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叹一声,语调中有了细微的变化:“戴希,你听说过这句古话吗?‘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戴希茫然地摇头,林念真微笑了:“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静了片刻,戴希说:“jane,还有件事,是……他托我办的。”
戴希打开挎包,薄薄的一张纸放到石桌上,她必须用手按着,才能不让它被簌然而过的秋风吹走。
“那天在‘逸园’,william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林念真看着这张纸,很久不置一词,端丽的面容犹如雕塑一般沉静安详。
戴希又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大喘了口气:“还有一笔钱,也是他让我给你做、做手续费……”
“戴希。”林念真打断她,“别再说了。这些你都收好,我不要。”
戴希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呢?
“jane……”戴希像在哀求,却又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林念真把那张纸轻轻递回到戴希手边:“你也习惯用左手,我刚刚发现。”
戴希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伤心,肝肠寸断般的伤心……“‘逸园’再珍贵也不过是一栋房子。她只对真正爱她的人才有价值,而我,是不会去爱一栋空房子的。”
巨额财富、数载情思,就这样被毫不留恋地捐弃了。枯黄的秋叶飘落到石桌上,是要与那张白纸同归尘土吧?
站在孟飞扬家的楼下,戴希有些神思恍惚。最后一次离开这里时是大年初三的下午,孟飞扬拖着行李箱送她到小区门口,通道上的鞭炮和烟花残迹已经扫干净了,但路边花坛里的残雪中依旧点缀着红红绿绿的碎屑,很喜庆也很肮脏。
他在她的唇上印下最后一吻,看着她上了出租车。车子开动了,戴希隔着车窗向后望去,傍晚的寒风中,孟飞扬穿着姜黄色羽绒风衣的身影在一片灰暗中熠熠生辉,很快就被车窗里凝结起的雾气遮去了……
来开门的是柯亚萍,却直愣愣地瞪着戴希不说话。
“你好……我找孟飞扬。”戴希只好说。
柯亚萍干脆把目光都移开了,稍微偏过身子站到门边——请进的姿势,抗拒的表情。
就在戴希进退两难之际,孟飞扬出现在门前:“戴希,你来了。”
孟飞扬的家里收拾得相当整洁,还添了些戴希不曾见过的小东西:窗台上的几盆仙人掌开着粉红色的花,进门过道的墙上竖起一面s形的宜家风格穿衣镜,沙发上多了几个印着碎花图案的靠垫……“田螺姑娘”的心思和劳作使这简陋的小家散发出温馨气息,也深深地刻下她的个人印迹。戴希想起春节假期里孟飞扬专门为自己做的整修:时近冬令,厨房里的热水龙头、洗手间里新的暖风机都可以派上用场了。虽然自己始终没机会享用过,至少那份感动实实在在地保留下来,并未落空。
孟飞扬落在后面,和柯亚萍在厨房里低声交谈。戴希独自坐在沙发上等着,对面书桌上的电脑开着,屏幕闪闪发亮。就是在这台电脑上,戴希收到西岸化工发来的入职邮件,也是在这台电脑上,她把咨询者x的自述读了一遍又一遍,在不知不觉中将他深深地装进心里……
正是这些回忆使戴希摆脱了变成外人的窘迫,往事历历在目,每个片段都让她确信,自己真实地爱过,也同样真实地被爱,他们从未辜负彼此,也从未辜负过自己的心。
“戴希,要喝什么吗?”孟飞扬架着右臂走过来,“茶还是咖啡?”
她扑哧笑了:“好帅的酒店招待。”
“嗯,五星级酒店滴!”孟飞扬一本正经地点头,在戴希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这块疤还没褪啊。”
戴希不觉抬手遮了遮额头,撅起嘴来:“都盯着这个看,真烦人!”
“好、好,不看了。”孟飞扬嘴里这么说,眼睛却不肯挪开半分,盛不下的怜惜、不舍、疼爱,点点滴滴都要溢出。
“唉,要是我能再早点到……”
“飞扬!”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10月8日假期结束,孟飞扬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地给张乃驰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到下午的时候,在公司里上班的孟飞扬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冲到了张乃驰的寓所里。他所见到的是一片狼藉,撕碎的文件、砸烂的杯盘,遍地的污迹……尤其令孟飞扬触目惊心的是:乳白色的墙纸被利刃划得支离破碎,依稀可以辨认出三个血红的字涂满了一整面墙——李威连!
孟飞扬的心登时抽紧了,他本能地抓起手机连拨戴希的号码。对方无法接通,孟飞扬的头脑里乱哄哄响成一片,他打车直冲西岸化工,得到的消息是戴希请了半天假,吃完中饭就离开了。她会在哪里?!为什么打不通手机?!大约就是心有灵犀吧,在西岸化工楼下团团乱转的孟飞扬突然记起:有一个地方的手机信号不畅——“逸园”!
“逸园”紧闭的正门又耽搁了孟飞扬不少时间,等他总算摸到边门时,这扇小门已经被张乃驰大大地推开了,花房里、穿廊中一路滴下的汽油给孟飞扬指明了方向。就在张乃驰高举尖刀刺向戴希时,孟飞扬终于及时赶到,千钧一发之际,他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肩膀顶在了张乃驰的刀刃之下。
李威连挣扎起来,两个受了伤的男人一起和握着凶器的疯子搏斗。所幸的是,孟飞扬在“逸园”墙外时已经觉察到了强烈的杀机,他给童晓打了电话,请童晓务必尽快过来。邱文忻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从“双妹1919”的楼上观察到了异状并报了警,几路人马在五分钟内先后赶到,这才制伏了张乃驰,及时扑灭了熊熊燃烧的大火。
戴希轻轻碰了碰孟飞扬吊在脖子上的右臂:“还疼吗?”
“呵呵,男人皮糙肉厚的,没事儿!再过两个礼拜就一切正常了。”孟飞扬低下头看了看,“再说,现在这样才是标准的招待姿势嘛,对不对?”
戴希勉强笑了笑,突然想起柯亚萍来:“柯……她呢?”
“哦,买菜去了。”
“飞扬,”戴希眨眨眼睛,“和她……你开心吗?”
孟飞扬微笑地看着戴希,她问话的意思只有他才能懂,她的心情也只有他才能体会。因此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却反问:“戴希,听戴伯伯说你辞职了?”
“嗯。”
“这样也好,有什么新打算?是要跳槽还是……”
“我还没想好。”戴希低下头。
“小希,”孟飞扬又一次用好多年来习惯的方式叫她,“小希,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
他们望进彼此的心中,这一刻如此珍贵,足可告慰青春。
又过了好一会儿,孟飞扬伸出左手捏了捏戴希颈间的丝巾:“还记得吗?carpe diem……”
细腻滑润的丝绸质感十足,从他的手指间一掠而过。这块火红色的爱马仕丝巾是孟飞扬送给戴希唯一的一件奢侈品,那时他俩对着丝巾的介绍兴奋地研究了半天,戴希特别喜欢其中提到的拉丁诗人贺拉斯的名句:carpe diem。
亲爱的,请把我的祝福永远系在颈间——珍惜年华。
柯亚萍买菜回来时,戴希已经离开了。柯亚萍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洗菜做饭,自孟飞扬受伤起,她每天都这样悉心地照料着他,从医院到家,无微不至、任劳任怨,似乎已把这完全当做了自己的职责。
孟飞扬的右手还没好,弄不了多久电脑。和过去戴希常住在这里的时候一样,电脑不设开机密码,方便两人同时使用。孟飞扬和戴希都曾经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彼此坦白,互相之间毫无秘密。但是如今回忆起来,孟飞扬总会不无苦涩地想,他们俩是多么天真啊。
真正的秘密从来就不是锁在电脑里面的,它躲藏在心的最深处,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无从挖掘。
晚上九点半刚过,他们就上床了。柯亚萍先帮着孟飞扬洗漱,然后收拾他的内衣,整理洗手间,等到她自己洗完澡钻进被窝,半个多小时都过去了。
孟飞扬面朝左侧躺着,右臂彻底痊愈之前,他还得把这个睡姿维持一段时间。柯亚萍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伸过手去,想关上他那一侧的床头灯。
“亚萍。”
她身子一软,又忙撑起:“哎呀,弄疼你了吗?”
孟飞扬嘶嘶地吸了口气:“疼啊……你关灯干什么?”
“啊?那怎么办?”柯亚萍有些发慌,“我还当你睡着了。”
“没睡,我等你呢。”
“等我?”
床头灯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柯亚萍突然意识到什么,脸刷地红了。她在孟飞扬的注视下嚅嗫起来:“……你想干吗?伤还没好透呢。”
“是胳膊没好透,可别的地方好好的啊。再闲就该闲坏了。”
“那也不能,多不方便……”
“我没觉着不方便。”
孟飞扬目不转睛地盯着柯亚萍,她半推半就地依偎进他的怀抱。她懂得不可以再拒绝,那样他会不开心的。
他只能用左臂半撑起身子,这姿势到底还是很勉强。试了一回,他轻声问:“要不你在上面?”
“还是等以后吧。”柯亚萍躺在他的左臂弯里,“今天就这样,好不好?”
“嗯……”孟飞扬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火热的欲望上,只能如此了,因为他不能也不愿向她解释清楚:今天他有多么想要、多么想、多么想。
他终于在她的爱抚下释放了,如期而至的虚脱感让他澎湃的心潮归于平静。关上床头灯,他们分开躺好,几分钟后柯亚萍低声说:“飞扬,中介给我推荐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离这里不太远,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
柯亚萍的呼吸渐渐均匀绵长,孟飞扬却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既然已决定给出完整的情感,那么今夜,只有今夜,他允许自己在思念中沉醉。
……有研究证明,性器官的功能和状态能够最真实地反映男人的生理年龄。
……太监嘛,他们只有作为人的年龄,没有作为男性的年龄!
孟飞扬要自己明白: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今后的人生将平淡而扎实,等到退休的时候,他或许会成为另外一个老柯。他将不再是那个怀着朴素的正义感的年轻人,就因为看不惯领导和海关官员之间的权钱交易从大型贸易公司辞职;也不再会为了逞英雄而一时冲动,匿名举报海关的贪腐行为,并企图同时阻止攸川的商业欺诈行为……结果他失去了工作,又引发一连串意想不到的变故,他并不为此后悔,却终于决定要统统忘却。
这样也好,作为一个人他必然会成熟、会衰败、会老朽,但他的男性年龄将永远为他挚爱的女孩留存起来,不论生理年龄到了六十、七十还是八十岁,他都会记得那个姑娘说过的最触动他心弦的话语:“我只希望,最后能够由我一个人来验证,你的男性年龄达到了一百岁……”
孟飞扬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眼角缓缓流下,无声地渗进枕头里。
你知道吗?我已经一百岁了……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孟飞扬向珍藏在心中的戴希告别:
“最最亲爱的弗洛伊德小姐,在心灵的世界里自由飞翔吧——愿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