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希尴尬地微红了脸:“教授,不是这样的!我不想继续学业只是因为,因为我对成为一个心理学家失去了信心。我觉得我不适合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这个决定本来就和飞扬无关,因此我才不想让他有无谓的负担。”
希金斯教授注视着戴希的眼睛,这目光虽然平淡温和却有着真正的洞察力,戴希叹了口气,打算束手就缚,再充当一次心理分析的对象,但是教授似乎又改变了主意,语气比刚才还要亲切:“戴希,建立强大的自我,与自己保持和谐,这些理论你都学习得很好,但要实践却并不容易。与所爱的人进行充分沟通,这是接受自我的必经之路,也是你与他共同成长的最有力手段。我不会再试图让你改变主意,但是请接受我的建议,和飞扬好好谈谈你的想法,与他讨论你对未来的计划,这对你和他都是有益的。”
书房外的客厅里,教授的华人妻子jane和孟飞扬并肩坐在长沙发上。与绝大多数的中国家居布局相迥异的是,长沙发的对面不是电视机,而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窗外的阳台足足有五米多长,沿着屋子的外墙拐了个弯,外墙上的爬山虎都已经枯萎了,但可以想象出严冬过后,幽深的绿色织毯满壁悬挂,入目即化作生命的悠远歌咏。从阳台上凭栏眺望,是上海北部相对萧疏的市景,高低不等的现代楼宇间嵌着成片成片的棚户屋顶,仿佛城市的百年沧桑被刻意定格在这个区域,一条纤细的河水从其中蜿蜒而过,带走数不尽的爱恨缠绵,只留下岁月无情,这景致,是光看一眼就可以叫人老去的。
“飞扬,你想出去看看吗?不过外面有些冷。”jane柔声询问,她的声音比一般的女声低沉些,显得醇厚温润、非常动听。孟飞扬赶紧回答:“哦,不必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们为什么租住在这个老式公寓里,而不是选择涉外的高档小区?现在是不是很流行这么做?可这里周围的环境对于外国人来说,不太方便吧。”
“可我并不是外国人啊。”jane微笑着回答,雍容自然的气质很好地衬托出她的美,那是中年女性的成熟之美,使孟飞扬感觉很舒服,他的话比刚才吃饭时多了,问题也接连冒了出来:“jane,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上海。”jane的语调里不知怎么突然有了种惆怅之情,她抬起左手拂了拂鬓边的发梢,举动皆是浑然天成的优雅姿态,“在去美国之前,我一直是个真正的上海人。”
孟飞扬觉得她采用的语句有些奇怪,但没有追问。沉默片刻,jane怅然一笑,转而向孟飞扬提问:“你呢?我好像听戴希提过,你和她一样,也是上海出生的。但今天我听你说话,又似乎有些北方口音。”
“我是出生在上海的。我的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北方人。我小时候跟着父母亲去了北方,读高中时才回到上海,所以……口音有些杂。”孟飞扬一口气解释完,自己也感到奇怪,平常他最不喜欢谈这个话题,今天却主动解释得这么详细——大概,人总有倾诉的愿望吧,只要能遇到合适的对象。
“回上海是为了读书吗?”
孟飞扬沉默了一下,才回答:“是因为——我的父母亲都不在了,我成了孤儿。戴希的父母是我父母的中学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他们就把我接到了上海。所以……”他突然停下来,书房里传来戴希和教授的谈笑声。
“所以你和戴希才能从小青梅竹马,在现今的世界上,这是多么不容易啊。”jane接着把话说完,对孟飞扬露出温柔和鼓励的笑容。
“戴希不打算继续攻读心理学博士了——这个你知道吗?”jane问孟飞扬。
孟飞扬正有点儿失神,愣了愣才回答:“她没对我说,不过我……大概猜到了。”
jane忍俊不禁:“你们俩经常这样猜来猜去吗?”
“啊,也不是。”孟飞扬也笑了,“可能是……我们在一起长大,彼此太了解了。很多事情大家都有默契,因此不需要讲得太多。”
“戴希去美国读心理学硕士,你们分开了将近三年吧。现在这种默契如故吗?”jane的语调很柔和,眼神平静而清朗。孟飞扬记起戴希曾提到过,希金斯教授的这位中国妻子的身世似乎很神秘,然而今天在他看来,这种神秘一点儿不让人反感,却像埋藏在黑暗深处的一缕微光,温暖而轻盈,又隐约包含着不堪回首的过往。
“我也说不清楚。”孟飞扬思考了一下,十分坦诚地回答,“去美国之前,戴希在我的眼里就是个小丫头。我最初见到她时,她戴着牙箍和眼镜的丑样子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呵呵,好像一直改变不了。过去和她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自然而然的。”
“现在呢?”
“自从她去了美国以后,我们之间的感觉是有些变化。”孟飞扬露出自嘲的微笑,“我在机场见到她时,忽然觉得很惊奇、很陌生,我的小丑丫头变成了一个知性大美女。后来我仔细回想,其实她本来就很漂亮,只是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两个人分开久了,自然会产生隔膜。可是对于我来说,情况又不完全如此。我是猛然间感到自惭形秽,所以才对戴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了。”
jane微笑着摇头:“真坦白啊。你就不担心我告诉她?”
孟飞扬的脸涨红了:“请你千万别告诉她。”
“好,我不告诉她。”jane轻轻地叹息,“可为什么要自惭形秽呢?你也这么优秀。不过,你的心情让我很感慨,好像……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过去。”
她微昂起头,注视着窗外的夜色,悠悠念出:“那样微妙的喜悦,那样无端的羞愧,只有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才会出现。”孟飞扬一惊:“我好像听戴希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位俄国作家在他的著作里写到的,原话是:‘那样美妙的夜晚,那样的夜晚,只有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才会出现。’……我已经不再年轻了,那样的夜晚就只能在回忆中找寻。所以飞扬,好好珍惜现在,珍惜每一个夜晚,珍惜她。”
孟飞扬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问:“jane,可以告诉我你的中文姓名吗?”
“唔?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不为什么……对不起,也许是我不该问。”虽然这么说,孟飞扬并不感到窘迫,他等待着,短暂的沉默之后,jane回答:“我姓林,叫林念真。”
“林念真?这名字很好听,和你的英文名字一样好听。”孟飞扬发自肺腑地赞扬。
jane的眼角又一次聚起密密的鱼尾纹,她笑着,神情却显出莫名的忧伤。
“克林顿”在希金斯教授的鱼缸里是如此出类拔萃,它的色泽与其他任何一条鱼都不相同,当所有的鱼儿都在疯狂追啄鱼食时,只有它冷傲地游向鱼缸的另一侧。
“教授,你挑选的‘克林顿’鱼和mr.president很不像呢。一条作为政治家的鱼怎么能这样孤僻?”戴希站在鱼缸前问。
希金斯教授站在对面,拢起双臂煞有介事地说:“作为政治家的鱼当然不会,但是在我这里,‘克林顿’是一条作为心理病人的鱼。它就是总统先生的内心世界——孤独、空虚,时时刻刻欲求不满。因此它是一条具有深刻的内心恐惧的鱼,它缺少强大健全的自我,只有通过性行为它才能证明自身的存在。可惜啊,身为卵生鱼类的它只会体外授精,否则我们恐怕会看到一条24小时不停交配的鱼了。”
戴希笑出了声:“教授,其实我做你的研究生,最喜欢的事就是听你这样说话。”
“那当然。如果当一名心理学家,就是穿着白大褂给鸽子和老鼠做实验,或者对着鱼缸发表理论,确实是很轻松很愉快的。”希金斯教授说,“戴希,你依旧可以选择成为这样的心理学家。”
“一个不和人打交道的心理学家。”戴希摇了摇头,“不,教授。我宁愿放弃。”
希金斯教授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戴希,你的硕士学位还缺少一个课题实践,恰好今后一年我会在上海,你就在这里完成课题吧。”
戴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的,教授。但是我想先找一份实习工作,我可以在工作的同时完成课题。”
“哪方面的工作?心理咨询机构还是医院的精神病科?据我所知中国在这些方面的工作机会并不多,而且很不成熟。也许你可以咨询一下戴教授。”
“不用了。”戴希鼓起勇气,“教授,我想在企业里找一份和人事相关的工作。假如今后不再从事心理学专业,这样的实习机会对我的职业发展更有利。我想,我的研究课题可以着重在激烈的现代职业竞争对中国人心理所造成的影响方面。”
希金斯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吧。戴希,我可以给你写封推荐信,假如你想在美国大企业中寻找人力资源方面的位置,我的推荐信或许能帮到你。”
“太感谢你了,教授。”
希金斯教授点点头,突然又露出标志性的狡黠微笑:“不过作为交换条件,戴希,我还是想请你考虑一下,把我刚才提到过的那个病例——中国人的病例也作为你课题的一项内容,怎么样?”
戴希睁大眼睛:“教授?你不是说他已经中止咨询访问了吗?”
“是啊,所以你将基于我收集到的文字材料做这个课题研究。怎么样?可以接受吗?”
戴希抿了抿嘴唇:“成交。”
戴希和孟飞扬告辞了,希金斯教授与林念真携手走到阳台上。今夜的风不太大,是气温骤降后短暂的回暖过程,漆黑的天空中星光寥落,莫名地使人担惊受怕,唯恐下一刻这些凄迷的光点就会被永恒的暗夜吞没。
林念真靠在教授的肩上说:“戴希是为了孟飞扬,为了留在中国才决定放弃学业的……看来你只能失去这个最有天赋的学生了。”
希金斯教授沉吟着:“戴希确实非常有天赋,她具备异乎寻常的敏感和同情心,没有被社会功利所侵蚀的价值观,还有扎实的逻辑能力,这些都是成为一名最优秀的心理学家的条件。但问题是,她太敏感了,真挚的情感使她在面对人类内心的黑暗面时常常手足无措,她的同情心甚至令她比病人还要迅速地产生移情。呵,并不是说心理学专家要冷酷,但戴希的心理状态显然不够强大。比如对她和孟飞扬的关系,戴希分明能识别出他们之间存在的心理隔阂,但她却怯于做进一步的分析,她比对方更倾向于逃避,宁愿牺牲自己的感受去迁就对方。这也是她无法和飞扬开诚布公地交谈,探讨他们的未来的根本原因。”
“我想,这全是因为爱情吧。他们还那么年轻,并且是真心相爱的。”
“爱得太怯懦了。不,作为一个研究人类心理的专业学生,戴希应该承担起引导他们爱情的责任,她本可以选择与孟飞扬共同成长,但现在她只会向他寻求保护和支持。可是这样的话,戴希将永远只是暖房里的花朵,无法应对任何心理上的重大打击……但愿孟飞扬真的能够帮她遮风挡雨吧,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
希金斯教授用饱含深情的目光看着林念真:“jane,其实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戴希遭到心理上的重大打击,因为她和你实在太像了。”
林念真更紧密地依偎在希金斯的怀中,好像沉入梦境般恍惚地说:“是的,看着她就好像看到很多年以前的我,那个已经死去了的我……”
希金斯教授夫妇租住在一座建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老公寓里。沿着公寓c形的外墙往前走,穿过一座和它差不多年岁的桥,就直接走上苏州河窄窄的河岸。严冬的夜晚,这段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河岸的另一侧全是简洁欧式的老建筑,不高,却很宽阔,每一扇紧闭的窗户上都有细腻的雕饰,在黑暗中构成柔和的阴影。
孟飞扬搂着戴希一路走来,时常有亮着空载灯的出租车从身边驶过,但他们都没有叫车的意思。戴希柔软的腰肢在孟飞扬的臂弯里轻盈摆动,他的心好像也被柔柔地牵系着,想用尽力气把她搂得死死的,又怕因此失却了那样美好的韵律。走了很久,他们都舍不得开口说话,车辆疾驶的声音盖住了他们的呼吸声,但是眼前每一次呼出的白雾,却像彼此的心声般轻轻缠绕。
“那样美妙的夜晚,那样的夜晚,只有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才会出现。”
孟飞扬的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就是这句话。戴希从美国回来以后,他始终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甚至没有机会和她像今夜这样散步。现在,令他烦恼的种种似乎都消弭于无形,至少在此刻,他感到那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飞扬,我不会再去美国了。”戴希突然停下脚步,拦在孟飞扬的前面。
孟飞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戴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注视着他,孟飞扬突然有些不安。
她紧接着又问:“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孟飞扬连忙说,“但是小希,你不是从小就盼望成为一个心理学家吗?像……弗洛伊德那样的。”
“我是曾经这样盼望过。”戴希转过身,边说边穿过窄窄的街道,朝河岸边走去,“可是,我没有通过考试!”
孟飞扬想跟着过马路,戴希却命令似的对他喊:“不许过来!”
孟飞扬只好留在街的这一侧,也大声地冲她喊:“什么考试?”
“是的,考试!”戴希又强调了一遍,“在给别人做心理分析之前,心理分析师自己要先接受心理分析。我接受了,可是没有通过!”
“哦……”孟飞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我还是不明白,小希,你为什么通不过呢?这个心理分析应该没有确定的标准吧?有什么通过不通过的?”
这一段的岸堤很低,一步就可以跨上去。戴希倒退着移向岸堤:“弗洛伊德说人的身上有生和死两种能量。正是因为死亡能量的存在,使得人类倾向于伤害自身和他人,即使社会法则和道德都企图约束这种能量,但仍然无法彻底消除它的存在,甚至会因为压制而反弹出更加可怕的力量。死亡能量不能被消灭,只能设法转移和升华。心理学家要帮助他人,就必须先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死亡能量。可是我……”说到这里,她突然跨上岸堤,中间凸起两边倾斜的岸堤非常狭窄,孟飞扬惊呆了,也吓坏了。这条小街上的车辆好像一下子多起来,穿梭不绝地挡在他和戴希中间,只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却像无法逾越的鸿沟。
面对河水,戴希旁若无人地高声说着:“我害怕,当我看见心灵的无垠黑暗时,我会恐惧地发抖,但又会被强烈地吸引。就像现在,你知道我有多么想投入面前的这条河?”
她的身体晃了晃,靴底的高跟往外侧一滑。“小希!”孟飞扬大惊失色,向戴希猛冲过去。随着一声尖厉的刹车声响,戴希跌落在孟飞扬的怀中。紧接着背后传来怒不可遏的痛骂:“寻死啊!神经病!”
孟飞扬充耳不闻,心还在震惊中一个劲战栗,他瞪着怀里的戴希,想问问她究竟要干什么。但是他没有来得及开口,戴希已经抬起头来,她的脸色煞白,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亮过。她轻轻开合着嘴唇,孟飞扬却听不到声音。
突然他明白了,戴希是在无声地向他提问,他聚精会神地辨识着,终于读出她问的是:“你爱我吗?”
孟飞扬笑了:“死丫头,我明白你为什么当不了心理学家了。因为,你比天底下最疯的疯子还要疯狂!”随后,他将自己的双唇牢牢地压上戴希的双唇,又用出全身的力气抱紧她,再不让她玩什么把戏。
他不敢回答她的问题,生怕自己会在吐露心声的时候忍不住落泪。假如这样,那就实在太逊了!他们的背后,那个惊魂未定的司机还在破口大骂,由于被公然无视而更加火冒三丈。直到此刻孟飞扬才意识到,就在刚刚过去的一瞬间,他和戴希离黑暗有多么近。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死亡能量吧……
我爱她吗?感受着怀抱里戴希温暖的身躯,孟飞扬悄悄地自问,他真的不敢肯定。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刚才当他飞奔过小街朝她扑过去时,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这个问题还是留给你自己来回答吧,”孟飞扬在心里对戴希说,“我知道你能够读懂我的心,亲爱的弗洛伊德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