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还得从秦老爷到礼部衙门领了差使,带着两个小厮出了京城说起。
秦老爷这趟差使,并不顺趟。
秦老爷是天还没热起来的时候,从京城出发的,随身带了五六份文书,都是给边境武官打了胜仗封赏的旨意。
秦老爷要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从北,去往更北,甚至极北的地方宣旨。
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坐不了船,又或者是邸抄小报上那些纷纷扬扬的内容,反正秦老爷先是在路上病了一场。得亏是大勇和同来的小厮松香的悉心照料,耽误了大半个月之后,才终于再次上路了。
秦老爷到了北边第一处营地时,正逢上北方的夏日刚过,要领旨的那位将军,领了船队巡海练兵去了。
守营的兵将厌烦秦老爷摆的天使架子,称大营里都是机密军务,生人勿近,让秦老爷回驿馆候着。
秦老爷气得咆哮起来,咱是天使咱怕谁,直接命令那武将,等将军回来,即刻派人去驿馆通知他。
可那营里的武将也不是第一回见这样的天使,只笑着点头应了,那眼神里,却是明显的讥诮。
秦老爷等了几日,都没见人来,只得见天儿往那营里去打听,得到的回复就是快了,也许明日就能回来,但回来了说不得也只是修整一下,又得出去。
连着跑了十来天,秦老爷也乏了,只在驿馆囫囵个儿歇了一天没去,第三日再去,却听说那将军前日夜里回来的,昨日夜里听说有敌情,又匆忙走了,连先前守营那武将,也带走了。
这下却再也没人能说个定数,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北边的天,过了夏天就跑步入冬,秦老爷眼瞧着耽搁不起,便盘算着先启程去送最远的,再往回走,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总该不会再走远了。
可奈何秦老爷算盘打得再响,也算不出人家武将的动向。并且这一路越走越冷,打小儿在南方生活的秦老爷,怎耐得住这样的严寒,刚到了最北边的极北城里,就冻得一场高烧,烧得稀里糊涂,又耽搁了半个多月。
极北城里的这处驿站,极少有人来,守驿站的,只有一个瘸腿的老厢兵。
说是驿站,就是一个小院,院里一大一小两间屋子,小屋就是个杂物间,再搭了个灶。大屋里一个通铺,干净舒适就不要想了,就连那被褥上,都有一股子味儿。
饮食上也极简单,一回做上许多掺了粗粮的馒头,要吃的时候放火上烤烤,就着块咸肉干,一碗水,兴致高点便往清水里加上一把大米,煮上一锅米汤,吃得无比香甜。十天半个月能有军士从营里送来一块全是肥膘的猪肉,加了酸菜粉条子一起炖了,吃得就跟过年似的。
开头的时候,秦老爷喝药比吃饭多,也只能喝点米汤。可这地方的药材,让大勇看了直摇头,本该一天见效的药,愣是拖了三五天还没什么效果。
大勇眼瞧着着急,来前可是领了吩咐的,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让自家老爷在这里就没了,一年里相继没了娘老子,自家姑娘这名声,往后……
大勇便破费了两块碎银子,央了那老厢兵陪着,套了雪橇往军营里去了一趟。
好说歹说,总算说明了情况,按价买了些真正得用的好药材,不过那价比南边,就是翻了百倍还不止的,可也没法子,这地方,太远了,能把这药运过来,人力物力上,确实不简单。再者说,你嫌贵,人家还不愿意卖,若不是看在确实是朝廷派来宣旨的官员,只怕有银子,都没处买去。
秦老爷好不容易恢复了神志,先是嫌弃驿站里只有一个通铺,那被子也熏得慌,又是嫌弃伙食不好,一片菜叶子都见不着,再是嫌弃屋里一股子味儿……
大勇和松香只敛眉低目听着,也不答话。秦老爷极其不悦道:“你们都是怎么当的差?进了这极北城这么久了,一床干净被子都不能让爷盖上。再者说了,爷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怎的能和你们这样儿的,睡一个通铺……”
正说着,那瘸了腿的厢兵,裹挟着一阵让秦老爷直打哆嗦的寒风进了屋。见得秦老爷正裹着被子在床上骂人,只挤出一丝儿笑来:“哟,醒了,还是这营里的药材好使,这才醒过来,就有精神骂人了。”
秦老爷骂人骂到半截儿被堵了回去,听得这厢兵阴阳怪气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你是个什么东西?爷教训自家奴才,与你何干?”
那厢兵抱了抱拳道:“这位,秦大人是吧,两榜进士,呵呵,这极北城里,什么都缺,就不缺这两榜进士。”
那厢兵说着还转过身子,往窗户外面指了指,继续道:“瞧见没有?这院儿外头,往北边,没多远,关的全是,别说两榜进士了,两朝老臣,二品大员,都有。就您这精神头儿,可以去瞧瞧,保管您瞧过一回,这辈子都能顺风顺水,当个好官儿……”
大勇和松香垂头听着老厢兵教训自家老爷,老爷那脸上,都气绿了,想笑又只好忍着。
秦老爷被那厢兵说得怒不可遏,指着他喝道:“住口,本大人是朝廷派来宣旨的天使,你竟敢如此辱骂本官,你上峰是谁,本官要去参你……”
那厢兵也不恼,只笑呵呵抱拳道:“得嘞,多谢大人抬举,要去告小老儿的状,用不上个参字,小老儿跟个蝼蚁似的,可当不起。”
老厢兵说着往那炕上一坐,笑眯眯继续道:“一来呢,这极北城里的事儿,除了军务就是军务,就连那些几千里流放来的,也都是军务,您要告,只管去大营里找将军就是。”
老厢兵用双手把自家那条瘸腿往炕上一般,顺手拍了拍道:“二来呢,小老儿这条腿,就是在战场上瘸的,将军体恤我年迈无依,让我守了这驿站,小老儿虽说这腿是瘸的,那也是能站得直的,不过说两句实话,哼,您还别说,咱们将军,就喜欢我这心眼实。”
老厢兵说着又瞟了眼秦老爷,继续道:“再者说,咱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烂命一条,可不比大人您,天使,啧啧,咱是个实在人,再和您说句实在话儿,能被派来往这条线上递送文书的天使,就算如今还没进去北边那片营地里,那可也离不了好远,大人您还是好好儿想想,您自己个儿的事儿吧……”
老厢兵说着又脱了鞋子,一边卷裤腿子一边道:“呵,您这呼奴使婢的,还别说,你这两个小厮,可真是不错。”
说着又看向大勇道:“小哥儿,别的不说,您这药膏子,可真好使,小老儿这腿,多少年没有今年冬天这么舒坦了,麻烦您再给小老儿来一块。”
大勇瞧也没瞧秦老爷,只忙应了,又从自己的包袱里,找了块膏子出来,放在炉子上烤热了,给那老厢兵贴上,顺手还给他按起了腿上的经络……
秦老爷只冷眼瞧着,心里头却是翻腾不休,听着那老厢兵一叠连声地叫着舒服,还有空继续碎嘴:“秦大人,瞧见没有?您这条命,若不是您这两个小厮,一个懂医又懂药,还懂事,另一个知道侍候人,只怕是,哼……”
待得大勇给老厢兵按完腿,老厢兵浑身舒坦下了床,边套上鞋子边道:“好小子,今儿营里送了块肉来,小老儿给你们做顿顶顶好吃的酸菜白肉……”
瘸腿老厢兵这话到底起了些作用,在这极北城的驿站里,秦大人反正是一作也没敢再作,安安稳稳,等能下床骑马了,便赶紧往大营里送了旨意文书,然后麻溜儿领着大勇和松香往南边回去了。
临走时,大勇管老厢兵问了个能送药进极北城的路径和帖子,约定好,来年开了春,一定想法子给老厢兵送上一袋子药膏子,老厢兵给大勇塞了一袋子咸肉干和大白馒头。
南回的路上,虽说偶尔也有个不凑巧,要等上个三五日的,但总体来说,到底比去的时候到底顺当多了。
秦老爷一路回来,倒是沉默了许多,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连喝口水都要挑个刺了。
秦老爷进了礼部衙门缴旨。大勇和松香交了马,就在衙门外等着。
两人正聊着些闲话儿,便有个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小厮上来搭话:“大勇哥,松香哥,小的怀生,在黄大掌柜那处听使唤,昨日夜里驿站给我们送了信儿,知道你们回来了,便让我在这儿候着二位哥哥,大掌柜说,这一趟你们辛苦了,让你们今日便辞了秦老爷,回大勇哥家里先歇息几日,等歇过劲儿了,再去大掌柜跟前领差使。”
大勇忙笑道:“谢谢怀生小哥儿了,一家人莫说两家话,劳烦你帮我们二人给大掌柜带个好,赶明儿咱们便去他跟前儿听示下。”
怀生忙道:“可不敢当,二位哥哥,还有个事儿,四海胡同那宅子卖了,待会子秦老爷出来,麻烦你们给他吱个响儿,好让他早点去找个住处,别冒冒然闯到别人家里,惊了人家女眷,可就不太好了。”
大勇和松香忙点了头,又问了两句闲话,却也知道,这不是叙话的时候,便让怀生先走了。
两人又候了半晌,才见得自家老爷出来,只见那秦老爷满脸黑沉沉,不知被上峰编排了什么,一言不发就往外走,还走得飞快。
大勇和松香对视了一眼,正想跟上去说句话,便有小吏追上来喊,秦老爷也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反正一步也没停。
大勇和松香只得应了那小吏的喊,那小吏一脸不高兴嘀咕道:“得了上峰几句训斥就甩脸子,当咱这衙门,是自家院子呢?上赶着发银子,还有装听不见的,你们家秦大人,许是根本不在意这点子俸禄吧……”
大勇一听不好,只得急中生智,忙弯腰行礼道:“还请这位大人原宥则个,我们家老爷,一路水土不服,兴许是着急找茅房……”
那小吏嗤的一声笑出了声:“算了,算了,这样儿的借口亏你也能编得出来,爷便不和你计较了。你们回去跟你们大人说,让他赶紧来把俸禄的条子领了,他这差使,不赶紧领了,说不得冬天发的炭要等到夏天发冰的日子才领的上,关键是这东西囤了一年,也没有头一年好使了不是。”
大勇忙一叠连声地答了是,又陪了礼致了谢,弯着腰见那小吏甩着袖子进去了,才互相对视一眼,松香问道:“大勇哥,你说老爷这是,回去四海胡同了吗?”
大勇一脸无奈道:“兴许吧,不然的话,我也想不出,他还能去哪儿。”
“那咱们,什么时候请辞啊,我想家了,想早点去看看爹娘。”松香挠着脑袋道。
大勇拉了松香,抡了抡手上的三个包袱道:“咱们跟他论不上请辞,咱们又不是他秦家的人,不过是出于礼数,要说一声,这会子就不说这个了,赶紧走吧,咱们去四海胡同瞧瞧再说。”
大勇和松香到了四海胡同,曾经的秦府门口,只见那大门正敞着,门口一个人没有,院子深处却隐约传出闹哄哄的动静。
松香看看那院门,捅了捅大勇道:“哥,咱俩进去吗?”
大勇摇了摇头,指了指那门匾道:“你瞧瞧,这如今已经是谢宅了,咱们怎么进去?再等等吧,说不得,老爷马上就出来了。”
两人便躲在胡同里的一颗大树后头等着,随着院子里头声音越来越大,不过半刻钟,屋子里两个家仆,便扭着一个被绑得跟粽子一样的男人出来了,头发乱蓬蓬的,嘴上还塞着块破布,后头还跟着两个婆子。
那两个婆子不仅声如洪钟,还拎了面锣边走边喊:“街坊邻居快来看看啊,这得了失心疯的骗子,大白日青天的,就敢冒充官爷入室偷窃,快来看快来看……”
松香和大勇听着那声音,再看看那身影,互相对视了一眼,松香一脸愕然道:“哥,这是,那秦老爷吗?”
大勇也一脸不敢相信地点了点头道:“看身形,好像是哈。”
“那咱俩怎么办?要去救老爷吗?”松香一脸疑惑道。
大勇看了眼松香:“你想去吗?”
松香摇头道:“我才不想去呢,我巴不得他被一顿板子打死才好,天杀的白眼狼……”
大勇瞪了松香一眼:“别胡咧咧,咱们就是听大掌柜的吩咐,进了京城就算办完了差了,别的,咱们可啥也不知道。”
松香眨巴眨巴眼,看了看大勇,嘀咕道:“是,哥说得对,那咱俩现在怎么办?”
大勇看着那几个人越走越远,已经走到了胡同口的大街上,身后聚上的瞧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便道:“咱俩缀在后头瞧着就行,随机应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