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里宾客盈门,外头一派喧嚣热闹,只晓月轩静悄悄一片。
六皇子走了许久,秦念西还愣在原地,迟迟没有挪动步子,不知为何,许久未见,今日再见这位殿下,她竟从他复杂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什么,心中大有不妙之感。
这种欲言又止,看向她的眼神中,好像有点重影的样子,她曾经在哪里见过?对了,是从王三那里,前世最后那段时光,她常常能看见那样的他,那样的眼神,有痛苦,有期盼,还有绝望。
好像也不太对,这位殿下眼中的,好像不是绝望,而是决绝,他想干什么?
孟嬷嬷一脸担忧看着自家姑娘有些僵硬的背影,那位爷眼中的情绪,已经呼之欲出,在京城就听过他要议亲的事儿,却突然不声不响来了这北地,从前到如今,别人瞧出来没有她不知道,可他们这样的过来人,还能看不出?
可是这话,是说还是不说?
姑娘到底怎么想的,那位爷,可不是普通人,虽说她觉着,这满天下,也找不出能配得上她们家姑娘的儿郎,可是这议亲的事,不是那么算的。
她们姑娘这样的商贾,不对,小官之女,若是要配上那位爷,顶了天,也就是个侧妃。呵,她们姑娘这样的,凭什么,别说做小,就是当正妃再给她配上两个侧,看上去是尊贵,实际上都是委屈。
她们姑娘,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可如今她们到这北地,最主要的事情已经了了,南回不过就是一年半载的事情,那一位,照阿升他爹说,已经十八九了,这婚事,必定也不远了。
她们姑娘若是有想头,那就得照有想头打算,若是全无一丝想法,那就更要早做打算了,不然的话,万一有个万一,可就真是覆水难收了。
姑娘那么小,嬷嬷们信任她和韵嬷嬷,才在姑娘的一再坚持下,没有跟来,可韵嬷嬷说到底,总还是和那位爷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些年,虽说确是跟在姑娘身边实心办差,可到底,这人心,没到关键时刻,谁也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底色。
这话,只怕不仅要说,还得让自家孙大,想法子往老祖宗跟前递个话儿,可这话儿怎么递,怕是还得先弄清楚,自家姑娘究竟心里是个什么计较。
倒也不用再左等右等了,今儿就是最好的时机,外头热闹,此处安静,院儿里就她陪着姑娘回来了。
孟嬷嬷想到此处,便轻巧走到自家姑娘身后,曲了膝轻声道:“姑娘,嬷嬷有两句话想说。”
秦念西转过身,看着孟嬷嬷一脸的关切和欲言又止,干脆直截了当问道:“嬷嬷也瞧出不对来了?”
孟嬷嬷听得秦念西如此一问,倒是松了口气,她就知道,她们姑娘虽说年纪小些,可到底不是全不知事的。
可这话,到底叫孟嬷嬷只觉心头有些发涩:“姑娘,这些年,那位爷,姑娘虽说谨守礼节,可姑娘的好,这么些年了,是个傻子都能看到,更何况那样的人中龙凤。”
“可这越是身份贵重的人,心思越是深不可测。姑娘若只是个普通的弱女子,没有这样通身的本事,又会不会有这样的看重。但是这本事两个字,对后宅妇人来说,就是个双刃剑,爷们往往总是怜惜那些柔弱无助的。可若是没本事,又立不住,尤其是这样的身份地步儿。”
“再者说,姑娘如今这本事,若是被深宅大院关住了,尤其是那位爷,往后的造化,也不是奴婢这样的人能看清的。”
“姑娘,今日奴婢僭越了,想问一句,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
秦念西微微叹了口气,笑容里满是无奈:“嬷嬷不必如此惶恐,阿念知道,嬷嬷都是为了我好,可我能有什么想法?我若真有什么想法,那才叫起了妄心。”
孟嬷嬷仔细看了看秦念西的眼神,这一看,倒凭空生出些心酸来。
这么些年,她们姑娘从来都是一脸的平和笑容,让人心生暖意,这是她第一回,从姑娘眼中看出些许惶恐和无助。
这样的姑娘,若是她阿娘还在,看到她这样的眼神,该是疼得心里直抽吧,可如今,还有谁能替她打算?那一位长公主?还有个亲疏之别。那位广南王太妃?就更是心思深沉。
她们姑娘这样的,一面极其式微,一面又是那样不显山露水的强,一个不小心,只怕就是粉身碎骨。
念及这里,孟嬷嬷虽说十分心酸,却还是干脆一次问了出来:“姑娘,那位老太妃,把韵嬷嬷这样的大才,送到您身边,是不是?”
这一下,秦念西倒是十分坚定地摇头道:“君仙山和广南王府,绝无结亲可能。”
孟嬷嬷见秦念西说得笃定,虽说不太懂其中深意,但是略微想一想,也大概能明白几分。
“那如今,这样的局面,可如何能解?”孟嬷嬷忧心忡忡。
秦念西沉默了许久,才突然眯了眼轻笑出声:“大不了,我就扬了名声,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做个医女,跟着老祖宗云游天下,到时候,这天下,又有哪里,是我去不得的……”
孟嬷嬷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一时面色惨白,轻呼道:“姑娘不可,此事定要商量老祖宗,他老人家必有法子,解此局面。”
秦念西正要说话,沉香却找了进来,脸上带着些喜气,屈膝禀道:“姑娘,那位陈冀和陈将军请见。”
秦念西愣了愣才看向孟嬷嬷道:“我们不在安远这阵子,紫藤姐姐那里,可有什么变化?”
孟嬷嬷只能强压住心中担忧,勉强露出些笑意道:“姑娘和婷姑娘走后,我们一直住在祁远山那处庄子里,好像是说那位陈将军领了差使,在祁远山后山练兵,来找过紫藤姑娘几回。”
“第一回,紫藤姑娘当着奴婢的面,严辞拒绝了那位陈将军。陈将军那份失落,任谁看了都有些不落忍,奴婢揣度着,紫藤姑娘那一下就有些心软了。”
“也是那位陈将军诚心,过了两日又找了过来,紫藤姑娘就不见,那位陈将军就对奴婢说,此生非紫藤姑娘不娶,让奴婢帮着带了话。”
“紫藤姑娘显然不喜听这样的话,只对奴婢说,漂亮话人人说得,可承诺却未必人人守得。更何况,即使娶了又能如何?等有朝一日恩情淡了,日子过乏了,爷们想玩花活儿,做妻的,还必须得贤惠。反正大概齐的意思就是,觉得靠不住。”
“奴婢当时就觉得,那位陈将军这心思,只怕要竹篮打水了。大概又过了十来日,竟有位打扮得极其干净齐整的婆婆找了来,一看就是不简单的。她说她是那位陈将军的阿娘。”
“那一回她和紫藤说了什么,奴婢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明显能看出来,紫藤姑娘哭过。后来姑娘和婷姑娘在西边儿出了事,奴婢这些人得了消息,又不知道细情,只急得抱头痛哭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位陈将军又找了来,那一回紫藤姑娘是第一回单独见了陈将军,她说见过陈将军阿娘,觉得无论如何,陈将军该是可靠之人。
“后来有一日,她瞧着我们都急得六神无主,突然安慰我们,说是那位陈将军往王爷跟前请了差使,到西边儿去护卫姑娘回来。”
“那一日,奴婢们才算是稍定了心神。”
秦念西听得孟嬷嬷说得虽快,但是极其清楚,便扬了扬眉头,面上也跟着露出些喜色,对沉香道:“你去寻了紫藤姐姐,让她从角门进来,躲在屏风后头听一听。”
说着又对孟嬷嬷道:“嬷嬷去请那位陈将军进来,嬷嬷是过来人,便替我问问话吧。”
陈冀和被请进来,用了一杯茶,秦念西才领着孟嬷嬷,进了晓月轩的正厅。
陈冀和见得秦念西进来,连忙长揖到底,行了礼。
秦念西这回倒是不躲不闪,自在受了陈冀和这一礼。
陈冀和见得秦念西虽然不动声色,却没有避过他这一礼,面上当即露出一抹喜色。
秦念西和孟嬷嬷见得陈冀和脸上那抹喜色,倒是忍不住心里都暗赞了一声,这样心思机敏的武将,可是极为难得,难怪得能得了安北王的重用。
秦念西笑着请了陈冀和坐下,又道:“这一路从西边回来,将军相护之情还未谢过,失礼了。”
陈冀和忙拱手道:“姑娘说的哪里话,一则,这是王爷给末将派的差使,二来,姑娘对末将,可说有再造之恩。更何况,这一路上,末将也没能出什么力,无非是为了一份安心而已,紫藤姑娘日日以泪洗面,末将这心里,不好受……”
秦念西笑而不语,只看向孟嬷嬷,孟嬷嬷这才上前一步道:“不知将军今日请见我家姑娘,是有何事?”
陈冀和忙起身郑重道:“末将此来,是为求娶紫藤姑娘而来。末将慕紫藤姑娘之人品性情,自问倾慕已久,想聘其为妻,此生必定一心一意待她,绝无二致。”
孟嬷嬷面色平和,言语却极锋利:“这样的话,将军已经不止说过一回了,可这世上之事,都是话好说,信守承诺极难,更何况,还是这样一辈子的大事。”
陈冀和语声沉着道:“末将愿以我陈家满门忠烈为誓,此生决不负紫藤姑娘。”
孟嬷嬷倒也不含糊,并未被这样的重誓唬住,而是再又问道:“我们医家经过见过的多些,倒不是不信将军,但有一种情形,我们见过许多,或无子女,或无子时,夫家休妻之事比比皆是,不知这样的事,将军如何看?”
这一回,陈冀和倒是没有立即作答,躲在屏风后头的紫藤,眼眸跟着冷了几分。
半晌之后,陈冀和才道:“世人愚昧,多从因果报应来解此事,若论因果,我陈家世代武将之家,杀伐恶业深重,如今独活我一人,大约也是报应不爽。”
“然末将自从和万寿观众位医家颇多交谈之后,深觉子嗣之事,从医家角度,由来都是夫妻双方之事,紫藤姐姐这样出身药行医馆的女子,大约比末将这样风餐露宿,常年征战在外之人,要康健得多。”
孟嬷嬷听到这处,忍不住略略露出了一丝笑容,又继续道:“将军乃武将世家出身,又是安北王帐下参军,我们紫藤姑娘虽说不是奴仆之身,却也一直侍奉我们姑娘左右,这身份上,可是天差地别。”
陈冀和连忙道:“我们武将之家,不讲究这些门当户对,再者说,末将这个世家,如今仅只余末将一人,家已不是家。末将自幼孤苦,期盼得一知心人,共同重振我陈家门楣,末将阿娘也深觉紫藤姑娘为人方正,心有担当,又知礼节,更是聪慧机敏,望姑娘怜末将一片拳拳之心,将紫藤姑娘许配与我。”
这一下,孟嬷嬷倒不再言语,秦念西却微微叹了口气道:“将军人品,我等也是颇为敬重,只紫藤姐姐伴我多年,来日我要南回,怎舍得将紫藤姐姐一人,孤零零留在这北地。”
陈冀和看了看秦念西,见她一脸不舍,只抿了抿嘴唇,其实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已经盘旋了千百遍:“姑娘若南回,家中定然还有许多姐姐侍奉,再者说,姑娘身为医女,身边也定然还有许多相伴左右的医女,紫藤姑娘若是随姑娘南回,定然也是要嫁人的,虽说离姑娘近些,方便照应,可姑娘并不是非紫藤姑娘不可。”
陈冀和说到这里,躬身长揖道:“然对于末将来说,却是非紫藤姑娘不可,末将不知该如何形容,只在踟蹰之时也曾想过,就此放手,可一念及此,就觉心痛难忍,无法承受。”
“还请姑娘玉成此事,如今北地也已经有了女医馆,若是紫藤姑娘留在此处,也有同乡之人可以交流,也可继续在女医馆行医济世,一切端看紫藤姑娘心意。”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如此,待我问过紫藤姐姐心意,必会尽快给将军答复。”
陈冀和躬身行礼告了退,心情虽有些忐忑,但好歹是得了荣尚宫点破,稍微有些底。
陈冀和满心期待出了晓月轩,却没见到秦念西和孟嬷嬷看着满脸绯红的紫藤姑娘,笑得有些和平常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