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李重棺崩了半天脸,还是没忍住,给这脱线玩意儿逗笑了。
陈知南可怜巴巴地想去拽李重棺袖子,又不敢,生怕自己的猪蹄子把这金贵人儿给玷污了,纠结半天,只得自个扯自个儿的——左手扒拉着右边袖子,右手扒拉左边儿,撅着个小嘴眼泪汪汪地往那儿这么一杵,还颇有点古时丫头片子娇滴滴的模样。
当然,陈知南没有哭,嗯,没有哭。
李重棺眯着眼,欣赏小半会儿,一甩手把那屉子拉开,便开始一张一张一沓一沓地数票子。
虽然那抽屉里搁的只有毛票和冥币,并没什么金银玉石。
有那么一瞬间,陈知南还是觉着满目金光晃得人头晕。
嗯,资本和土财主的光芒笼罩了他。
“来回路费给报销,置的衣冠啊什么家伙什也不用付我钱,”李重棺边数边道,“你还要多少?”
“说实话,你要是狮子大开口,叫我掏钱把你们霁云观重新翻修一遍,我也是乐意的。”
“怎么样?”
李重棺道。
陈·感受到资本的铜臭·好崩溃·委屈巴拉·知南。
他的元始天尊!忘了这家伙不差钱的!
“重修……修还是算……算了吧,”陈知南结结巴巴道,“观里……面砖砾瓦墙年头大了,偶尔修缮便……好,换新的不大妥,妥当……”
李重棺没说话,一脸“你尽管要挟改变主意算我输”的表情,捻着毛票子,擦出沙沙的响声。
陈知南这会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一是陈旭叫他查的东西还没整出个名堂,现在就这么憋憋屈屈毫无理由地把他给送回了老家。
二是,他到底还是对这吓人地方滋生出了些许不知所起的感情来的。毕竟这么多天,别说是人,狗都养熟了该。
真不想走。
李重棺见陈知南再说不出话来,把数好的票子码得整整齐齐地递给了他。
陆丹反倒是不乐意了,趴在桌上不情不愿地道,真要送啊?
“泉哥平时又不同我说话,冷冷冰冰的没个人气。”陆丹惋惜道,“好容易有人能陪我解解闷呢。”
说着,陆丹就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了起来:
“虽然南哥吧平时傻乎乎的。”
陈知南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心道这“傻乎乎”也能算半个褒义词呢是吧。
“冒冒失失总是听不懂人话。”
陈知南:“……”
“还特别没用,”陆丹道,“但总归还能拿来逗个趣儿嘛。”
“泉哥,我不想南哥走。”
陆丹冲着李重棺央求道。
陈知南经历了陆丹方才一番如万箭穿心的评价之后,一脸吐过血的虚样摆了摆手,没好气地把李重棺给他的毛票子抽了,便走到自己窗前一倒头就睡了下去。
李重棺没准还要做些什么事情,但想来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一睡了之。
脸啊澡啊牙啊,都留到第二天再说吧。
陈知南就这么睡在满身的汗臭里了。
“唉,”陆丹叹道,“真不考虑嘛。”
李重棺深深看了陆丹一眼,摇了摇头,道,“不考虑。”
“你在这人间的‘寿命’绵绵无穷尽,迟早也要习惯孤独。”
“泉哥,你是怎么习惯的?”陆丹突然问道。
“……身边的人迟早都会离开,”李重棺轻声说道,“不要倾注太多感情。”
陆丹道:“中元要到了,你又要怀奠多少亡故?”
“死亡是上帝赋予的礼物,”李重棺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可惜我没有。”
“我不信上帝,”陆丹回答,“李先生应该也不信。泉哥,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给南哥一点成长的时间。”
“还是对所有的陈家后人,你都是这副不耐烦的样子?”
“不,”李重棺摇头,又点头,道,“我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没用的。”
“天师也迟早会走。”陆丹劝道,“这担子到底是要南哥扛的。”
李重棺晃了晃脑袋,把目光转向别处去了。
“我不想习惯孤独。”陆丹又道,“那样没有人气。”
“你本来就不是了。”李重棺接道。
“我还想活着的。”陆丹小声道。
小泉堂的老板李重棺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种儿,说要送便真的关了店门就准备把陈知南押回去。陈知南借着收拾东西啊逛逛和尚庙啊等等各类奇葩理由硬生生拖了三日,还是不得不背着包提着家伙什跟在李重棺后边走了。
李重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其实这人从前偶尔还是会聊上几句的,若是太阳打西边一出来,还能听到李重棺说几句冷笑话。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李重棺现在是愈发的惜字如金了,能用“嗯”解决的就绝不用“嗯啊”。
陈知南百无聊赖地想着,卤蛋儿此刻会不会同他一样无聊。
应该不会了,她可以去找小鬼大鬼老鬼少鬼们聊天。
霁云观修在山上,说不上很大,但规模也还可以,零零散散养了百来人。
陈知南同李重棺站在山脚下的时候,陈知南还奇怪来着,平日里脚下的亭子都有小童候着,有陈旭相熟的故人来访便第一时间请着上去。今日却是一人也无。
倒是有个吹糖人的。陈知南现今口袋包鼓起来了,毫不犹豫地便掏钱买了俩。
那老师傅吹了两只小老鼠,眼珠子滴溜滴溜的很有神,古灵精怪的。陈知南自己拿了一个,给李重棺递了一个。
李重棺没接。
陈知南也没当回事儿,一只手攥着两支糖人,另一只手给李重棺指了指路,道:“泉哥,这边,上吧。”
李重棺没答话,早在陈知南指路之前便大踏步上前,用实际行动告诉陈知南自己知道路的事实。
小会儿,又不知哪根神经抽了一下,转过头解释:“之前来过。”
“来请你爷爷那次。”
陈知南很敏锐地捕捉到什么:“请我爷爷?”
感情好啊,他倒是自己千里迢迢跑去的!
李重棺看了陈知南一眼,点点头:“嗯,请你爷爷。”
“天师是他们这一辈的佼佼者,”李重棺道,“我当时好奇的很,便来见了——的确是天纵之才。”
言下之意,两相比较,陈知南——什么玩意儿啊。
陈知南脸皮子一红,选择闭嘴。
山脚下没见着门童,半山腰倒是路过一个。那小童子生的皮白,顶多七八岁的年纪,同陈知南一样留着发,看上去倒像个姑娘家似的。
那门童见着李重棺,稍稍点了点头,便转身,对着陈知南行了个揖,动作幅度挺大,差不多有九十度鞠躬。
李重棺用余光淡淡的瞟了一眼,边向上走着边道:“你们这儿倒还是一如既往。”
沉谧安稳,幽幽然独立世外,千百年未变分毫,像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陈知南自然没听出李重棺胸中感怀,只点头道:“现在是都流行握手……山中一直这样,小崽子们习惯了,以后寻着机会改改过来,也好沾沾新中国的气运。”
“不用,”李重棺道,“挺好的,不用改。”
陈知南还在嘀嘀咕咕着奇怪呢,从前这些个小道童,可从来不会对着他行这么大的礼的,最多意思意思装装样子,便也算过去了。今儿这是怎么了?
“你头发怎么不剪剪,”李重棺突然道,“方才那小道童的都比你的要来的短。”
陈知南不甘道:“不剪——哎,我长头发的日子比那小孩儿多好么!”
霁云观有九百九十八道阶,陈知南和李重棺又都背了拎了些东西,走着便有些慢了。因着到山脚下就已经傍晚,天快要黑时,二人才站在了霁云观的门当口。
霁云观最前是三个石柱同四缸坛撑的门,皆是白石所制,有的雕了龙蛇万物栩栩如生,有点雕了仙君玄女宝光蔽了天日。
不知用什么方法得了消息,门前密密麻麻站了几排来迎的人,高的矮的老的幼的,皆俯首而立,见陈知南二人来,都上前一步,鞠躬长揖。
场面瞬间寂寂。
这阵仗的确是把陈知南给吓了一跳。
李重棺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从怀里掏了没木牌,“啪”的掷到了地上,道:“小泉堂李重棺,约天师一叙。”
那木牌差不多是个圆的,周围雕了云纹,下端缀了深赭的流苏,流苏中间串了枚小小的白玉珠子,木牌中间,用正楷刻了个繁体的“陈”字。
看上去古旧得很,中当裂了一道细细的纹。没准早个十几二十来年,那流苏不是赭色,而是抹艳丽之至的大红。
随着木牌落地的“当啷”一声脆响,众人抬头,望了一眼那木牌,居然皆是面露哀色。
却无人语。
陈知南蓦地感受到什么不对,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爷爷呢?”
很久都没有人答话,知道陈知南有些惶惶有些焦躁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人群中才挤出来一个瘦小的年轻道士,对着李重棺揖道:“先生要寻天师一叙,现如今,他便在您左手边。”
李重棺默默把头转向左边,同陈知南大眼瞪小眼。
陈知南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几乎是暴怒般地推了一把那道士:“我爷爷呢?!他现在在哪里?!”
不会,不会是他所猜测的。
陈旭那糟老头子还年轻的狠,哪里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就去了。
况且若出了什么变故,非得推选新任天师——
也绝不该是他。
开什么元始天尊的玩笑,他连观里头开销用度的账都算不清楚,要他来管霁云观?
李重棺的脸色也一下子精彩起来,仿佛失了魂似的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捻着指头推算起来。
“没死,活着,别瞎想。”片刻后李重棺舒了一口气,拍了拍陈知南的肩,轻声道。
却看到一个眼泪汪汪抽抽噎噎的陈知南。
李重棺:“……”
陈知南当然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那小嫩脸蛋儿写得满满都是“噫噫呜呜”,好笑的紧。
李重棺很尴尬,犹豫半晌,从兜里头摸了块布帕出来,一把糊在了陈知南脸上。
那道士方才被陈知南推了一把,也是吓得不轻,现好歹缓过来了,才继续揖首说道:“老天师年事已高,现外出云游,将天师一位转由小天师。天师不在观里的时候,观中一应事物皆由玄一老人负责。”
陈知南却听出了那道士的弦外之音:
陈旭不想老死在观里。
李重棺身形却忽然晃了一下,许久,才问道:“你们老天师今年贵庚?”
那道士居然支吾起来了。
“这……嘶,怎么好像突然记不起来了……”
李重棺转向陈知南,那人却摇摇头,道,我不知道,爷爷从来不肯与我说。
李重棺听此话,眉头愈发蹙了。
方才迎人的队列还没散,又有人从后面往前传话来:
“玄一老人请天师会于东堂。”
东堂,那日陈旭蛮不讲理地干掉了整一碗红烧肉,把陈知南送下山的时候,也是在东堂。
却原来沧海桑田根本耐不得百年千年,一十二日也能熬出个物是人非。
命耶,运耶?
陈知南浑浑噩噩地进了东堂,李重棺本是站在门口候着,又被小童请去别屋里坐着吃茶。
小童刚欲烹茶,却被李重棺挥手止了,刚想说不必,话到了嘴边又变成“把你们老天师先前的茶饼拿来,要碧螺春。”
小童愣了愣,道了句好,取了碧螺春了,又欲烹煮,却又被李重棺挥手止了。
李重棺轻声道:“我来。”
不是什么大事,小童又也知道李重棺是小泉堂的人,便允了,细声嘱咐几句,就掀了帘子出去。
独留李重棺同那馥郁茶香共处一室,沁了满怀故人思。
玄一老人正坐在东堂内,候着陈知南。
“玄老。”陈知南轻声道。
“阿南啊,过来。”玄一老人也是看着陈知南长大的,亲近得很,向来都喊他“阿南。”
“玄老,”陈知南道,“我……”
“嘘——”
玄一笑了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们阿南,都是天师了。”
玄一把面前摆着的布包,轻轻地放在了陈知南手上。
“拿着吧。”他说。
陈知南不明所以地揭开。
里面包着的,是一面旗子。
旗杆米来长,两指粗,木制的,黑里透红,被岁月磨的光亮。
旗面似乎是没见过的锻布,玄色的底,上头绣了一个“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