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陈知南哑然,“他们家是门神啊?”
“哎,那什么老板,叫什么名字啊?”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去了自然会知道,”陈旭挥了挥筷子,斜着瞥他一眼,指指桌子,“吃,快些吃完了收拾东西上路。”
陈知南敲敲桌板:“事关您孙子的前途怎么还不让我问两句啊?”
“前途?”陈旭眼睛一瞪,“你有前途么,你前途钱途前凸后翘都没有。”
陈知南哑口无言,赌气地靠着桌边坐下,两只手在桌上握着。
陈旭摆了摆手,道:“坐下吃饭吧你。其实我是忘了他叫什么名了... ...”
陈知南无语:“不是,您让我吃了上路您也没给我整副碗筷啊?”
“你没手啊?自个儿拿去!”
“……”陈知南撇撇嘴,得,自个儿拿就自个儿吧。
陈知南拿了碗筷刚落座,陈旭就三两下把剩下半碗红烧肉扒进了——自己的碗里——且动作行云流水,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觉害臊。
顺便把白菜炒肉丝往陈知南那边推了推。
当然,肉丝也吃完了。
陈知南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尔后陈旭满足地起身,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冲着陈知南嘿嘿一笑:“你慢慢吃,我去给你准备点东西。”
陈知南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一个空碗和半碗白菜,心中悲愤之情无以复加,闷着口气,默默地把那半碗白菜拿筷子赶进了自己碗里。
然后发现刚拿的筷子一长一短,不是一双里头的。
他二十三岁新中国好青年一个,还在长... ...额,可能还在长身体,居然就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过了一会儿,陈旭回来了,捧着一个大布包,看上去很旧,落了厚厚一层灰,原本颜色都褪去大半。
陈旭笑呵呵走过来,坐在陈知南旁边,毫不顾忌地把那物件往吃饭用的桌上一放。
“噗”的一声,陈知南仿佛看见空气中无数亮亮晶晶的细小灰尘,被风带起,然后欢欢喜喜地裹在了他的米和白菜上。
陈知南:“... ...”
“来,乖孙,”陈旭慈爱地拍了拍陈知南的肩膀,“从前日子清闲,爷爷也没教你什么,如今你上路了,爷爷也有些东西,你能懂进去多少就懂进去多少吧,囫囵吞枣的学一些,总有用处。”
陈知南点点头,心想着陈旭又要长篇大论地讲他的江湖骗子大法,只得坐在那儿准备听。
哪知半天都不见陈旭开口,陈知南心里奇怪,刚欲开口问上一问,却见陈旭笑道:“怎么啦乖孙,快将这些秘籍拿去,得空自己好好研究透彻啊。”
陈知南:“... ...您不说两句吗。”
“我没有什么需要说的,”陈旭道,“在外面好好做人,不要给霁云观,给本天师丢了脸。”
“哦,”陈知南无奈点点头,回道,“不会。”
陈旭又捋了捋胡子,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又摇摇头,道:“那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合着你这辈子,命里该走这么一遭。”
“对了,那包里最后一册,你到了之后,自个琢磨琢磨时间,寻个机会交给他们老板。”
“这个老板——嗯,性子有几分倨傲,可能不大好相处,”陈旭为难地皱皱眉,道,“有时过于严苛了些,你便尽量顺着他的意。”
“有什么不懂的,我也来不及教你了。其实这番他本是叫我前去。”
“我... ...”陈旭忖度了下用词,悠悠道,“我不想去。”
“你便虚心讨学着点,他到底是会教你的。”陈旭说。
于是咱们的小主人公,陈知南,这便算是上路了。
川西到川东,不算远。
陈知南在观里多年,极少下山,也是头一次踏足山城的土地。
并没有人来接,幸得陈知南方向感不错,不少热情的本地人给指了路,傍晚七点多子,陈知南终于抵达——新华书店。
陈旭特地嘱咐了,问路不要问小泉堂,要问新华书店。
小泉堂在书店的左边。
书店人很多,挤到了外边马路上,陈知南费力穿过人群,却并没有看见自己要去的地方。
陈知南背上背了俩包,手里还款着仨,走得极其艰难。也许是他听错了,在右边?陈知南想了想,又拖着一大堆东西穿过人群,往右边一看——进步担担面。
好进步啊。
陈知南只好又回到左边去,往前走了十几家铺子,都不是小泉堂。
陈知南没法子,只好随便走进一家店,问知不知道有家医馆叫“小泉堂”的。
不料连问了好几家,得到的统一回答都是“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自己也没走错啊?名字... ...应该也没记错。
陈知南累极,只得提着东西,走到书店前头的石阶上坐下,整个人蜷成一团。
半晌,还是站起来,拍拍裤腿,准备瞧着哪几个机灵点的,逐一问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有个人,指了指旁边,答道:“你找小泉堂?不就在这儿吗?”。
陈知南一回头,周遭景色一晃,天一下暗了大半,身侧仿佛掠过几缕流云。
眼前赫然是一间占了两家店面的医馆。
顶上悬了块木匾,刻着“小泉堂”。
就在新华书店的左边。
看得那匾出用笔墨盖了好几层,但依旧有些不清了,应该颇有些年头。
陈知南忽然不知怎的就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小泉堂”,是眨眼间凭空出现在这里的。
陈知南呆了好久,才勉强笑了笑,冲指路那人道了谢。
小泉堂的门是掩着的,没全开。在门口踌躇片刻,陈知南背着东西硬着头皮推开门走了进去。
胆有点小,闭着眼进去的。
陈知南听到问问润润一句男声:
“晚上八点零七分,第一位客人,欢迎。”
陈知南默默睁眼。
这就是一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药号,比一般诊所稍微大点。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那边坐诊的不是一个老头老太太,而是一个看上去三十不到男子。
年纪不大。
中分头,看上去白白嫩嫩的,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
和堂中各类用具的古旧色泽一比,颇有些违和感。
那人见无人应答,遂抬起头,看见陈知南,转头嗤笑一声,站了起来,走近几步,斜睨了他一眼。
“天师怎么没来?你是他什么人?”李重棺见陈知南面熟,问道。
“陈知南,”不知道为什么,陈知南腿有些抖——这人看上去,不大好相处,“天师是我爷爷。你是?”
“天师的亲孙,霁云观——高徒?”李重棺听了这话,刻意地稍稍躬了身,嘲道,“那还真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陈知南眼睛一瞪,急道:“你……”
“李重棺。”
那个男人摇摇头坐下,道:“木子李,重,棺材的棺。”
棺木的棺... ...陈知南咽了一下口水,干笑道:“取得可真别致……”
“是么?”李重棺冷道,“你人也烦得挺别致。”
“你这个人,”陈知南气急,喊到,“怎么说话的。”
李重棺抬头,瞪了陈知南一眼,反问道:“和你有关系?”
“我找你们老板,”陈知南气鼓鼓地说,“叫你们老板来和我说话。”
“不好意思。”李重棺坐回椅子上,道,“我就是老板。”
“我留你一天,明天就给我滚。”李重棺连个正眼也没给陈知南,低着头不知道在纸上写什么东西,“我这里不收闲人。”
陈知南几乎是要气笑了:“你以为我想来的?”
“你死乞白赖也没用,明天一早就把你赶出去,”李重棺刷刷地写完一张纸,递给陈知南,“然后把这个交给天师,请天师过来。”
“……喂,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啊?好像我多想来似的。”
“你不想来,干嘛过来浪费时间。”李重棺皱眉道,“闲的?”
陈知南翻了个白眼,是,他可能是闲的吧。
“... ...态度放好点,不然你请不到我爷爷,看你怎么办。”
“请不到就不请了,不要尝试来威胁我。”
李重棺向后头招了招手,招来了个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陆丹,给他介绍。”
陈知南莫名其妙:“怎么?”
“我改变主意了,”李重棺淡淡道,“留你一段时间,混日子就滚。”
“喂喂,我还不想待这儿呢——”
陆丹听到李重棺叫他,从后面蹦蹦哒哒地出来了。
“这儿就我们三个当班,我只当晚班。若都有事出去,那关门停业个十天半月,一年半载的,都是正常情况。”
“三个?”陈知南左右看了一番,都只有眼前一男一女,“关门停业?”
陆丹虽是个姑娘家,也活泼的很,很是自来熟,“啪”地往陈知南肩膀上一拍,道:“加你不就三个了嘛!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傻乎乎的!”
“我叫陆丹,他平时都叫我卤蛋。”
“嗯,”陈知南同陆丹握了握手,“陈知南。”
陆丹只打了个招呼,这边也没其他事情需要她做,便蹦蹦哒哒地跑回自己柜台去了。
陈知南一看,陆丹桌上一左一右,叠了两大摞小人书。
“我们这规矩不多,你平时就这么待着,别乱跑。有事我都在。”李重棺看了眼陆丹,皱着眉摇了摇头,道,“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么?”
陈知南眨了眨眼,问题?有啊,非常有,特别有。
“您怎么知道我是陈知南?”
“我在这儿待了很久,小泉堂怎么就突然出现了?”
“哎老板,我不会给人看病啊,我不懂中医。”
“工资怎么算啊……”
“什么事出去?出诊吗?”
“伙食怎么解决”
……
陈知南连珠炮似的问了一箩筐,自己都不太好意思,看了看李重棺摆出来的大黑脸,赶忙噤了声,不说话了。
李重棺废了很大力气控制面部表情,用手撩了撩耳边的头发,冷着脸,居然还真的逐一给他解释过去:
“不懂没关系,卤蛋也不懂医理。”
“工资我没有很大所谓,除去店面开销,就我们三个人平分。吃的东西也随意。”
“出诊... ...你非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不知怎么的,陈知南觉得李重棺在说这句话时,面部表情有点诡异。
“天师曾来信和我说,走在街上头发最长,最傻帽那个,就是他孙子,”李重棺上下打量陈知南一番,道,“诚不欺我。”
“我本要回信拒绝,哪知天师就这么让你过来了。”
陈知南的头发留过了腰,直接扎了马尾在脑后。现在的进步女青年头发大都剪到刚过耳,的确没准是街上头发最长那个。
“我一定不是他亲孙子... ...”陈知南一脸哀怨地道。
李重棺拍了拍陈知南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我也这么觉得。”
陈知南心道,觉得什么觉得。
李重棺好似听到了一样,别过了头,回了一句:
“我和你们老陈家的缘分还未尽,天师是知道的。”
不然我还真不想留你。
但那个家伙难得叫我帮他做什么,我也不好拒绝。
怎么办呢……带孩子啊。
第一次呢。
“泉哥——来患者了,别聊了啊——”陆丹从万卷小人书中抬头,远远喊了一声。
“知道了。”李重棺回了一句,转头木着脸陈知南说,“你去那边坐。”然后便换上了一副极其标准的笑容:“老人家,怎么了?”
其变脸速度之快与川剧班子台上唱戏的有得一拼,虚伪程度令人发指。
进来的是一个老人家,面容憔悴,头发蓬乱,脸上带着黑灰,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的,外套好像在什么地方烧过一样,有许多黑乎乎的孔眼。
老太太落座,指了指小腿,颤颤巍巍说了句,这段时间腿有点疼。
“麻,有时候钻心的疼,有时候又没了知觉。”
老人家似乎想去摸摸自己的腿,却被李重棺挡了,再去碰时,李重棺紧紧拽了老人家的两胳膊放在桌上,一下一下安抚似的轻拍着。
“没事儿啊,老人家,没事儿。”李重棺笑了笑,“还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吗?”
陈知南刚准备去另一边坐下,只看了一眼,就石化在原地。
那个老人家根本没有小腿,椅子上只有一双空落落的裤管在那儿悬着。
老人却好似没有察觉似的,双手被李重棺按住,也没法去拍自己发疼的小腿,只一遍一遍的重复说:“腿疼,特别疼,一阵一阵的,跟要断了一样... ...疼... ...”
“还有哪儿疼么老人家?”李重棺微微笑着,柔声问道。
老人家木楞了半晌,嘴微微张着,一会儿才说:“疼... ...眼睛... ..眼睛也疼... ...”
刚说完这句话,老人的左眼珠吧嗒掉了下来,在桌上咕噜咕噜滚着,带出一道长长的血污。
小泉堂很安静。
陆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安静的在看小人书。
李重棺习以为常,内心没有丝毫波动,脸上挂着十分标准的笑容,把眼珠用两根指头拈起来,塞回了老人家眼眶里。
新人陈知南,沉默寡言,目瞪口呆,五雷轰顶,天打那个雷劈,差点吓成傻逼。
苍天呐。
李重棺又拍了拍老人家的手,确定她不会乱动了,才开始开方子,然后抓药。
老人家就呆呆地坐在原地,好像方才她的眼珠并没有突然地掉出去,也没有突兀地被人塞回来一样,只偶尔,因为着实疼得很一样,小声“嗯啊”两句。
“老人家,”李重棺抓好了药,拿纸包好,轻轻放在她面前,嘱咐道,“一天喝一剂,这里有半个月的量,若还不好,下回来我给你改个方子。一般喝七八日便能见效了。”
“啊... ...啊”老人不住地点头,啊呜啊呜一会儿,道,“谢谢,谢谢大夫。”
“没关系,应该的,老人家要多注意身子。”李重棺道。
老人家“好,好”两声,又道了一句“辛苦了”,紧接着,大脑当机的陈知南,就看见老人家弯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冥币。 ???
陈知南揉了揉眼睛,晃晃脑袋,再看一眼。
李重棺接了那把冥币,直接拉开抽屉就随意的放下了,没找钱。
然后仿佛眨眼间,那把冥币就变成了一把人民币。
陈知南眼睛都直了。
一把!
好多!!
李重棺起身,扶着老人家慢悠悠走了出去,而陈知南,还在表面平静内心疯魔状态中。
“怎么?”李重棺见陈知南那样儿,问了一句。
陈知南想了想变脸技艺传承人李重棺,又想想刚刚那个老太太,面无表情地道:“没怎么。”
“好。”李重棺点点头,自然而然地又坐到桌子边,道,“你头一次接个简单的活计最好,刚刚那个看上去对心理素质要求比较高,我没答应。”
... ...嗯?
李重棺又喊了陆丹,道:“你来。”
陆丹又一跳一跳跑过来,解释说“我们这个店呢——白天和晚上,有点不大一样。”
“先前你说找不到‘小泉堂’,每天早晨五点到七点,下午六点到八点,阴阳昼夜交替之时,我们是不开门的,你自然找不到。”
陈知南浑身一颤,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脚下一软,趔趄着往后退了半步,瞪着李重棺,问道:“老板,‘小泉堂’,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
“医馆,”李重棺倒了杯茶,顺口一答,“看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