把黄符——陈知南这几日刚学了制的——簌得冲上前去,那纸符在他手上竟仿佛铁签一般硬了,刷刷飞出,死死的钉在了柯纪所靠的木椅的周围。
不多不少,恰好八根。
“对不住。”李重棺踩过几条桌子椅子,飞身而来,“同旁人有约,”
“梅园我要定了。”
八道定魂符,清化戾气,天大的怨鬼都难逃其手。
那些个桌椅板凳原本也是极名贵的,却终究在时间的催磨下腐朽成一堆嘎吱作响的烂木,有几只松散得很,直接被踩成了木条,整个厅内搅起了一股朽木的酸味。
李重棺手里身上衣间还藏了些东西,本来是预备着冲过去给他一个痛快,便能简单了结这事情。然而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李重棺还未近身,那钉在那儿的八道黄符,既没有燃起叫鬼神惊惧的白焰,也没有生出什么捆人勒魂的锁链来,
静静地,仿佛无事发生。
三秒过后,在呼啸的狂风中,八道定魂符忽然咻的拔地而起,
在空中炸出了八道缤纷绮丽的巨大烟花。
火/药味儿溅了李重棺一脸。
李重棺:“……”
陈知南:“……”
得,陈知南那不着调的孩子书没看仔细,指不定哪儿多画少画了几笔,整成了这个样子。
烟花都画出来了怎么没画几个炸/弹出来呢,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陈知南是什么天赋异禀的神笔马良啊。
饶是李重棺再如何淡定寡言面沉如水不起波澜高冷内敛沉默是金,此时也只想一声长叹。
呜呼哀哉,陈旭,你在哪,我好想你。
你来救救你孙子吧,我是真的熬不住了。
烟花炸得很好看,紫的红的黄的一朵一朵交错着,高高低低地颇有层次感,还有漫了一屋的满天星,亮闪闪地落下来。
却并没有感觉到哪怕是一点点灼人温度。
更多的烟火只拉了炫目的一道红,就一头栽进屋顶房梁子里,孤独的了却这短暂的一生。
当然,李重棺没打算欣赏,也并没有闲暇去欣赏。
他再往前蹿了几步,纵身跳上了戏台子,隔着柯纪三四米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柯纪似乎已经被惹怒了。
“你刚才是想要干什么?”
“李重棺。”
那椅子虚虚浮浮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上面却并不见柯纪鬼影,他似乎一瞬间就隐在这黑夜里了。
戏台子缓缓地,又亮起来了。
台上的陆丹忽然爆发出一阵极其刺耳凌厉的尖叫,几乎要划破陈知南的耳膜。
李重棺只稍稍皱了皱眉,好像没听见这闹人噪声似的,说道:“刚才?送你上路。”
“那有点困难啊,不好意思。”柯纪的声音在戏台上弥散开来,显得格外空灵又阴森,瘆人的慌,“不如,我送你上路?”
陈知南要被陆丹的尖叫声逼的发疯,头顶上却忽然罩下一面龙凤帔来,惊了他个措手不及。那龙凤帔带着的颇古旧的尘土的味道尽数招呼进了陈知南的鼻子,吸得他好一阵咳嗽。
却感到有人在他脖子后头轻轻刮了一把,耳边传来柯纪的声音:
“紧着小心些,这里头好大五成是我男人给置办的砌末戏服。”
“小孩,赏你几个彩头玩玩。”
“彩头”,是指戏里每逢砍头杀人一类时候专用的假头。
说白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陈知南大概也懂一点,这个彩头是不大方便讨了。
陈知南险些就想撕了头上顶着的龙凤帔,又想着这玩意儿对柯纪没准还挺重要,一时没忍心,费了点麻烦劲儿小心翼翼给揭了下来。
紧接着,咕噜咕噜滚过来三个彩头。第一个是白面的,煞白的脸皮,眉头上挑拉得细长,眼周抹的血红的一片,在灯下照得泛光,笑眯眯得看着陈知南。
第二个彩头是黑底的面,涂得胡里妈擦的,红色的胡须一半拖在地上一半裹在脑壳上,湿淋淋的,满是血。
第三个彩头滚过来,和陆丹有八分像。
陈知南有点儿犯恶心。
那三个彩头先是滚过来,一个叠着一个在陈知南脚边蹦跶,然后转眼又散开来了,绕着陈知南打滚儿。
黑面的彩头忽然睁开了眼。
那眼珠子布满了青白的浊色,小却狰狞,活像个真的,阴测测地瞪了陈知南一会儿。
白面的彩头滚了两下,不知道勾了木地板上哪根叉儿,刺啦一下撕下一大块头皮来。
那是真的头。
白面感到疼似的顿了一下,而后眯着眼,嘴巴一咧,露了满嘴的獠牙。
“陆丹”又茫然的滚了两下,定住不动了,忽得一开口,居然是本戏。
《玉簪记》
“此情空满怀,未许人知道。”
彩头高声唱着,
“明月——照孤帏”
“泪落——”
“知多少……”
那彩头开口却是陆丹的声音。
陆丹没学过戏。
唱腔生涩,半点没有原先唱词的味道,音调一高便断断续续地哑得不成样子。
不知道和这环境当口有没有什么联系,陈知南听着这几句词,腿下居然是一软。
而戏台上真真正正的陆丹,还在摆着那姿势,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泉哥!”陈知南一脚把那三个彩头踢到一边去了,一转身,发现戏台子上的陆丹。
没有头。
“你看看卤蛋儿!”陈知南惊叫道。
李重棺现正和一堆奇奇怪怪的行头们发生肢体冲突。扎头箱一揭,金银扣烟毡帽,抓子兵盔二郎叉,一股脑儿不要钱似的全数招呼上来。
蜀地湿气重,这些个行头久未保养,掀起了一股子冲天的霉味儿,掺着烟尘灰土抖落下来。
虎头牌咻地冒出来,往堂中间石破天惊地那么一拍,场面上赫然多了几个鬼影。
泥灰的破旧衫子尽是孔洞,拖着镣铐带着夹棍,一晃一晃的走过来,铁锁拖在地上,和石子儿一起敲出了环佩之响。
那几个鬼影的面目皆被腐肉覆盖,嘴巴皮子也掉了,露出萎缩的牙龈和黄白的牙垢。
李重棺对陈知南的叫声充耳不闻,面无表情握着匕首削了鬼影的脑袋,一跺脚把地上的木牌子震得飞起来,不偏不倚地挡了身后急飞而来的咀掌。
“他不会管的。”柯纪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孩儿,你知不知道,李重棺那是出了名的面冷心更冷。”
“哦,差点忘了,你应该不知道吧。”柯纪懒洋洋地说道,“李重棺的秘密。”
“想听么?”
柯纪似乎是笑了一下,说道。
“那个秘密,只有死人知道。”
李重棺的眼中爆出怒火来。
陈知南却无暇再顾及了。
这地方的确陈旧,木地板踩起来都吱呀吱呀得响。
陈知南一个趔趄,就感觉到脚下一空——那脆弱的地板忽得就自个儿裂了一个大洞出来。
陈知南感觉到自己正在急速坠落,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没有到来。
很久,陈知南才感觉到有人踢了踢他的小腿。
“小孩儿,起床了。”
是柯纪。
陈知南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周围站着李重棺,陆丹,和柯纪。
一个个都直直地瞅着他。
“恭喜你第二次易魂了。”李重棺打到一半被拉入这奇诡的幻象中,居然也不大喘气,只道,“还成功地把我们也拉了进来。”
“这对你身体很不好,回去记得好生休息。”
陆丹冲陈知南做了个口型道:南哥,你小心一点,要是被泉哥发现坠落状态容易易魂,他可能会天天扯着你往天上抛……
陈知南先是惊喜地看了眼陆丹:“卤蛋儿,你好了?”
柯纪半飘在空中,道:“我放的,怎么?你既然已经冒危险来行这事,出于仁义,我便放了她。”
陈知南颇震惊地想到,这家伙居然还知道仁义。
哪知柯纪一转头,轻蔑道:“你以为我们唱戏的便只知道儿女情长?在折子戏里打小浸到现在,哪怕是头猪也被家国仁义给浸入味了。”
“方才若不是他先动手,我便好生请你们回去了。”
陆丹又嚷嚷道,你硬拉一个女孩子去唱戏,一点都不绅士。
“你唱的真难听。”柯纪只说。
李重棺对着柯纪的挑衅眼都没抬,只生硬地回了一句:“你不放梅园。”
又对陈知南说:“你们现魂魄绑了一起,别想东想西,他都知道。”
陈知南觉着神奇,便在心中想道:李重棺是猪。
柯纪深以为是地点头赞道:“有理。”
李重棺:“?”
“这是梅园旁头的老街。”柯纪道,“看见长江没,我当年就是在那儿同一帮小破孩吊嗓子。”
陈知南想着,你那时候也是小破孩啊。
“不一样。”柯纪说,“我是要成角儿的人,他们怎么能比。”
“这里头的人看得到我们么?”陆丹道。
“看不到。”李重棺答,“这里只是柯老板的记忆。”
“不过——似乎多了些东西。”
李重棺顿住脚步,警惕地看了看路边的几个穿着洋装的女子。
陈知南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些个女孩子,打扮的花枝招展,穿着新潮的洋装短裙,小皮鞋,挎着包,
面上却是空空一片。
没有脸。
何其熟悉。
忽然,其中一名女子好像是感受到李重棺的目光似的,猛地转过头来。
一咧嘴,露出了一嘴的大白牙。
那女子原本是背对着四人的。
此时脑袋凭空的调了个一百八十度来,身子却依旧是背着。
那女子微微抬头,诡异地冲陈知南笑了笑。
陈知南大脑一空。
随后转过头看了看柯纪。
这是……柯纪的记忆?
周遭的景色似乎有几分恍惚,陈知南不知道怎么的有些头晕,身子一歪差点倒在地上。
李重棺及时伸手把他捞了起来。
陈知南再抬头时,那女人却不见了。
够邪门儿的。
“悠着点,别栽跟头。”柯纪道,“小孩。”
“我想回一趟家,看看我男人还在不在。”柯纪皱了皱眉头,道,“麻烦……现在该是几几年?”
“51。”陈知南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蠢猪。”柯纪笑斥道,“我说这幻境里。”
“过去太久了。”他道,“我都快忘记,我男人什么时候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