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子易丝毫不反省自己的遣词造句, 也完全没想过顾境此时这般火急火燎跑来, 完全是因为收到他指代不明的信息,进而担心他。
他见顾境没说话, 整个人冷冷清清站在门口处,仿若与此间格格不入。心里没由来有丝不爽, 他还是喜欢看到这位“老先生”失态的模样,至少那样不那么让人觉得有距离感。
他抓起木盒, 冲顾境晃了晃, 道:“过来帮我瞧瞧, 这什么玩意儿?”
顾境收敛起茫然情绪, 三两步便走到沐子易身边, 低头的瞬间却与小肥猫凶巴巴的眼神撞到一块儿。他心里奇道,分明前两次见面,这小家伙挺忌惮甚至害怕他的。怎么现在却胆儿越来越大, 简直快比得上它那圆滚滚的身材了?
趁着沐子易没注意, 顾境冲着小蠢猫稍稍一挑眉, 挑衅之意显而易见。
小肥猫顿时“喵嗷”一声, 巨凶的冲着顾境吼。两只前爪还蠢蠢欲动,恨不得扑上去挠花这讨厌的阴差,看他还有脸勾搭它家主人不!
察觉到怀中小家伙的不安分, 沐子易眼睛看都不看它, 只空出手轻轻拍了下它的小屁屁, 脱口而出:“别浪!”
“喵呜……”小肥猫委屈巴巴地蹭了蹭主人的胸膛。打不过讨厌的阴差就罢了, 人家主动来挑衅, 主人还不帮它……委屈,这日子没法过了!
看到小蠢猫吃瘪,又听到沐子易那句“别浪”,顾境忍不住轻笑。没有继续挑衅小肥猫,顾境自知若是他跟这猫起冲突,沐子易肯定会站在蠢猫这边的。
他见好就收,神情一下子就正经起来,接过木盒稍一打量,便道:“茅山的手法,原本应该是固魂养魄之阵,但此阵被改动过。刻在上面的邪阵,佐以特殊养料,可将困在其中的鬼物调制成杀器或傀儡。”
沐子易一点即通,看向婷子,一点也不温柔说道:“能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吗?”
婷子小声应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阳历的生日,而且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
“不必问了,”顾境随手将盒子盖上,淡淡说道:“农历七月十四,鬼门大开之时出生的阴女。她的血,就是最佳养料,能让鬼物短时间内力量爆涨,同时神智也会慢慢丧失。最终,要么变成嗜杀的厉鬼,要么被收为傀儡。”
他目光冷冷扫了一眼满脸茫然及不敢置信的苍白女生,又将目光落到地上鬼物的身上,冷声对沐子易道:“瞧着神智无存,你何必浪费力气?要知道,像这类只会害人的鬼物,你便是直接让她魂飞魄散,地府也不会追究。”
沐子易还不待说些什么,那边的婷子便已经着急冲了上来,挡在鬼物面前,泪流满面哭道:“别伤我妈,她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都是我的错!”
“她什么也不知道……呜……她最开始想去投胎,是我阻止的,我不让她走。我……是我错了……”
兴许是看顾境过于冷漠,她又哭着看向沐子易:“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伤她的……”
李现安这时候也走过来,扶住她,又用期盼的目光看向沐子易。她不认识另一位先生,但感觉那位先生兴许比易老师还厉害,同时也很不好惹。因此,她只敢寄希望于易老师。
毕竟,那女鬼是好友的妈妈,她喊了好些年的阿姨。且阿姨在世的时候,她还经常在过来串门的时候被阿姨留下来吃饭。阿姨每次都很热情,还会专门做她喜欢的菜色。
她同样不忍心,看到那么热情温柔的阿姨魂飞魄散……
沐子易点点头:“我是答应过,所以我会尽量。”他又看向顾境,说道:“她这样的,你觉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消其戾气,使其恢复一些神智?”
顾境眉头微皱:“恢复是不大可能的,最多洗掉她所有的戾气与神智,使其成为没有记忆的魂。”
“如此一来,待她清醒,便会如同一张白纸,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
婷子一下子瘫软在地,回头忘向自己母亲,低声道:“她会,不记得我?”
沐子易神情有些不对,看向顾境:“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顾境摇摇头,理论上,是没有的。不过曾经也有过一个例外……
记忆中,十余年前,他在地府里遇到过一个小孩。小孩一直在找他母亲,说他母亲刚刚过世了。他是追着阴差与母亲的魂魄,不小心误入地府的。
那孩子后来找着她的母亲,可他母亲刚刚过世,魂魄还处于茫然状态,本该过了头七才想得起生前往事的。然而她却在当天,看到她孩子受伤之际,魂魄便记起她的孩子,并且还试图维护孩子……
顾境已经记不清那对母子的长相了,他还记得的,便只有那位母亲不舍的眼神,与孩子狼崽似的凶狠目光。
正当他想得入神之际,却听到一声细弱的,继继续续的声音。
“婷……婷……”
顾境惊讶地望向地上那鬼物,只见那鬼物身上的戾气竟消散了许多,眼睛也多了一丝清明。
分明是神智本该全无的鬼物,竟还能挣扎至此。
婷子已经惊喜地扑到那鬼物身前了,理所当然碰不着那鬼物。她只能伏在鬼物身前,又哭又笑,喊道:“妈……”
鬼物声音嘶哑微弱道:“婷子……婷子……”
婷子一个劲儿点头:“妈,我在,我在这!”
鬼物葡伏着身躯,努力抬起头,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满是不舍地望着面前的女生。惨白开裂的唇微微往两边扯,她露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
“婷子……乖……好好的……”
“活着,要笑……”
“乖乖……不哭……”
“妈……”婷子泣不成声,趴伏在地板上,眼睛死死盯着分明十分丑陋的鬼物,断断续续道:“你别不要我……”
鬼物黑色双眼里,慢慢流下两行血泪。舍不得啊……她的女儿,那么温柔,腼腆,体贴。
她还没看到女儿谈恋爱,结婚;还没来得及,将女儿交托到稳妥的人手里……
她舍不得死,舍不得离开。她若离开了,女儿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可是,她不能再留了。她跟女儿的私心,已然酿成祸事,不能留了。
她虚弱得几乎是一字一字往外说:“你……乖,妈,和你爸,等你……”
“好好活……要,笑!”
李现安壮着胆子,跪在婷子身边,劝道:“婷子,别让阿姨走得不安心。”
婷子身体一震,抬手死死捂住嘴,抑制不住的细微哽咽声多多少少逸出来,直让人揪心得厉害。好半响,她才使劲点点头。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却见她神态已经再度成了茫然,鬼眼亦是空洞漆黑一片。若非那两行血泪,她甚至要怀疑,刚刚那一幕,是不是她的幻觉了。
婷子终于忍不住,伏在地板上嚎啕痛哭。哭声里满是绝望,彷徨,无助。
顾境忍不住回头看向沐子易,人类是最容易被环境或旁人情绪影响到的。没看另一位姑娘,此时便已经被影响得哭到不能自己。
然而出乎顾境意料的,沐子易此时此刻却是面无表情,仅眼神晦涩,情绪不明。
那样的眼神,顾境读不懂。可却让他觉得心里发堵,有些难受。
多年未曾感受过正常人情绪的他,缓缓捂住不适的心口处,茫然想着,难道是受到自己这具高仿活人的身体影响了?
这具身体,竟连情绪也能摸拟得出来吗……
婷子妈妈最终是被顾境收走的,用的还是沐子易曾经见过一次的地府公务员专用收纳袋。理由是净化厉鬼这种事,地府相对专业一些。
不过真正的原因,他未曾说出口——他不想让沐子易为此等不相干的鬼物费神。
婷子眼睁睁看着她的母亲,被收入黑布袋里。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有了决堤的架势。
她,没有妈妈了。
沐子易一边将收款码给李现安扫,一边平静道:“厉鬼只要神智尚存一息,那么净化戾气之后,记忆也不会完全被洗掉。”
“另外,鬼物在地府生活,也是要花费的。子孙后辈若是多给烧些纸钱物品,鬼物在下边也就能生活得好一些。若是无人给烧纸钱,那么她在下边,也只能吃不饱穿不好。”
沐子易神情平静,仿佛所说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之常识。
顾境在一旁点点头,补充道:“鬼物投胎是要排队的,兴许在地府一排便是好些年。倘若这期间没人给烧纸钱,给祭祀,那么……”
婷子死灰般的眼睛慢慢变得有神起来,仿佛看到一丝希望。
对,她得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给她爸,她妈多烧些钱财,才给为他们祭祀。除了她,没人会记挂着她父母了。所以,她必须活着!
妈妈也会记得她的,说不定还会在地下与爸爸重逢,然后一起等她。等她老去,死去,便能与他们团圆了……
她胡乱擦擦眼泪,只觉得空洞的心终于有了丝活力,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
刚回过神来的她,正好听到沐子易对好友李现安说:“十万就免了,看在你是我粉丝的份上,打对折,给五万吧。”
李现安摆摆手,还是在转账额度上填了十万[注1]。她了解过外面行情的,稍微风评靠谱点的大师,哪个委托不是几十万起跳的!十万,已经很少的了。
她正准备付款,手机却被婷子一把抢过去。
婷子拿出自己的手机,说道:“我妈生前买过保险,赔了不少钱。这钱,我来出。”
她付得果断,沐子易几乎没几分钟就收到账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符纸,递给婷子:“赠品,随身携带吧。另外,建议你马上搬家,那人可能这两天便会来找你。”
婷子此时已经清醒,被他稍一提醒便知其中要害。那个教她法子的人,说让她照着方法做满四十九天。而今天,便是第四十九天。若无意外,那人今晚或明天便会过来……
握紧沐子易给的赠品,她与李现安恭敬地送那两人一猫离开。回到屋里,她不舍地看了看乱糟糟的家里,最终狠狠心取出行李箱,在李现安的帮助下收拾起东西。
另一边,沐子易与顾境一路无话,直到上了车。
顾境在通知地府人员过来收拾残局后,终究没忍住,在车子启动前,对沐子易直言:“你不开心。”
沐子易勉强勾了勾唇角,又无力耷拉下来。大手无意识揉着趴在他大腿上的小肥猫胖墩墩的屁股,他像是紧绷许久的精神猛地松懈下来一般,整个人无力靠在座位上。
他懒懒说道:“就是觉得……我累了。”
顾境默默启动车子,说道:“带你去吃火锅,怎么样?”听说在现代人界,年轻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要么吃甜品,要么吃辣火锅,总有一样能缓解情绪。
其实他是想问沐子易,为什么情绪这么低落。早在那鬼物还未被他收进去之前,沐子易便有些不对劲了。
他觉得,这人瞧着便是心地坚硬的,实在不像是那种很有同情心、会因为旁人的不幸遭遇而情绪不佳的男人。除非,对方的遭遇能让他感同身受。
可询问的语句在喉间转了个圈,又打道回府,沉入心里。沉甸甸的,咯得他有点难受。
沐子易淡淡应道:“好啊,正好我今天也该直播了。”
直播……顾境有点后悔,他没把陈叔的平板电脑带出来。
要不,一会沐子易开直播前,让他教一下自己,注册一个新帐号?
沐子易说完那句话,便仰头往后靠,不再出声了。顾境有点担心他,迟疑地通过后视镜观察起沐子易的神色。结果意外发现,正在闭目养神的沐子易一只手正按在那只小蠢猫的小屁屁上面,无意识揉捏着。
而那只不讨喜的小蠢猫,此时正鼓着猫脸颊,极力忍耐着那毫无规律的“折磨”。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与坚强。
顾境不由浅笑,突然觉得,这蠢东西似乎也并不那么讨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