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旌南王府别院,两辆大车悄然进了门,正院那处暖阁,已经温暖如春,旌南王世子抱着已经瘦得不像话的一位老者,入了阁内,轻手轻脚,将他放在了暖炕上。

旌哲烈拉过炕头锦被,细致地替老者盖上,不敢多使一分力,将那枯瘦如柴的手,放进被中,再仔细端详了眼前不知是昏睡,还是在昏迷中的老者,不过一年时光,竟然已经须发尽白,面上不过剩下薄薄一层皮,包裹着嶙峋瘦骨,松垮的褶皱随处可见……

旌南王世子忍不住转过头,咬紧颤抖的下唇,强忍住心酸,悄然起身,步子虽大,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便出了门外,迎着冷风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算渐渐平复了情绪。

半个时辰之后,张家老祖和阿升见得眼前病人,心里俱是往下沉了沉。

二人只对视一眼,张家老祖便上前伸手诊了病人腕脉,阿升自觉掀了被脚,诊了下三脉。

小半刻钟之后,二人才收了手,看向旌南王世子。

旌南王世子立即会意,做了个外面请的手势,当先往外头,走了几步,进了偏厅里,请了二人坐下。

见得这院儿里除了旌南王世子身边那几个小厮,再无旁人,不待旌南王世子动问,张家老祖便沉声道:“怎的拖到如此田地,如今已是五脏气绝有二,下剩也极微弱了。”

旌南王世子只觉一言难尽,那些医家,那些医家,只会一句,内虚外邪,毒热内结,要扶正祛邪,散结祛毒。

开的那些方子,旌南王世子自觉都能背下来,大差不差,都近乎一个模样。

可病却越来越重,人也越来越瘦,逐渐水米难进,所幸还有个善用瑶花的药人,说了个熬法,如今全靠那一点瑶花汤吊着命。

这些时日,其实旌南王世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熬到能拿出那些东西,或可让安北王意动的东西,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日子,没能好好睡一觉了。

旌南王世子明知道这是个赌局,却不能不赌,如今的旌南,看似平静无波,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成为一片战场,旌南几十万百姓,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他怎能不清楚?

旌南王世子起身拱手深揖道:“还请仙长出手相救,我父王一命,身系两国边城之平安,仙长世外高人,定不忍看生灵涂炭。”

张家老祖见这位世子爷如此前倨后恭,不禁微微一叹道:“世子爷无需如此大礼,老道勉力一试,若三日之内没有回转,还请……”

旌南王世子闻言,眉头不自觉蹙紧,想要说什么,却也再难问出口。

张家老祖倒不再理会他,只转身问了阿升道:“宁升,行针上可有把握?”

阿升低头答道:“回师尊的话,并无十分把握,岩症迁延多处,宁升只能先想法子提提胃气。”

张家老祖点头道:“既如此,你先施针,我开一方,煎好,脉象但能有动,便可一试。”

旌南王世子早让人备好纸笔,只等张家老祖开方,迟疑许久,才轻声问了一句:“可否请道长亲自施针?”

张家老祖笔下未停,只直言道:“我道家元阳针法过于刚直,已经不适应病家此时之症状,反倒是这童儿,学的是另外一种针法,命若悬丝之病人,更加对症。”

旌南王世子这才心下了然,当即便道:“是吾见识浅薄了,还请仙长勿怪。”

张家老祖已经是笔走龙蛇,开完药方,送到旌南王世子手里,顺道嘱咐了一句:“此方最好不要外传,其中有些药材剧毒,剂量配伍若不能灵动调配,便是害人的毒药。”

旌南王世子略愣了愣,也不接药方,反而直接道:“昨日夜里,吾已命人在此院中,单辟了一间药房,仙长不妨亲去抓药,若有不足,吾再让人去配齐。”

张家老祖闻言,抬头瞧了这位旌南王世子一眼,倒是不由更要感慨,这位世子爷的手段心机,果然不一般。片刻之后,在见到那间由整个偏厢改成的药房时,张家老祖更是深以为然。

抓好药,张家老祖开始亲手急煎,顺便教导了旌南王世子身边的一个小厮,如何煎出后面的药,阿升做好准备施针。两厢配合之下,第一碗药微温之时,脉象有动,张家老祖抓准时机,迅速将药灌了进去,阿升又行了一轮针,相助药效发挥。

半刻钟之后,第二碗药送进来,张家老祖搭在病家腕间的手始终在寻找那一丝极微弱的生机。

突然之间,张家老祖眼皮微抬,一阵轻微的咕噜声,从病家胃中发出,旌南王世子一脸愕然抬头,正遇上张家老祖伸手道:“快,药!”

旌南王世子连忙从旁边高几上把药端了过来,张家老祖再灌了药进去,再过半刻钟,旌南王世子似乎又听到些动静,像是要拉肚子之前的肠鸣音。

张家老祖再伸手,这回旌南王世子十分乖觉把药递过去,看着那一碗底子药被喂了下去,再过半刻钟之后,一阵恶臭味儿在屋中飘散开来。

闻见这股味道,张家老祖和阿升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有一丝雀跃,阿升这才收了针,只觉已经汗透衣背,人在发软。

张家老祖见得阿升一脸惨白,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他口中,旌南王世子轻声唤道:“快,打盏温水给小仙长送药,扶他去外间歇息。”

旌南王世子看着小厮背了阿升去外间,才顾上这屋中还未散尽的臭气,轻声问道:“才刚,那味儿?是……”

张家老祖点头道:“浊气下沉,清气上扬,胃气已通,当能勉力一救了。老道再开一方,如今喂药已不成问题,请世子爷守在这处,还是和才刚一样,大约一刻钟喂一回。”

旌南王世子连忙点头道:“请仙长放心,只不知那位小仙长可要紧,仙长要不要先看看他。”

张家老祖摇头道:“无事,他已经服了药,调息半个时辰当能无事。”

旌南王世子便也不再多问,只守在床前,这一日先是肠胃不停发出轻响,然后又排了很多次浊气。

换方之后,到得夜幕降临时,张家老祖再次号了脉,略点了点,又让旌南王世子吩咐下去,用瑶花煮米汤水,一支瑶花做四次用。

旌南王世子虽说心有疑问,却还是连忙打发了小厮去了厨下,才转头问了张家老祖:“仙长是准备拿这米汤做药?”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道:“正是,病人脏腑皆弱,不宜过度用药,五谷是补阳之最,瑶花补气而平缓,极适合病家如今之症状。世子爷可略放松些,兴许,过的片刻,病人就能醒过来。”

旌南王世子听闻此言,有些不可置信看向张家老祖,见他略微点了点头,在再转头去看炕上老者,心里的期待开始慢慢散开。

张家老祖见旌南王世子看向床上病家的目光,满眼皆是孺慕之情,再想起他下晌见得阿升好起来,又主动提出让阿升去照管大王子,只抿了抿嘴唇,从怀中掏出瑶生丸,倒了两粒出来,递到旌南王世子面前。

旌南王世子见得张家老祖倒出这药丸,知道是上晌给过那位小道童用过的,自然是补虚损之圣品,连忙伸手拿掌心接住,却立即问道:“这要怎么喂,是等会儿醒了喂吗?”

张家老祖摇头笑道:“世子爷面色不太好,有些虚劳太过了,这丸子上回世子爷用过。”

旌南王世子颇有些意外,只笑着道了谢,就了桌上一盏已经微凉的清水,咽了药,直接开始盘腿调息。

半个时辰过后,派去熬米汤的小厮端了食盒回来,旌南王世子也睁开了眼,只觉神清气爽,再次道了谢,却并不多问,这药丸的事情,这份进退有度,倒莫名让张家老祖心生了一丝好感。

那碗浓米汤渐凉,炕上的老者依旧没有醒来,旌南王世子心中的希冀似乎也像那碗米汤一样,渐渐有些发凉……

随着阿升进屋时,带进来的那一丝初春的寒凉之气,那老者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奇怪的呜呜声,旌南王世子有些难以置信地靠过去,又看见他眼皮在微微翕动,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阿爹……”

当日夜里,老者排了一回便,拉出几粒燥屎,又沉沉睡了过去。

张家老祖才笑道:“好,这第一关总算是过去了,咱们也都去歇歇吧,他这一觉,能睡上几个时辰,不要担心,让他安安稳稳先睡一觉,宁升便在这外间守一下吧。”

旌南王世子送了张家老祖出来,外头月朗星稀,旌南王世子倒也不避讳,只是很自然地伸展了腰肢,吐出一口浊气,笑着对张家老祖道:“仙长医术出神入化,实在是令哲无比钦佩。”

张家老祖微微笑了笑:“世子爷谬赞了,世子爷无需多礼,请留步。”

如此又过了十来日,病家已经不满足于每日用些米汤了,旌南王世子从前三日一直守在炕前,到一早一晚来看,见得自家父王一幅小儿馋嘴模样,不禁笑道:“阿爹还真是,才刚好些,吃什么都得听仙长的。”

张家老祖摆手笑道:“想进食是好事,只可惜老道和我这童儿都不擅药膳食补之方,王爷这病,只怕还真得从安远调两个懂药膳的过来。”

旌南王世子不解道:“是要找会用药材做菜的厨子吗?”

张家老祖笑着摇头道:“哪儿那么简单,这药膳原是我道家前辈高人,为治病救人特创的,讲究的是个以食为药,所用食材大半平和无害,讲究阴阳均衡,提振体内之正气,达到以正祛邪的目的。”

“这里头可是门大学问,做的好的,不仅能治病,还能让病家吃得爽口,十分难得。说起来,老道我平日里就挺喜欢吃他们做的那些药膳的。”

炕上老者听得这话,喉咙咕咚咽了口口水,旌南王世子反倒跟着笑了起来。老者轻声道:“去找找,找找,这米汤,日日这么喝,实在有点腻了。”

张家老祖笑着按抚道:“这事儿急不来,若不然,最近给王爷把米汤改成米粥吧,放点肉汁熬粥……”

说完这句,又忍不住转头看向阿升道:“宁升,他们那个粥怎么熬的来着?”

宁升一脸尴尬道:“师祖,宁升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拿山药和肉煮了汤,再用汤煮的粥……”

张家老祖笑着对边上立着的小厮道:“你就这么吩咐厨房先做做,试试味道吧……”

隔日,旌南王世子自去寻了张家老祖,拱手道:“多谢仙长相救,不知我父下一步如何诊治,仙长可有打算?”

张家老祖笑道:“老道要回一趟安远城,一来要备些药,二来要寻个做药膳的过来,其实王爷和大王子都需要膳食调养,最重要的是,王爷的病,宁升已经尽了全力,老道要带他回去换他师兄过来。”

旌南王世子有些了然道:“是要换上次为吾施针那位小仙长吗?”

张家老祖点头道:“王爷的病,如今安远城里,或许只有他能勉力一试了。”

旌南王世子又问道:“那,你们回去这段,这两个病人可如何是好?”

张家老祖抿了抿唇才道:“老道就是顾虑此事,才一拖再拖,宁升留下其实没什么太大作用,他如今用药上还很稚嫩,没有师傅在跟前,他是不可以擅自用药的。”

“而老道若不回安远,王爷和大王子要用的药,这磐城只怕还真凑不齐,关键是如今安远城里也正缺大夫,老道要回去调度一番,才能在王爷这病上,放手一搏。”

“世子爷需知,如今王爷这病,不过是暂时稳住,若不尽快解决岩症的问题,任由其迁延,最多能像现在这样,至于别的,就真不用想了,想必在王爷和世子爷心里,这肯定不是你们所期望的。”

“这样吧,老道留两方,定保十五日平安,以此为期,老道必回!”

第二日一早,旌南王世子给张家老祖一干人等送行,先奉上了三万两大云通兑的银票,说是请张家老祖采买药材。又跟侯将军和李参军道别,倒是没再提先前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