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知的假象和未知的真实面前, 你选择哪一个呢。
陈知南和陆丹跟着叹了口气。
李重棺眼睛一瞟, 说俩没谈过朋友的小孩子跟着瞎叹什么气呢。
陆丹:“……”
陈知南一脸悲愤道:“我也想的, 可是那些普通女人配不上我!”
李重棺:“……哈哈哈。”
“走吧,”李重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道, “去梅园看看。”
“看看世间情为何物。”
陈知南依旧像第一次一样,背了个包,塞了满满的东西。陆丹一转眼换了新裙子, 也还是花枝招展的大姑娘。李重棺穿着旧时的长袍,气质儒雅,眉眼偶尔一弯,仿佛一个风趣的教书先生。
但还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比如李重棺的口袋里放了封稍稍发皱的信, 折了三叠, 四角都压妥帖。比如陈知南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迷惘彷徨,最打底遇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第一反应不是跑李重棺身后去了,两手一捏也能噼里啪啦挥出一朵火花来。
这回感觉上气派多了,因着三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李重棺推了三辆自行车过来。
哟,稀罕物件儿啊。
陈知南去摁车龙头上那铃, 铮得一声, 钢铁交击在一起时鸣出震耳的声响。
“别摁了。”李重棺道,“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走了。路上紧着些别压了猫。”
陈知南道:“猫都机灵, 瞧见了人会自个儿跑的,不打紧。”
陆丹懒得去把那龙头, 干脆轻飘飘地浮在二人身后,也不怕有过路人吓死了去。
到梅园有点远,三人约莫两个小时才看到江。李重棺忽然问了一句:“喜欢听戏么?”
陈知南以为不是问他,便没答话。陆丹飘在二人头顶上,应了一句:“还行吧。”
“那今天应该能听到够。”李重棺道。
三人到梅园的时候,别的特别突出的东西没有,唯一特别的便是那浑身湿漉漉过着大毛毯子站在一旁发抖的田志奇书记。
“夜游长江,书记好志趣。”李重棺淡淡道,“知其不可而为之,书记好胆识。”
“不愧为人民的好公仆。”
陈知南默契地接了话头:“书记海涵,这人别的东西不会说,净会扯些不中听的。不过这话虽然不中听了些,但都是真心实意地在夸您的。”
陆丹跟着点点头,说嗯嗯嗯。
田志奇拿毛巾搓着头发,夜里风大,估计是受了凉,开口刚准备说些什么,不料一呼一吸直接,张嘴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称得上是震耳欲聋。
李重棺:“书记气量不错。”
在这种场合放肆地大笑出声来好像不太好,陆丹和陈知南憋的很辛苦。
陈知南不得不承认,李重棺一张冷脸简直算得上特异功能,不论什么事情都能面不改色地脱口而出,奇哉异哉,神人也。
田志奇打完了喷嚏,悉悉索索一会儿鼻子,旁人递了手帕来,他擤了好一会儿,才扒拉着厚毯说:“刚才你们一直没来,我便想着再试试看看,万一进去了呢……两位……三位见笑了。”
田志奇看了看多出来的陆丹。陆丹主动上前去,同田志奇握手,道:“书记您好,初次见面,我叫陆丹。”
陈知南白天没和田志奇有什么交流,心痒痒地也想去握手,便上前去了:“书记您好,第二次见面,我叫陈知南,是李先生的跟班。”又指了指李重棺,继续道:“他叫李重棺,您叫他泉哥——小泉就好。”
田志奇点点头,挨个喊过去:“小陆同志,小陈同志,医生同志。”
陈知南,李重棺:“……”
恭喜小泉堂三人喜提同志,李重棺同志从大夫升级为医生。
李重棺勾了勾嘴角,没理,问道:“方才书记进到哪儿了?”
田志奇嘿嘿一笑,伸手在自己将秃的头皮上抓挠几下,尴尬道:“不多不多,刚踏了半步进去。”
这成果着实有些惨烈,陈知南都不知道改夸“不错不错”还是“有进步”比较好了。
李重棺轻轻叫了句卤蛋儿。陆丹没应,但一眨眼的工夫,根本不待人反应的,便已经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梅园。
田志奇这头还在“说笑”呢,却忽然一拍大腿,哎呦,刚刚那小姑娘,小陆同志哪儿去了。
李重棺淡淡地说道,跟您一样,进梅园去瞧个热闹去了。
田志奇愣了一下,而后缓慢而坚定地,把头默默地转向了滚滚长江水。
还不忘嘱咐旁人一句:“再添几条毯子来,烧一点姜茶来给小陆同志。”
“她真去了。”李重棺没再开玩笑,道,“等着吧。”
谁也没料到的是,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刚开始是很轻松的,同田志奇聊了不少有趣的事情,而后渐渐有些不耐烦,但总体还算说得过去,最后几十分钟,简直是揉碎了掰开了一秒一秒来算的,慢得叫人发狂。
陆丹还是没出来。
陈知南站在门口喊了几句陆丹,直到李重棺都没忍住,轻声唤了几句,里头都毫无动静
末了,李重棺直接冷着脸吩咐道:“布帘子揭了。”
我们进去。
陈知南正有此意,整个人在侧旁站着,伸手去够那布帘,死命都够不着,在原地着急地蹦跶了好一会儿,一名警卫上来,以飞入长江洗澡为代价替他揭走了那面布帘。
陈知南先掏了打火石,犹豫小会儿,还是丢了纸符进去。只听见“啪”的一下,纸符炸裂开来,冒出一阵耀眼至极的白光。
不出他所料,果然有东西。
陈知南看了眼李重棺,道:“泉哥,怎么进去?”
现在看来,这屋里的主人似乎不大欢迎生人,凡是有东西出现在门口,都无一例外地给吹到江里灌两口去了。
李重棺也是有些一筹莫展,来回了几步,忽然对陈知南道:“风。”
陈知南会意,他吹风么,咱们也吹风!当下又抽了一沓黄符出来不要钱似的往半空中一抛,噼里啪啦烧了个干净。
也是,但是纸的话,的确也不怎么值钱的。
尔后平地狂风起,呼啦呼啦地尽数往那小小一门洞里灌去,呜呜风声有如鬼哭。
陈知南趁机而入,成功地让两只脚都踏进了门槛,也勉强算是进了梅园。下一秒,劲风再起,只听见“咻”的一生破空声,陈知南便没了踪影。
夜晚的江水里听见有人扑腾着呼救的声音:“救命啊!我在这里啊!我不会游泳!”
田志奇:“……”
陈知南很快被人捞了上来,同田志奇一样,裹着毛毯子瑟瑟地发着抖。
好了,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尝试一会夜游长江了,希望广大人民群众不要模仿,切记切记。
李重棺还欲想办法,田志奇也知道这种邪门的事情急不得,一星半点委屈都不能给屋里的正主和屋外的祖宗,便也是好言好语劝着,同时又希望李重棺能想出什么别的办法来。
这时是夜里十二点半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正是出来活动的时候。
李重棺刚想了什么办法出来,啧了一声准备说话,却听见几个小警卫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东西。
李重棺过去问了,才知道今天房价又是大跌,跌的那叫一个惨烈,尤其是梅园,江边这块地方,又不知道多少中国人哭爹喊娘地想跳楼。
不想跳楼的也不是没有,这不是还有江呢,长江一跳解千愁啊。
李重棺站在江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江景。五分钟过后有警卫员以为他想跳江,七手八脚的合力把他拉了下来。
卤蛋还没回来,田志奇以为这帮宣扬中国封/建迷/信的江湖骗子算是油尽灯枯了,又上前几步,说了些不若先回去之类的丧气。本来陈知南都还没什么感觉,直到他听出了田志奇字里行间都尽是一股子“节哀顺变”的味道。
陈知南心里狠狠唾弃了一把,只想知道李重棺心里还有什么打算。
然李重棺还没什么打算出来,梅园旁边立着的路灯大约是年久失修,噼噼啪啪闪了一好会儿,然后啪的一声灭了。
李重棺见的多了,倒不是很担心,横竖现在这形势,也不会更糟到哪里去。倒是一帮子警卫和着田志奇,一副扭扭捏捏的紧张样子。
过了约莫五分钟,那灯居然忽得又亮了起来。李重棺看了看田志奇,发现田志奇也一脸讶色,便知道这番也不是田志奇派人去抢修电路,只能抬头看了看那灯。
灯下站着一个人。
没有影子。
那人也没抬头,静静的躬身揖着,不发一言。穿着同李重棺相似的黑布长袍,看上去价值不菲,从头到脚这一套也不知道多少钱。
陈知南还没来得及细看,噼噼啪啪,电灯又灭了。
再亮起时,灯下已经站了一男一女两人,都躬身作着揖,既不抬头,也不说话。
田志奇看着眼前这一切,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重棺看这对男女皆是富贵人家打扮,皱了皱眉,便向陈知南使了个眼色。陈知南遂上前查看,询问此二人打何处来,今日为何现身,俱无应答。
啪嗒,啪嗒。
路灯凉凉灭灭。进梅园里面的人还没出来,待在梅园外面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田志奇看着眼前这一群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脸色都吓得和那些的男男女女一样青白。
李重棺绕着他们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对陈知南道:“不管了,咱们先想法子进去。”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位约莫七八十岁的老者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李重棺。
李重棺也回头,看着他,道:“怎么,老先生,这梅园是进不得的么?”
“休要打梅园的主意。”良久,老人才开口,“那不是你们能动得的。”
李重棺奇道:“哦?是么。”
老人不再说话,又定定地看了李重棺许久。电灯忽得又一灭,这次黑的时间有些长,再亮时,那些人都不见了。
“进去吧。”李重棺左右环顾一圈,对陈知南道,“翻墙进去,不走正门了。”
陈知南好不容易用毛巾把身上弄的差不多算干了,还是觉得冷飕飕的,毕竟夜里江水的温度也不是盖的,估摸着回去要着凉。
李重棺从陈知南包里翻了卷绳子出来,那绳很牢固,是野外专门攀岩登山用的,最前端连了铁钩,能稳稳地抓住岩石。
陈知南看李重棺把那钩子甩了过去,卡好了位置,用力扯了好几下,便踩着墙踏了几步,翻身过去。
陈知南听到一声落地的噗通声响,然后就好像电话线突然断了似的,一片寂静,再无声音。
“泉哥?”陈知南试探的喊道,“你那边还好吗?”
刺啦刺啦,身后传来冷风掠过树叶的声响。一转眼,方才那老头儿又出现在陈知南身边,阴森森地来了一句:“不要打梅园的主意。”
陈知南的心理素质显然已经十分强大,不仅没有发出待宰母猪一般惊恐至极的叫声,反而颇镇定自若地问他一句,为什么。
“你可知道那曾是哪家的产业?”老人反问。
陈知南摇摇头,表示不曾了解。
“关家。”老人轻声说,“我家。”
陈知南脑内搜寻一遍,确认现今川西川东都没有哪个地头蛇家族姓“关”的,于是放心来了一句:“既然都已作古,便休要管阳间事了,老先生。”
那老人冷哼一声,飘忽着又没了身形。
陈知南对着墙那头,又喊了一句泉哥。
“李重棺!李重棺你在吗!”
无人应答。
陈知南无奈,只得掏了把匕首出来,装模作样地叼在嘴里,扯了扯那绳子,看上去还算牢固。
其实他挺放心那绳子的牢固程度的,但对那年纪颇大的老瓦老砖头老墙比较担心。按他的体重,万一爬到一半,墙裂了,噗通一下砸下来,那估计得成个肉饼饼了。
陈知南发誓他这一辈子光明磊落,此前在霁云观从来没有爬过墙偷看过小师姐,这绝绝对对是第一次。
难度不大,很轻松。
陈知南只觉得两脚一空,就落了地,掉在了墙那头。
幸好,不是脸朝下的。
不然也不知道他叼着的匕首会不会把他的脑壳俏脸蛋儿劈成两半。
陈知南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却两眼一花,回过神来的时候,感觉嘴里味道有些不对。
匕首不见了。
周遭灯光并没有很亮,却金光灿灿的迷人眼目。
一排一排的看客,穿着旗袍的太太小姐,踏着长靴军装笔挺的士官,隔着圆框金边眼镜,眼角精光一闪的商人……
好不热闹。
陈知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好像换了西装。大腿的裤管稍稍有些勒人,他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茫然的一转头,发现大家都坐着,陈知南便也不好意思突兀的站起来。
然后再定睛一看,陈知南后知后觉地发现,大家都没有脸。
或短或长或圆或方的大脸盘子上,只有一张张干涸的,扁平的,抹了胭脂的,一张一合动个不停的嘴。
这好像挺正常的,没什么不对。陈知南想。
这时有侍者端了个圆盘走过来,上面堆满了银元,珠玉,戒指,簪子,还有精致可人的头花。
这是干什么?陈知南不懂。
他看到有人往那明明已经放不下东西的圆盘里添更多的珠宝首饰。有一串玛瑙放不下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无人问津。
侍者朝他走过来,脚跟踩到了那串玛瑙珠子,把那不大牢靠的绳子踩断了,于是玛瑙都四散滚落开来,骨碌骨碌地跑开好远。
陈知南有些慌了,他好像没什么东西能丢到那个圆盘上。坐在他前面的那个打扮精致的女人,把腕上那只成色颇好的镯子摘下来,置在了圆盘顶端。
侍者又往这边走了两步,看着陈知南,示意他放点什么东西上去。
真是奇怪,他明明没有眼睛,可陈知南就是觉得那个侍者在盯着他。
陈知南掏掏西装上衣的口袋,好像没什么东西。
不知怎么的,他的嘴角好像忽然有些疼。陈知南拿桌上的餐巾抹了一把,血淋淋的一片红。
那侍者还站在那里,僵着不动。陈知南本想开口同他解释些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那侍者似乎有些生气了。
陈知南有些慌。
这时候,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只丝绸手包,陈知南抬头一看,赫然发现是李重棺。
李重棺就坐在他的旁边。
陈知南有些激动,拍了拍李重棺的肩,想问他刚刚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说话,吓得他要死。
当然,张了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知南打开手包,从里面选了几样首饰,堆在了那圆盘上。
黄金丝打的,也许是簪子头梳一类,陈知南没见过。陈知南把手包还给李重棺,余光一瞟,看到那手包边角隐隐约约绣了个“御”字。
陈知南发现自己忽然能开口说话了。
周围一下子嘈杂了起来,真是的,台上明明有人在唱戏,铜锣二胡琵琶,台下却是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仿佛划了两个世界,各有各的热闹法子。
还多了些不一样的声音,咿咿呀呀抽抽搭搭的,好像是小孩子在哭。
陈知南喊了句泉哥,李重棺没答应。
“哎,泉哥 ,你有看到我的包没,”陈知南道,“好像突然一下子就找不着了。”
李重棺还是没说话,半晌,递过来一面圆圆的铜镜。
陈知南接过一看。
镜中的自己,没有脸。
陈知南吓得手一抖,镜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怪了,铜镜也跟玻璃似的一砸就碎的么?
陈知南没时间思考那么多,因为人们好像一下子骚动起来了。前面有人站起来,像泉水像瀑布似的往外涌着。
近处突然传来了枪响。
陈知南看到了那个拿着枪的男人。
“泉——”陈知南想喊李重棺,却发现李重棺已经站起来,看了他一眼,转身匆匆往外跑去。
“李重棺!喂!”陈知南吼道,“你等等我啊!”
陈知南费力地挪动身子,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铁链和镣铐锁在了这把华贵的红木椅上。
他前面的那个女人转过身,下一秒,一颗子弹贯穿了她的眉心。女人还保持着张皇惊恐的神色,红色的血浆和淡黄的脑浆喷了陈知南一脸。
闻到那股温热的气息,陈知南有点犯恶心。
女人倒下了。
陈知南拼命想拖着那椅子逃走,椅子却分毫不动。他眉心忽然传来一阵钻心切骨的刺痛,头脑一空,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一点一点的从额头中间往外涌流。
陈知南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倒在地上。
他这是死了?李重棺呢?出去没有?
陈知南费力地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去摸自己的脑门。
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没有窟窿眼儿,也没有血浆。
“小茶子,你怎么了,在柴房睡迷糊了?”有人笑道,“就你,成天被罚睡柴房。”
陈知南才发现自己前面不远处站着个七八岁的少年。一低头,看到他的手掌似乎小了不少,腿也短了,陈知南用手拼命揉自己的脸蛋儿,最终确定过来,这真不像是自己的身体。
也不像是他小时候。陈知南小时候乐得逍遥,成日便知道到处瞎晃悠,手上哪里会有这么多茧。
不是吧,这么快就投胎了?
这不算是夺舍吧,会不会有违天庭律法啊?
陈知南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问了一句傻的冒泡问题:“你是谁?”
那少年愣了很久,突然爆发出一阵笑来:“还真是睡柴房睡傻了!连我是哪个都不晓得了!”
“幸得这话没让师父听见,”那少年嘲道,“不然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我本姓关,你倒不用知道,”柯纪笑了笑,道,“昨日看了梅园的晚场不曾?你可记着,再过几年,以后在那上头得了满堂彩的,”
“便该是我柯老板了!”
“我和你们不一样,”柯纪眼睛一斜,道,“我迟早要成角儿的。”
陈知南心想着,柯纪么,这人还真是狂妄。
不过他以后的确也是个名角儿,没说错。
然而,柯纪……本姓关?
陈知南还没来得及仔细想了,柯纪便催促道:“小茶子,走了,早起练功了。”
“天要亮了。”
“要是再迟到,你怕是这个月都要睡柴房。”柯纪道。
这儿的天亮的可真是快啊,陈知南边想着,边乖乖顺顺地跟着柯纪出了柴房。
练功无非那几样,从小到大翻来覆去地练,从鸡打鸣练到月上柳梢。
小茶子从前练的怎么样,陈知南不知道,反正陈知南这是第一次练。
练的哭爹喊娘的,简直要魂归去矣。
先是背靠着墙,两腿张开。起初陈知南还觉着这姿势颇羞/耻了,然而当砖头一块一块码过来,把他两腿努力往外推的更开的时候,陈知南全然不知羞/耻为何物,只有哇啦哇啦喊疼的份儿。
他背靠着墙,偷懒都不行,无地方可退了。
陈知南瞟了一眼柯纪,这人憋着张嘴,虽面色稍稍泛红,依旧紧绷着一个字也不出口,小孩儿嘛,看着怪有趣的。
陈知南可不一样了,你绷你的我喊我的。
哇啦哇啦喊了一阵,大约是师父听他喊的实在是太凄凉了,给他来了个更刺激更凄凉的玩法。
陈知南被按着仰卧在地上,双腿向上举,拉开。
又来了两名少年,极为默契的往陈知南拉开的两腿上一按,用了全身的力气。陈知南只感到身下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和骨头与骨头之间磨在一起的嘎吱声。
“哎呦我滴个老娘舅妈妈太奶奶姨婆哟——”
“哎呀我的妈呀——松手呀——”
“啊——”
“陈知南,醒醒。”
“陈知南?”
“陈知南!”
李重棺干脆往陈知南脸上抽了一巴掌,陈知南“啊!”的惊醒了。
李重棺力气有点大,陈知南简直是眼冒金星。等反应过来,看清李重棺的脸时,才惊喜的叫到:“泉哥!你还活着!”
李重棺愣了三秒,点点头,道:“不然呢?”
“你刚才好可怕,都不和我说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就跑了。”陈知南嚷道,“跑什么啊真是……”
嘶,嘴角有点疼,说话幅度太大了。陈知南摸摸嘴角。
“……我是头一次见识到有人叼匕首,”李重棺一字一句地说,“把刀刃朝着自己这边的。”
“你不怕被切成两半啊?”
陈知南挠了挠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遂嘿嘿笑道:“方才太着急了,没看清,我怎么喊你都不回。”
李重棺道,正常,这地方邪门的很,我没听到你在喊我。
“你看么,刚才我怎么扇你你都不醒。”李重棺淡淡的说,“扯平了。”
陈知南:“……哈?”
这扯的哪门子的平!他就说脸皮子怎么有点火辣辣的疼,感情是这家伙扇巴掌扇过头了。
“说吧,刚刚看见了什么?” 李重棺问道。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陈家的术么?”李重棺说,“那个能窥探他人深深刻进灵魂记忆的术。”
“神机子保佑,你刚才终于不负众望地使出来了。”
“看到了什么?”李重棺道,“不出我所料的话,是柯纪?”
李重棺掐指一算是料事如神,还真是柯纪。陈知南便把方才一系列诡奇的经历都与他说了,顺便还控诉了一下李重棺的无情,哀叹了自己命途之多舛。
“真是疼死我了……泉哥,现在我这胳膊这脑门,还有这腿儿,唉我的天啊,太痛了!”陈知南嚎道。
“此术名为‘易魂’,是剪裁自己三魂七魄中的一缕作为媒介,窥探他人的记忆。”李重棺点点头,道,“你是第一次使,虽然混进了些奇怪的东西,但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还有,如果真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
“就像当年费尽心力去救卤蛋儿一样,我会奋不顾身地回来找你。”李重棺轻声说。
陈知南听了这话,心里还是有点小感动的。
一提到陆丹,陈知南才反应过来,问道,卤蛋儿呢?
陈知南环视四周,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伸手不见五指。
除了中央的那戏台子。
那戏台子曾经被梁砸了,梁没动,还横在那出,和着那一个大窟窿,吓人的很。
李重棺也把目光转向那戏台子,轻声道:“卤蛋儿……在那呢。”
陆丹现居然是扮上了,和着那另一人,在台上你来我往地唱着戏。
陆丹表情极其陶醉,动作勉强也算是到位,低眉垂眼,兰花指捻上,处处皆风情。
唯一诡异的地方,便是不论陆丹如何陶醉,如何动情卖力的演唱,台下的李重棺和陈知南,都听不到一点声音。
倒是另一位也扮上了的,安安静静地站在台上,半点多余动作也无,单只开口清唱着,没锣鼓没二胡,却有如天籁。
那二人穿着的是一样的戏服。
李重棺和陈知南相互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走上前去。
陆丹仿佛没看到他二人似的,忘我地沉醉在那折子戏里头去了。
一曲戏很长,若干这么等着,怕是还要好几个钟。李重棺站在台前,忽然的高声插了进去:“小泉堂李重棺,见过柯老板。”
柯纪依然在唱,陆丹也依旧在——动。
李重棺又提高了音量:“小泉堂李重棺,见过柯老板。”
“我们家姑娘是不懂事,扰了柯老板的戏了,但毕竟不是梅园的女娇娥,唱不出那种韵儿来。”
“柯老板大人有大量,不如就放她回来了。”
柯纪方站在台上,表情已颇有不耐,此时一听李重棺提了“梅园”,当下便撂了戏不唱,脚下一跺,整个台面都是一个哆嗦,后台放着的武生的刀枪剑戟旗呼啦呼啦全飞过来,直直冲着李重棺面门而去。
“休要断了好戏!”柯纪吼道,“无礼!”
“我柯纪的场子还是你们能砸的了的么?”
李重棺侧身一闪,没躲过,一支枪杆狠狠地敲在了他左腹。陈知南抄了匕首,勉勉强强挡了那一堆烂木头杆子,转头喊道:“泉哥,没事吧!”
李重棺点点头,轻声道了没关系。
“柯老板,方才多有冲撞,柯老板见谅。”李重棺知道这戏园子里的角儿,哪个没有自个的脾性,再加上从陈知南口中得来,这柯纪还是个心高气傲的主,也只能压低了身段,怕气急了那祖宗。
毕竟,陆丹还在那台上呢。
“小泉堂?我倒是知道你,李重棺。”柯纪眉头一挑,道,“你想要做什么?”言罢一弹指,又是一堆刀枪剑戟,刷刷地直冲陈知南而去。
柯纪唱的青衣,行头一扮,声音又雌雄莫辨,在台上美得令人沉迷。
当然,陈知南没那个心情沉醉了。
幸好那些道具都已经搁置太久了,已经被虫蛀得差不了多少,敲在身上不算疼。陈知南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挥着符,削一半烧一半,勉勉强强还应付地来。
直到他嘎吱一声踩到了什么东西。
好像是人的骨头。
然而耳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哀嚎。
一个青面恶鬼面有愠色,站在陈知南身后。
“不要踩到小茶子!”柯纪远远地站在台上,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茶子脸上还画着青黑油彩,一半脸皮子差不多已经掉了,血肉模糊的,还缺了一只眼睛。
想来也是那时候遭了炸,才死在梅园的。
陈知南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柯纪。
果然。
柯纪根本不是站在台上,他是靠在一把高椅上才勉强立起的。
那梁柱子砸了他的腰,于是死后也便是这般模样。所以他只张嘴唱戏,因为他只能唱了。
那千回百转的身姿小步,他再也走不出来了。
陈知南冲小茶子赔了赔笑,道:“对不住了您,回头晚辈去帮您把柴房打扫干净。”
小茶子听到柴房,眼眶居然稍稍有些湿。柯纪道:“小子,你怎的知道柴房?”
“晚辈是霁云观第二百一十六任天师,陈家陈知南。”陈知南俯身道,“先辈得神机子点播,习得易魂之法,可探得鬼精生前的记忆。方才晚辈一时不慎,才得知此事,柯老板莫怪。”
柯纪定定地看了几眼陈知南,又看了几眼李重棺。
“我倒是知道李重棺。”柯纪道,“你么,我是第一次听说。”
“说说,你们来我这梅园,想做什么?”柯纪淡淡道。
“柯老板,现世已经是新中国了,小日本早已被赶回了老家。”李重棺道,“人民想征用梅园这块地儿,来建个新式学堂。”
“用我这梅园?你觉得我会答应么?”柯纪冷笑道,“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在黄泉下,你那小泉堂可算是毁誉参半。”柯纪摇摇头,道,“怎么,你打算送我去投胎,征了我这园子?”
陈知南看了看台上的陆丹,低头道:“柯老板想要什么条件?”
柯纪沉默了很久,忽然的笑了笑。
“我是个爽快人,不如这样吧。”
“你那个什么易魂来使使看。”柯纪懒洋洋地说道,“我很久很久,没见过我的爱人了。”
“他去打仗了。”
“以前还从没觉得,这家里少了个端茶倒水的浇花的洗碗的擦地的洗衣服的……”
“还真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