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商队走了十几天,到了一个叫做隽城的地方。

隽城是从京城往北的一处咽喉要塞,过了隽城,一条大路往西,去往西北,一条大路往正北,就是安远城。

对于寻常人也许未必,但对于南来北往的,求平安的商队而言,一定会走这条大路,隽城便是必经之地。因为出了隽城之后,走个十多二十天,都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所以一般商队都会在此地做些修整,一来采买补充,二来做些交易。

隽城城门之外,官道两旁,一溜儿有着阔大的院子的大车店,就是专门做商队生意的。什么浙水老号、楚湘里、广南行,各家招牌被辽阔平原上的风,刮得很有些旗风猎猎的意思。

张家在这处,也有一家大车店,只叫了个极寻常的江南老号,客商一看便知,这是江南西路开过来的大车店。头前几日,便有伙计骑了快马过来递了信儿,掌柜的早就清空了大车店,只待张老太爷一行。

秦念西从阿蔚的马背上跃了下来,一边揭了已经满是尘土的面巾,一边笑眯眯看着阿然抱了胡玉婷下了马。

两人眼中都闪烁着一股子雀跃,因为到了隽城,便可以去挑马了,两人想象着一人一马,畅游这辽阔天地之间的爽快,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便是小马驹子又如何,反正马总会长大,骑术也会越来越好,放单飞,是何等的爽快!

日落的时候,秦念西、胡玉婷几个梳洗爽利了,捧着茶盏,瞧着那比南边近了许多的天空上,一轮火红的圆日慢慢落了下去,觉着有些饿了。

隔壁院儿里,张家老祖遣了孙大过来,叫了大家一起,往旁侧的一个大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升起了两堆火,两个铛头正翻转着火上的架子,烤着两只腌制好的全羊,已经隐隐有些肉香味儿散发了出来。

张家老祖正和车店掌柜的,还有两个先前没见过的中年人,加上商队领队的和几位同来的掌柜,还有道齐道云,六皇子几人,团团围坐在离着那火堆远一些的一处矮桌旁。秦念西瞧着他们说说笑笑,没有一丝儿拘谨,便知六皇子这是又隐了身份。

张家老祖见了秦念西过来,只哈哈笑着招了手,示意她过去,车店掌柜的和那两个中年人瞧见张家老祖的动静,忙忙站了起来,张家老祖只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坐下:“出门在外,没有这许多讲究,再者说,认真论起来,你们也都算是她的长辈了。”

见得秦念西走到拉着胡玉婷走到近前,才笑着指了那两个中年人,对秦念西和胡玉婷道:“你们两个丫头过来认识一下,这是太虚的俗家弟子张原生,在这隽城开了家江南医馆,这是隽城的大掌柜张来春。”

见得秦念西和胡玉婷屈膝见了礼,那两个中年人忙忙起身还礼,张家老祖又笑着指了胡玉婷道:“这是你们小胡先生的长女,婷姐儿,这是咱们家的念丫头。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自夸,如今这一代的小字辈儿里,这医药上头,竟是这两个丫头成了翘楚。”

张家老祖示意秦念西和胡玉婷也坐下,胡玉婷却屈膝笑道:“老祖宗,咱们晚上这是要吃烤全羊么?”

张家老祖点头笑道:“大掌柜的说咱们难得往这处来,要让咱们体味一下这江南西路没有的西北风情,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胡玉婷屈膝笑道:“那婷姐儿去煮一锅梅子茶来吧,待会儿好消食。”

张家老祖点着头又道:“也行,你去取点乌梅和冰糖来,弄个小炉子,咱们煮点酒吃,这初来乍到的,别闹出水土不服来。”

这边说着喝酒吃茶的事,那边张家在隽城的几位主事人却是一脸讶然,眼神从秦念西和胡玉婷身上,又飘到了道云和道齐身上。

道齐笑得一脸无奈,轻声解释道:“念丫头是师傅他老人家和胡大先生一起教的,教了不到一年,就教无可教了。婷姐儿是从小儿跟在小胡先生身边长大的。这两年尽是张家老祖宗带在身边教导,说是教导,其实也就是散养。”

道云跟着补了一句:“外头知道的人不多,其实咱们君仙山女医馆,便是念丫头带着婷姐儿捣鼓出来的。”

那张原生面上讶色更深:“师兄,那些弱症的诊疗,是咱们家姑娘的手笔?那些脉案师弟我看了好多回,翻来覆去看,可有些地方,还是看不明白。”

道齐轻笑道:“你自去问你们姑娘便是,其实如今也不用念丫头出手了。”道齐又指了指旁边那一桌:“那桌上,坐着几位医女,如今这个症,不是特别重的,她们都能治了,咱们山上,一年可要治不少这样的孩童。”

“来前儿我们打京城路过,王相家三爷,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吧,念丫头出的手,我们走前,已经好全了。”道云有补了一句。

道齐又给支了个招:“我说你,若是城里有这样的病童,不若请了医女去治一回,顺便给你讲讲,念丫头你就别指望了,她那针法,咱们学不会,你请了医女去,好赖你还能跟着学个大差不差。”

张原生眼前一亮,刚要站起身,却见一溜儿小厮端着托盘,开始上菜了,也只得寻个机会再说了。

秦念西瞧着那一桌子的菜,忍不住就要笑,这大掌柜,可还真是个有心人,这一大桌子东南西北中来的大杂烩,不说江南西路的竹笋和板鸭,本地的拌菜,红烧鲤鱼,便是连广南府的老汤都有。

秦念西回头瞧了瞧韵嬷嬷几个广南府来的,可不正是瞅着那盅老汤,正眉开眼笑呢。

西北的酒太烈,张家老祖选了从江南西路带来的冬酒,胡玉婷搜罗了几个红泥小炉子,真拿乌梅冰糖热了酒,端上了桌。

酒上了桌,烤的全羊也得了,铛头拿了把极锋利的剔骨刀,真如庖丁解牛般,不过盏茶功夫,就分解得极细致,腿是腿,羊排是羊排,端上了桌,大车店掌柜便招呼众人道:“这烤羊吧,本来应是自家手撕着吃才更香,今日咱们试试,这么分着吃,是个什么滋味儿,老祖宗先请动筷,别叫大家等急了。”

张家老祖夹了筷子后腿肉,一边放到秦念西碗里,一边道:“无须那么多虚礼,大家都吃,都吃,六爷也赶紧动手,试试这羊烤的如何。”

眼睛又扫过道云和道齐,哈哈笑道:“你们两个道爷,出门在外的,有什么便吃什么,可千万别那么多讲究,这要是万一遇上那家里只有肉的,可不得饿死。”

道齐极其坦然,道云却是一脸无奈,张原生瞧着这两位师兄,也跟着嘿嘿笑出了声。张原生一笑,一桌子人也跟着笑出了声。

张老太爷夹了块羊排,放进了碗里,又举了杯,招呼众人一饮而尽之后,便干脆拿手啃起了那块羊排,一边对秦念西赞道:“嗯,念丫头,给婷姐儿来一块,这羊排香得很。”

一时间,桌上众人倒不再拘谨,开始觥筹交错起来。

火上羊还在烤,前头院儿里还有几席商队里的管事和伙计呢。

秦念西和胡玉婷就着逐渐放凉了的梅子茶,小口小口啃着烤羊,只觉得那个味儿妙极了,烤得外酥里嫩火候正好,羊肉腌制入了味,一丝儿膻味儿都没有。

六皇子尝了尝那梅子茶,有点酸,不是很甜,还带着一点点薄荷的香味儿,配那个烤羊肉,果真是一丝儿都不觉得腻味,便放了酒杯,也跟着喝起了梅子茶。

众人说说笑笑,一直吃到月上中天,才撤了席,上了些散酒和消食的茶水。秦念西却忽然听见一阵极悠远的乐曲响起,在这空旷的西北大地上,一轮圆月当空,越听却越觉带着股子悲凉沧桑。

秦念西凝神听了半晌,才捅了捅胡玉婷道:“这是什么乐器吹奏出来的?又不像笛子又不像箫声。”

胡玉婷听得也有些愣神,只摇头道:“往常没听过。”

“这是一种叫埙的乐器,是陶制的,宫……那个,从前我听人吹过。”六皇子隔着道云道齐,把答案传了过来。

“怎么听着很有股子悲意,倒和我们这院儿里,反差大得很。”道齐笑道。

“这乐器因为音色空旷幽远,吹奏起来极挑曲子,若是欢快些的还好,一般都用在表达思念、悲伤之情上。”六皇子又看着秦念西在月光和火光映衬下,越发闪闪的眸光解释道。

那埙声越来越大,桌上张家老祖等人也听见了,都停止了说些江南西路的旧情,只静静听着。

待得一曲终了,张家老祖竟是一声喟然长叹:“这也是个伤心失意之人,虽说气息不太足,到底,这情绪极足,也是很动听的。”

车店大掌柜啜了口醒酒茶才道:“这是隔壁宋家那个小儿,不过总角之年而已。”

商队里的领队望着隔壁漆黑一片的院子,讶然问道:“你不说我还没注意,隔壁那家店,没开了吗?怎的漆黑一片?去年我还吃过他们家宋二爷亲手做的面呢,劲道的很。”

一直在隽城的这几人面色都沉了沉,车店大掌柜才道:“他们家,也是一言难尽……”

那位宋二爷便是隔壁清河客栈的东家,是渭南人,因在家中排行老二,熟悉的人都称一声宋二爷。

宋二爷祖上是做面店的,他也打小儿学了面,和宋大一起在渭南开面店。后来宋二爷刚娶妻那年,那面店一把火烧了,宋二爷正和媳妇儿胡娘子回了娘家,宋大一家子,加上宋家老人,尽数烧死了,店也没了。

宋二爷伤心欲绝,只留了胡娘子留在渭南,一个人跟着从前相熟的一个行商出门,也做起了行商。

开始也是悠悠荡荡,只为了不想去面对举家皆无的惨剧,后来这生意倒慢慢做了出来,也积攒了些钱财。

因常年往这条路上跑,宋二爷对隽城这地界儿便极熟,后头机缘巧合,便盘下了清河客栈这个大车店,趁着修整时,回去把胡娘子和两人的一个独养儿子一块儿接了来,也算是在隽城生了根。

只宋家这个独养儿子身子骨儿一向不怎么好,宋二爷自觉对儿子和胡娘子亏欠极多,花了大把的钱财在两人延医用药上,一是想治好儿子的病,二也是想把胡娘子身子骨儿调好了,能再生产。

可这漫天银子撒出去,竟是一点儿水花儿都不见响动。夫妻二人干脆早早便给宋家哥儿从渭南老家说了个媳妇儿,带到隽城来过日子。

那媳妇儿娘家姓陈,说是嫁女儿,也跟卖女儿差不多,因为家里阿爹是个穷秀才,考了不知道多少次,都落了榜,膝下三个儿子还小,要吃要喝,只能半卖半嫁的家里这个大姐儿。

陈娘子比宋家哥儿略大两岁,胡娘子相中她,一是看她家阿娘极会生养,而是看她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还识得字,会算账,能帮衬着店里的生意。可这陈娘子嫁过来几年,肚子都没有一丝儿动静,做了婆婆的胡娘子就开始着急了,又开始请医。

哪知那宋家哥儿却是越医身子越不好,又突然传出来陈娘子怀上了的消息。孩子还在娘肚子里,宋家哥儿就没了。

陈娘子这肚皮倒也争气,还真给老宋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一家子日子倒也越过越美。

这孩子三四岁上头,那胡娘子一病没了。

这店里家里,倒成了陈娘子一人说了算了。那么年轻的寡妇,又是个开大车店的,南来北往的客人也多,时间久了,眼馋的人不少,大车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差不多就是经常爆满,自然这闲话也少不了。

大车店掌柜说到这里,才又叹了口气道:“又过了几年,就是去年秋天,那宋二爷也不知是怎的,突然跑到官府报官,说是他家儿媳妇儿日日给他下毒,要害死他,好带着这份家产改嫁。”

“可这无缘无故的,又没什么证据,官府里的老爷能说个啥,当即便差了人往医馆里请了大夫,看看这宋二爷是不是失心疯了。”

张原生接口道:“当时这事儿,就是着落在我们医馆的,我一看这也是个烫手的山芋,不接又不行,只能自家去了,那宋二爷看见叫我去诊他,竟叫嚷着,说他家死去多年的胡娘子,就是被那儿媳妇一碗药毒死的,只要开棺验尸,便能一清二楚,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