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华滨,你在香港一切都好吗?上海刚刚刮过一场强台风,路边的大树倒了许多,今天早晨我去上班时,马路上的积水还来不及排干净,只好蹚着水过人民广场。虽然穿的是裙子和塑料凉鞋,不怕弄脏。可是到研究所的时候,小腿上还是粘了梧桐树叶,脚趾缝里掺进沙子,脚底下又黏又滑的……
“哎呀,我写这些干什么呢?可是华滨,我听说这个台风是从香港刮过来的,所以心里就一直惦记着,你们那里会怎么样呢?风大雨猛的时候千万别走在大树底下,还要小心躲开电线杆子,上海就出了件事故,一根高压线给风刮断了,湿漉漉地垂在树梢上,幸亏让环卫工人及时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呢。
“华滨,你到香港有三个多月了,生活应该安顿下来了吧?平常的衣食住行都怎么样?你和威连在一起住吗?他待你好不好?他会帮你找工作吗?你过得开心吗?
“华滨,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你离开。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起,可是现在呢,我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看见你了,心里成天空落落的,连上班都集中不了精神,同事们都笑我,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我脸红了他们就说我害羞,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是因为思念而难过……
“华滨,我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有空的时候给我来封信吧,随便写些什么都行。华滨,走的时候带的那些钱够用吗?你走之后我又重新开始攒钱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机会给你。”
……这个“圆规”应该是2009年夏季最后的一场台风了吧。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气象台预报台风时不仅有编号,还使用多姿多彩的名字,给肆虐的自然现象增添了几分情趣。可当他们年轻时,这种幽默感还像笼中的画眉,再动听的婉转啾鸣,都只能在心灵的一寸见方中欢歌。
乌云在黄埔江上翻卷了大半天,且聚且散,始终难以成形。风刮得还算有些气势,江水比平时更加混浊,雨却总也下不来。
张乃驰新租住的这套酒店公寓,从卧室的窗户可以眺望黄埔江两岸。为了这个位置他多花了不少钱,但花得心甘情愿。每次站立在落地大窗前凭栏俯瞰,张乃驰都能感受到野心的潮汐随着江水汹涌澎湃,想象中的成功转化为生动的画面,在脚下蜿蜒而过,给人确切和实在之感。
精确的头脑、坚韧的决心,这些都是属于李威连的。张乃驰缺少它们,因此更需要借助具象来证明自己的豪情。
可是今天的江景让张乃驰不安,他心烦意乱地倒在床上。江面上的狂风刮了整夜,风声突破紧闭的双层玻璃,在他的心头激起一阵阵尖啸,即使用被子蒙住脑袋,风仍然不依不饶地击打着他的太阳穴。
用“圆规”来命名台风,古怪中有股冷笑话的意味,果然是日本人的风格。
围绕着原点,画出一个又一个圈圈,其实隔空看去,那不过是些大大小小的零蛋,偏又以暧昧不明的姿态相互嵌套,谁也离不开谁。莫非他们,就是这样的三个圆圈圈?
谁能告诉他,1987年夏末从香港刮到上海的那场台风,又叫做什么名字?
那个年代的国际平信,远远落后于台风的速度。当张乃驰当时还叫做张华滨的他,在香港北角渣华道的一间陋室中拆读这封上海来鸿时,别说是信中提到的台风,就连两周后的另一场也已过境而去了。
信从外湿到内,蓝黑墨水晕得一团又一团,娟秀的字迹还能辨认。张华滨读得十分乏味,虽然她对他情真意切,那份挚爱与他的现实差距甚远。此刻他坐在大敞的窗户前,却依旧热得汗流浃背,根本没有心绪品鉴爱情。日光灯招来密密匝匝的蚊子,任凭他手舞足蹈而不离不弃,摇头风扇吹出的热风打在赤裸的臂膀上,闷热的湿气全部凝成涩涩的水渍,等他从头到尾读完一遍信后,那张薄薄的纸上都好像能拧出水来了。
来信的最后一段打动了他,他懒懒地从书桌上捡起支圆珠笔,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开始写回信。刚开个头,隔壁卧室里的响动引起他的注意,侧耳倾听时,女人轻漫的笑声却被风扇和蚊子合奏的嗡嗡搅散。张华滨舔了舔嘴唇,突然,一种奇怪的触感从左脚跟升起,他险些喊出声来,猛地抬起双脚,直勾勾瞪着两只蟑螂成双作对,在夹脚拖鞋上逡巡而过。
“香港确实很富裕、很繁华,可是我的生活糟糕透了!”
张华滨强忍着全身的痉挛继续写信,蟑螂不仅令他反胃,也刺激了他的泪腺。他满含委屈的热泪,把面对现实的失望和怨忿涂抹在纸上。
“李威连说的全是骗人的!过去他老是吹嘘他妈妈在香港当老板,可我来了才知道,他们家就开了间很破烂的服装厂,哪里是什么大老板!他把我骗到香港来,就是让我来给服装厂做苦力的,他自己成天玩女人。我住的地方也很差,又脏又小,根本没法和上海的房子比。只有吃饭还可以,也就是跟着李威连一起在服装厂里吃。来香港三个月了,那些漂亮的高楼大厦我一次都没进去过。”
卧室的门开了,张华滨慌忙用笔记本盖住写了一半的纸。
“好用功哦!”这屋子太小,女人嬉笑着从他背后走过,丰满的屁股擦到张华滨的脊背。因为出多了汗,她头上那股力士洗发水的香味浓得扑鼻。
他的身心还来不及对这一切做出反应,眼前的灯光被遮住一半。李威连从女人的手上接过白色汗衫,一边往身上套,一边问:“你在做什么?”
张华滨咽了口唾沫:“看书……”
李威连拖了把椅子在对面坐下来。服装厂里最漂亮风骚的女工阿美还在他身边流连,被他往门外一推:“你去洗澡,我们有事要谈。”
他的目光轻轻在书桌上滑过:“上海来的信吗?”
“呃……”笔记本只盖住了信纸,却遗漏了信封,张华滨有点做贼心虚:“是、是袁佳……她问我过得好不好?”
“你怎么说?”
“我……还没回。”
“还是多写点好的吧,别让她担心。”
在李威连的注视下,张华滨习惯性地垂下眼睑。
“……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李威连好像总是能看穿他的心思,“或许在埋怨我把香港说得太好了?感到上当受骗了?”
“我没有……”
“有也很正常。”日光灯闪了闪,这个楼里的电线年久失修,夏季用电高峰一到,电压就很不稳定,常常会跳闸。
李威连把风扇调大了一档,原本浸湿的信封干了一些,电扇吹过时,信封轻飘飘地滑向桌沿,被他眼明手快地抓住,又小心地放回桌上,并没有多看一眼。
“其实我刚来时状况还要差,现在已经不错了。为了你我才向阿美租了这半间屋子,三年来我都睡在厂里的裁床上。不过你放心,一切都会改善,我们不会永远过这种日子。香港是个开放的世界,只要肯奋斗,任何人都有机会出人头地。”
“你看看这个,我用红笔圈出来的。”他伸手从沙发上拿过一堆报纸,交给张华滨,“有几家酒店招门童,你可以去试试。刚到时你连最简单的广东话都不会说,所以我才让你先在阿美这里住三个月,否则一出去就会碰壁的。”
张华滨在信中所写的多为谎言,到达香港三个月,他亲眼目睹每天在工厂里苦干的是李威连。只有唯一的一次,李威连因为劳累过度,引发了腰上的旧伤,才让张华滨去帮了两天的忙。但张华滨依然感到难以忍受的困窘,花花世界的霓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人生中最强烈的失落莫过于此。
“她在上海过得挺好?”
“啊?她……”张华滨猛然意识到李威连在问什么,“哦,你说袁佳啊,她是挺好的。研究所的环境好、工作轻松,工资也算高的了。”
李威连轻轻扬起眉毛:“复旦大学的高才生嘛……真没想到我们三个人里,只有袁佳大学毕业了。”
他在日光灯越发晦暗的光线下微笑起来,这种自嘲而又自傲的笑容独具魅力,张华滨曾经想要模仿,却始终难得其神。
“可是这里有更美好的未来,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到时候如果袁佳愿意,咱们就把她也接到香港来。”
终于跳闸了!电车的叮当声、汽车的呼啸声和人声嘈杂一齐从窗外扑入,骤然降临的黑暗吸走电扇最后一丝可怜的风,这件漆黑的屋子更像个欲望蛰伏的巢穴了。
当时即使那个名叫袁佳的聪慧女孩在,也未必能分辨得清贪婪和信念的区别——或许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亲爱的华滨,自上次来信之后,又有好几个月没得到你的消息。转眼就到了冬天,上海降温很快,我没及时戴手套,右手烫伤的老地方就长出冻疮了。香港应该不太冷吧?但你还是要多注意冷暖,走的时候怕麻烦没多带衣服,现在就得在香港买了。那里的东西肯定比上海好,可能也贵得多吧?你千万别太节省,我给你寄了个包裹,有新织的毛衣、围巾和手套。假如实在缺钱用,也可以把那根项链卖了,虽说是个纪念,但你过得好是最最要紧的。
“上个礼拜我去了趟枫林桥,咱们家的旧房子要拆了,我在那里待了大半天,想了很多很多我们三个人小时候的事情,忍不住心酸。婆婆和爷爷都不在了,威连和你又去了香港,上海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守着过去,真不知道还要守多久?
“本来以为分开久了会慢慢习惯,可是华滨,为什么我越来越想念你,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我好像变得爱哭了……
“威连待你不好吗?我想,他自己在香港从头拼搏,也很辛苦,你要多谅解他。我特地给他也织了条围巾,在这次的包裹里一起寄去,你替我送给他,谢谢他照顾你。”
“咚咚咚!锵锵锵!”舞狮队又是敲锣又是打鼓,两只浑身披着金毛的狮子摇头晃脑,跟着面前的彩球亦步亦趋进入怡东酒店的大堂。
围观的人们起劲地鼓掌喝彩起来,孩子们在金狮靠近时双手捂着耳朵,受惊似的一边躲一边笑。
不下雪的香港,酒店大堂里纷纷扬扬飘下碎纸,落在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好像长出一层金彩的霜花。身穿全套暗红色制服的张华滨肃立在门边,脸上挂着不知所以的笑容。两个西服革履的老外在大堂里转悠着,看见酒店职员就塞上一个红包,总算来到门口了,其中那瘦高个仔细看一看张华滨的胸牌——“hi,richard,恭喜发财!”他的粤语相当正宗,张华滨双手接过红包,过了很久都不敢打开看。
concierge后面的值班房不大,靠墙的桌上开着盏台灯,就是客房里床头灯的式样。张华滨伏在灯下奋笔疾书,已经过了午夜,他把黑色立领上的纽扣松开,扭一扭僵直的脖子,制服是绝对不敢脱的。一根黄澄澄的金项链从领口处滑出来,那是离开上海时,袁佳花光积蓄买给他的。
“包裹收到了。香港的冬天一点儿也不冷,我如今在一家酒店上班,平常都穿制服,你寄来的毛衣、围巾和手套没什么用处,我收起来了。当初带来的钱确实太少了,虽说是你攒了好几年的工资,可是和这里的物价根本没法比。金项链的样子太土,还是卖掉换钱实惠,既然你不在意,过一阵子我就去办。香港人真有钱啊,过年时酒店老板发个红包就好几百港币,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发财,钱是最最重要的!
“李威连还挺有本事的,在一家美国大公司找到工作了。他安排我去夜大学上课,可我在酒店里工作时间长,业余再学习特别累,但他对我一点都不体谅,好像嫌我吃他用他的。其实我现在自己也挣生活费,他不过替我付了学费,唉!寄人篱下的日子真不好过。
“你织的围巾我没有给他。自从在美国大公司上班以后,李威连穿着打扮得就和香港人一个样,他不会看得上那么土的东西。酒店附近有许多名品店,你肯定想象不到一件衬衫能值几千块!这么贵的衣服就穿在每天在我酒店出出进进的那些人身上。
“我发誓,有一天我也要过上这样的生活!无论如何,我都要做到!”
从铜锣湾的游艇俱乐部出发一个多小时后,gloria\'s dream就航行在香港外海的洋面上了。这艘顶级游艇是西岸化工在游艇俱乐部长期租赁的,公司职员们梦寐以求能够登上她出海,这和在怡和大厦里拥有一间独立办公室几乎是同等的殊荣。
gloria的白日梦有多么浪漫无稽呢?快看她轻盈的洁白身躯像莲花盛开在碧海之上,尾翼拖曳的长长泡沫犹如晚礼服的裙摆——那是浪花吗?不,那是漫溢的香槟和红酒,化作成千上万美金的昂贵海浪,以金钱的名义华丽绽放。
这个瞬间阳光把白莲花镀了金,然而奢侈没有尽头,五彩斑斓的宝石又开始下一轮争奇斗艳,女人把欲望从身体的最底处晒出来。华衫轻薄如翼,在欲求不满的皮肤上仍然沉重多余了。
她们在笑声里混合着海风的淡淡腥味,撩拨得人既烦躁又慵懒。
“你叫什么名字?啊?多么漂亮的人儿……你告诉我呀,不要害羞……”
披着黑鬈发的女人喝得醉醺醺,双颊绯红地半趴在吧台上。她向柜台里的张华滨伸出右手,情意绵绵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游荡。
张华滨犹豫不决,甲板上的欢声笑语听起来就在耳边,随时会有人闯进来。
“julia,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她触电似的从吧椅上弹起来:“william,你一直都不理我,我只能躲起来……”
女人伏在李威连的肩头,紧拢着他的腰如泣如诉。
“你不是找到伴了吗?”他轻轻捋着她的头发,“你喜欢他吗?”
张华滨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心中好像有匹野马在奋蹄狂奔。
“我喜欢……可我更喜欢你!william,我最喜欢你了!”她确实喝得太醉了,李威连大笑起来,把一摊烂泥似的女人拖拽出去。
璀璨星空下的gloria是没有梦的,她把梦遗散在大洋深处,化作一片片沉浮的光点。返航的游艇中寂寂无声,所有的人都睡熟了。
“记住那个叫julia的女人了?”
张华滨从昏沉的状态中猛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把几页材料塞到吧台下侧。
李威连在柜台前坐下:“给我杯冰水。”摊开双手揉了揉面孔,放纵的青黑色印记就融化在他的手掌心里。
“她是公司里负责人事的,到时候会帮忙。”默默地喝掉半杯冰水,李威连突然说,“我给你的材料你都背熟了吗?”
“有空就在背呢……”或许是太过疲惫了,张华滨的头皮一扯一扯地作痛,“为什么一定要我冒名顶替?”
“哼,没有身份、没有学历,你怎么进得了西岸化工?”
李威连紧握着玻璃杯,低沉地说:“弄到那些我花了不少钱,你可别当作儿戏!总共就一次机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的英语还是不太行,今后我每天晚上抽时间帮你练习。”
他是一边服侍人一边苦背材料的,现在还要被指摘英语不足……恶气灌满了张华滨的胸膛。他弄不明白,李威连究竟是在帮助自己,还是在寻找一切机会压迫和打击自己?
港岛的灯火辉煌越来越近,命运的起承转合依旧难以捉摸——gloria,你就快要梦醒了吗?
记忆之虹升起在维港的夜空中,比眼前的一切都更真实更温暖。
“等你也进了公司,就立刻写信让袁佳去深圳。你们俩只要在深圳登记结婚,我就能托人帮她尽快办好来港手续。她一个人在上海等了你四年,够久了。”
“华滨,亲爱的华滨……每次写下你的名字,我的笔都会抖得厉害,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我的字简直不成样子。好几年没有当面叫过你,虽然在梦里喊了一遍又一遍,可我还是害怕真的再见到你时,我已经张不开口了。
“华滨,等你的来信真是折磨人啊。我知道你非常忙,要上班还要学英语和商业,你在为将来努力拼搏,而我却不能陪伴在你的身边……我真不应该再抱怨你信来得少,可是华滨,这几年我就靠等待和思念活着,你能理解吗?每次收到你的来信都是我最快乐的节日,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却够我翻来覆去地看上好多天,可惜这样的日子太少太少,总要隔上好几个月才能有一次。我把你的来信都收在饼干盒里,每封信里夹一片收到那天摘下的树叶,前一片还是绿色的,后一片就变黄了……
“华滨,就算没有时间多写信,给我寄几张你的照片好吗?你一定长得更帅气,也打扮得更洋派了,我好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随信附上我的近照,前两天是爷爷的祭日,我去‘逸园’附近走了走,就在房子前面照的——我想让你看看,这几年来上海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我老了,是没有尽头的等待把我催老了……
“上几封来信你都提到,不愿意一直当门童,希望威连把你弄进他的大公司,可他老推托说条件还不具备。怎么说呢,华滨,和威连相处是不容易的,你要学会忍耐。我记得婆婆早就说过,威连的心地是最最善良的,可他的个性又实在太强,他对人不管是好还是坏,都能要了人的命。最近我常想,要是当初你留在上海的话,就算过得平平淡淡,我也可以守着你爱护你,现在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是我太没用,没办法帮到你——我永远、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