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戴希接到自香港打来的长途电话。
“喂,葆龄?”
“戴希,你睡了吗?”薛葆龄的声音听上去很不安,也很悲伤。“逸园”的事情一出,薛葆龄就在香港得到了消息,待她心急火燎地赶到上海,李威连恰好在半天前飞赴美国,张乃驰则在看守所里彻底发了疯。
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终结了彼此的争斗,也终结了和她之间曾经的血肉相连。薛葆龄在为他们痛心疾首的同时,不得不再次意识到,这两位过客真的从此远离自己的生命而去了。
事实虽然早就摆在眼前,也以为做出了决断,要死心仍然殊为不易。
在上海徘徊两天之后,薛葆龄失魂落魄地返回香港,开始通过自己的渠道寻找李威连的下落,至今无果。
“我没睡,还早呢。葆龄,有什么事吗?”
“戴希,我想问问richard的情况……”
“他……还好吧。你有时间可以来上海看看他,这里医院的条件还可以的。”
“有希望恢复吗?”
“……听我爸爸说,没什么希望了。”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叹息,再开口时,薛葆龄的嗓音有些发紧:“虽然他……今天落到这个地步,我心里还是挺难过。”
戴希沉默着。对于今日的张乃驰来说,丧失理智究竟是喜还是悲?戴希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做出判断。
隔了一会儿,薛葆龄又问:“william呢,戴希,你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
每次和薛葆龄通电话都要重复这个问答,来来回回之间,无力和心痛的感觉不减反增。
“戴希!我……我倒是听到一些情况。”
“啊?什么情况?!”
“戴希,我告诉过你今年六月william从美国回来,是先到香港再回上海的。我本以为他来香港只是处理一些财务上的事情,可前两天我的家庭医生无意间说出,那次william请他帮忙打听过一位著名的老外科医生,还专程去拜访过。我连忙和那位老医生取得联系,刚刚和他见完面。他说、说……”
戴希快喘不上气了:“葆龄,你快说呀,到底怎么回事!”
薛葆龄低低地抽泣起来:“原来他就是二十五年前给william动腰部手术的医生,william是来找他复查的。老医生说,william当初的伤情非常严重,所以虽然二十五年前的手术很成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脊椎老化和劳损越来越厉害,william的情况很有可能突然恶化,检查的结果证实了这一点。william必须立即接受新的手术,否则很快又将要面临瘫痪的危险。老医生还说,当年他就对william印象特别好,所以一再叮嘱他要注意保养,过有节制的生活,这样才能避免伤情加速恶化,可是william显然根本没听话。老医生还说,就william目前的状况看,即使马上动手术,恐怕结果也很不乐观。”
电话挂断很久了,戴希还坐在电脑屏幕前发着呆。
他是怎么说的?——做一个于人无益的人,对我是种真正的耻辱。很小的时候我读过一个童话,说的是非洲的大象,一旦年老体衰或者患了重病,就会主动脱离象群去自生自灭。
他那么急着离开上海不是为了躲避麻烦,而是为了拒绝耻辱。
他又说——这次我还是可以选择重新开始、逆流前行,但意愿和勇气都有些匮乏了。
总是独自面对一切,他到底还是累了。
戴希晃了晃脑袋,不、不想这些了!现在她有件很重要的东西要看——希金斯教授刚刚发给戴希的邮件。
回到美国的第二个星期日,我的研究室里迎来一位特殊的贵客。一到美国jane就开始四处寻找她,还算顺利,没有花太多时间就得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更令人惊喜的是,她和丈夫、女儿一家就住在旧金山市区。jane本来打算登门拜访,但是和她联络之后,老太太坚持要亲自访问我在斯坦福的研究室,于是我们俩只能在这个星期日郑重其事地等在研究室里,迎候她的到来。
李夫人,jane口中的玫瑰阿姨,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妇人自己驾着车来到斯坦福。虽然从咨询者X和jane的叙述中,我对她的美貌和风度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看到她时我仍禁不住发出由衷的赞叹。
完美的女人,岁月丝毫不能减损她高雅的仪态与风采,满头白发更衬托出时光雕琢的美丽。一见到她,我便认出了那双和咨询者X一模一样的眼睛,儿子全盘继承了母亲的相貌和气质,这并非简单的相似,而是一种从外表到内涵的深度契合,一种灵魂上的酷肖。联想到这对母子之间一言难尽的复杂关系,这样的契合与酷肖却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悲楚,而此后的交谈也从更多的侧面加深和诠释了这种特殊感受。
李夫人已经知晓了发生在上海的事情,虽然很多细节还有待证实,但她对咨询者X目前的艰难处境极其担忧,也至为关切他的现状,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事发之后咨询者X始终没有和她联系过,连李夫人也猜测不出他会在哪里。
李夫人非常伤感地告诉我和jane,虽然过去她和这个小儿子的关系并不亲密,还曾经分开过相当长时间,但在他去香港之后,母子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最近这些年,咨询者x在美国建立的家庭已经成为李夫人生活中最大的快慰,一直到今年四月之前,李夫人还常常兴致勃勃地来往于加州和纽约之间,去长岛看望心爱的孙女isabella。
当得知咨询者X突然离婚的消息,李夫人十分震惊,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儿子竟然是因为性丑闻败露而被迫离婚,还断送了奋斗多年来之不易的大好前程。五月的一天儿子来到母亲这里,李夫人在暴怒中要求他解释,结果母子二人发生了二十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激烈争吵,咨询者X夺门而去,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和李夫人通过一次话。
说到这里李夫人的眼圈红了,她说她最舍不得的是还未满十岁的isabella,儿子的性生活混乱她早有所闻,但她对儿子的精明很有信心,的确没想到他会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和jane保持着沉默,等待李夫人自己慢慢恢复平静。不久之后,李夫人果然异常迫切地追问起咨询者X所患心理疾病的状况。此前jane已经在电话里向李夫人提起过,也发给她看了些简单的材料,让她对这种病况有了初步的认识。趁此机会,我当面向李夫人做了更为详尽的解释,从近年来心理学界对“性瘾”的了解和评估,识别与治疗的发展过程谈起,逐步深入到这种心理疾病的具体症状、危害程度和形成机制,最后才是我对咨询者X的具体诊断。
李夫人专注地听完我的讲解后,请求我重复咨询者X自述里关于她的段落,尤其是她将咨询者X抛弃在上海,自己和丈夫以及另两个孩子移居香港的内容。我照她的要求又讲了一遍,李夫人沉默了很久,却说出令我讶异的话,她说——“这是谎言。”
李夫人说,当他们一家终于争取到离开上海的许可时,她肯定是想把三个孩子都带上的。但是就在收拾行李做旅行准备的时候,最年幼的儿子,当时才十二岁的咨询者X主动向父母提出,要独自留在上海生活。李夫人非常吃惊,但咨询者X的态度十分坚定,这个小儿子一贯和母亲关系冷淡,与两个哥哥、姐姐更是矛盾重重,只要在一起就吵闹不断,所以李夫人常年将他寄养在别处,他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也是有一定逻辑的。尽管如此,要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抛在上海,李夫人还是犹豫再三,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这时候她的大儿子和女儿发表意见,他们都很不喜欢这个小弟弟,不愿意和他一起生活,既然他自己要留下,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呢。李夫人的丈夫在咨询者X出生前就被下放,对父亲来说,这个小儿子完全是个陌生人,彼此都没有感情。
最终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李夫人阖家移居香港,唯独留下了咨询者x。此后将近十年中,母子间除了一年两三封信件和汇款之外,再没什么关联。如果不是1984年咨询者X因伤去香港治疗,或许他们将从此不相往来。
“教授,你说被母亲遗弃是造成他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有主动抛弃过他。”李夫人流着泪问,“他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把遗弃的罪责强加到我的身上?他是不是非常恨我?”
我无法立即回答她,扭曲的事实背后掩藏着深刻的心理动因,需要极为谨慎地挖掘和验证。
“我想他是为了婆婆,为了我……我们……”jane说,就在我和李夫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也悄悄地落下泪来。
短暂的寂静充满压迫感。
高贵的老妇人泣不成声:“我的孩子,当年他还那么小……我可怜的孩子……其实我一直、一直都是最爱他的啊……”
李夫人的话使我对咨询者x的内心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遗憾的是,如今连她也找不到他,这未免叫人很为他担心。到目前为止唯一的线索是大约一周多前,咨询者x给女儿isabella打过电话。isabella告诉奶奶,爸爸一如既往地在电话里和她聊天,给她讲故事和朗诵诗歌,这次讲的故事isabella尤其喜欢,是关于小王子驯服狐狸的美丽童话。
电脑屏幕由亮转暗,屏保的蓝色小图标落寞地飞了一阵子,干脆隐身不见。屋子里最后的亮光湮没,在书桌前坐到现在,夜晚降临时戴希没有拉上窗帘。现在从她背后的窗户透进淡淡的夜光,又由漆黑的电脑屏幕反射回来,使戴希能够看到自己的眼睛,阅读了这么久,仍旧亮晶晶的。
她读到许多谎言,把他的生命涂抹得如同一幅层层叠加的油画。
最后一次会面时,他坦然地向她承认——我一直在说谎。现在果然有人站出来,八十岁的老母亲说,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没必要再欺骗任何人。从而,他由被抛弃变成了主动选择的弃绝,真相就是如此,母亲还在辩解,而他已经沉默了。
那么石库门楼上闷热的小屋呢?窗帘是藏青色的,又宽又重,像厚实的幕布,隔断阳光和空气。少年全身赤裸,在女人的抚摸下害怕得哭泣起来,但就在那一次之后,他开始孜孜以求,长篇大论地背诵英语小说,只为了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爱抚。于是,一个叫盖兹比的美国男人挺身而出,用自己的死亡支撑起少年对高潮永无止境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