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自请和离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想了许久才继续对六皇子道:“你只怕不是莽撞,而是根本没有好好思量,你若不是睁眼闭眼,你那小厮,他敢如此胡作非为?”

六皇子忙起身道:“确是孙儿没有细思量,只想着,世情如此,这律法要改动,极其艰难,不是孙儿眼下能力之所及。”

老太妃半晌没有说话,屋内气氛凝滞,及至黄嬷嬷进来禀道:“老祖宗,清风院的人来了。”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才对六皇子道:“罢了,是力所不及还是别的什么,老身也不问了。只一条,若今日,这便是你的先生所留之课业,又或者翌日,你俯瞰这社稷黎民,遇到这样极其艰难,还不显雄才伟略之事,你该何去何从?你自家去想想吧。”

六皇子心里窒了窒,却是已经十分羞愧,忙躬身道:“孙儿多谢老祖宗教导,这便先去了。”

张老太爷和太虚三人站在广南王府别院花厅中,正是一片面色凝重。张青川一大早得了老太妃吩咐,便自去请了太虚真人过来清风院,沿路又跟真人说明了头日夜里的情况。

太虚真人蹙眉道:“为何昨日夜里不叫老道来看过?”

张青川忙躬身道:“老太妃一直陪着,说是无事,也服了还魂丹,阿念今日还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太虚真人又问道:“你可问清楚了,究竟是因为何事?”

张青川摇头道:“老太妃只说哭出来就好了,不过是见事伤情,许是想起了长姐。”

到得老太妃进了花厅,三人心中还是有些茫然。

三人行过礼,老太妃看了坐,又让人上了茶,才遣散了屋里的人道:“今日请三位来,原是为了阿念。虽说有些僭越,但老婆子确实是真心疼惜这小姑娘,还望三位多担待。”

张老太爷忙躬身道:“老太妃说得哪里话,在下这里,只有感激不尽的,但请老太妃吩咐便是。”

老太妃点头道:“昨日的事,想必三位还没太弄明白个究竟,老身便先讲讲这前后的情况。”

老太妃轻轻啜了口茶,才把秦念西给刘夫人治病这前前后后的事说了,又道:“原也是我这老太婆想得少了,总把她看成个大夫,竟忘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又经历了些那样的过往……”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默然无语,只听得心下一阵心酸加后怕,张青川更是自责得很。

老太妃继续道:“一来,老身是想着,如今姐儿还小,观中看诊的事,还是暂时停了吧,就让她安安心心习学一段时日,虽说老婆子我也存着私心,像念丫头这样不出世的天才,还是避着些比较好。”

“二来,如今六哥儿没事了,老婆子也想带着念丫头四处走走,好消散消散,你们别看着眼前,她日日脸上堆满了笑,可这心里的阴影,若是不得散开,只怕将来,嫁人上头,也难得很。”

太虚摇头道:“原是老道的错,只觉得她欢喜,便随她去了,哎……”

老太妃叹了口气才道:“还有极重要的一条,大郎这婚事,尽快吧。你们这清风院里,这后院的事,一个姑娘家,心思百转千回,再往后大了,你们更难顾及到,若是有个贴心的长辈,总该是要好些的。”

张老太爷忙躬身道:“是,老太妃说得极是,原是在下思虑不周。”

老太妃又看向张青川道:“这闺房之事,大郎也没个人教导,老婆子便多说一句,那尹家姐儿是个聪明人,你要真心待她,才能换得她一门心思,替你生儿育女,帮你打理这后院。”

张青川忙站起来,躬身拱手道:“多谢老太妃教诲,晚辈定会用心。”

广南王太妃点点头,也不再多数,又嘱咐道:“昨晚的事,你们也不要再去问了,免得小姑娘难过。老身一会子再过去看看,顺便嘱咐那蒋家大奶奶几句,你们便放心就是。”

三人齐齐起身告辞,张老太爷躬身拱手,只一脸苦涩道:“多谢老太妃援手,说到底,还是在下这把老骨头,对不住这些孩子们……”

广南王太妃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容易,放心吧,阿念总会好起来的,孩子们也都会好的。”

这边三人才刚出了门去,那边黄嬷嬷就进来禀道:“老祖宗,那方老夫人身边的玉嬷嬷又来了,说是他们家夫人,这会子正在老夫人跟前说和离的事……”

广南王太妃只默了默才道:“终于还是来了,走吧,咱们过去瞧瞧。”

老太妃进得钱家女眷院中,方老夫人得了禀报,迎了出来,行了礼,一只手拿着帕子捂了眼,低低道:“老太妃,这可如何是好,才刚已经闹过一场,说是让送信去她娘家,来个兄长,接了她回去……”

老太妃拍了拍方老夫人的手道:“先不忙,咱们先听听,她究竟是作何想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却见得那刘夫人虽脂粉未施,却是穿戴整齐,正端坐在榻上。见得两位长辈进来,刘夫人忙从榻上下来,行了福礼,请了老太妃上座,方老夫人坐到了老太妃下首处。

刘夫人又自家拿了个蒲团,放到老太妃跟前,郑重地跪了下去。

老太妃一脸莫名,却示意了身边的嬷嬷搀住,又温声劝慰道:“刘家姐儿,你这还病着,勿要行如此大礼。”

那刘夫人却极其坚决道:“老太妃请受了阿媛这一礼。一来,阿媛虽从前无福在老太妃跟前得教诲,但从家父身上论,阿媛也得唤您一声老祖宗。”

“二来,阿媛素来景仰您,是我辈武将家女儿的楷模,更是全天下女子的楷模。”

“三来,阿媛要多谢您的活命之恩,见了老太妃,阿媛才算想明白了,命是自己的,更是爹娘给的,阿媛要好好儿活着。”

刘夫人说完这一通,便挣脱了黄嬷嬷的手,径直磕了三个响头。

老太妃看看方老夫人,方老夫人只满脸苦涩,却也是无可奈何。

老太妃便起了身,一边搀了刘夫人起来,一边道:“好孩子,你这礼,老祖宗受了。咱们这便坐下,既认了我这个老祖宗,咱们有什么委屈,今日便当着你婆婆的面,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老太妃示意旁边侍候的嬷嬷,搬了个锦凳,放到自己旁侧,让刘夫人坐了,又道:“若是真委屈,老祖宗替你做主,但要是假矫情,老祖宗可不依着你。”

刘夫人自点了头,老太妃挥退了屋里侍候的人,只留了黄嬷嬷在一旁侍候。

刘夫人说得十分坦荡:“阿媛如今二十有六,十年前,阿媛在前雍城得遇将军,惊为天人。不怕老祖宗笑话,阿媛从此对将军魂牵梦萦。阿媛想了许多办法接近将军,却都被将军无情拒绝了。后头阿媛央了六哥去探话,才得了将军已经娶妻的回应。”

说到此处,刘夫人脸上明显带着苦涩,却也像一头扎进青春少艾的萌动中,难以自拔。

刘家阿媛一头扎了进去,钱思恒却已经娶妻,那时的阿媛只觉生不如死,思虑再三之后,做了个局,断了自己的退路,毁了自己的名声,却只得了钱思恒头脑清明的一脸厌恶。

刘达被女儿气得一场大病,刘府主母将阿媛关进了祠堂里。

不久之后,钱思恒调往南边军中。

刘达为了断掉女儿的念想,便嘱了夫人,替阿媛寻门亲事。

刘家阿媛看着家里来来往往的媒婆,心中虽厌烦得很,却也没有反抗,甚至去相看过一回。就这一回,阿媛明白了什么叫做除却巫山不是云。

刘家阿媛自此下定了决心,既是嫁不了魂牵梦绕的那个人,便一面肆意自毁名声,一面在父亲面前以死相抗。

闹到双十那年,得了南边来的信儿,钱思恒发妻难产而亡。

刘家阿媛却仿若新生一般,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彩。

刘达见不得花一样的女儿就此凋零,寻了媒人千里迢迢,到南边说亲,却得了钱思恒亡妻尸骨未寒,无心议亲的答复。

那钱思恒倒是真真儿地守了三年,刘达多次劝说女儿断了念想,刘家阿媛却道:“阿爹,世间又有几人,能如同钱将军这般,情深义重,女儿总能等到他,回头看我一眼。”

可叹那刘达一条英雄汉,却被这最宠的女儿折腾得只心力交瘁,万般无奈,求到安北王府老太妃跟前,才终于得了钱思恒的点头。

说定了婚事,嫁给心目中的良人,刘达十里红妆,把刘家阿媛送来了南边。

新婚之夜,刘家阿媛欢喜得头重脚轻,只灌了三碗酒,才勉强镇定了些。钱思恒不再像往日那么冷淡,直把阿媛高兴得热情似火。

可一场云雨之后,刘家阿媛酒劲上头,心满意足地睡了,钱将军却拿着那方白得惨淡的元帕,递到了在外头守着的鲁嬷嬷面前,冷冷道:“你们姑娘的丑事,你们自己圆好,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半个字,这院子里的,都不要活了。”

从此以后,钱思恒只每月初一十五歇在刘家阿媛院中。方老夫人思虑再三,又遣了尹嬷嬷到刘夫人院中侍候。钱思恒为了避过母亲耳目,倒是也与她行那夫妻之实,却只相敬如宾。

刘夫人说到这时,起身跪到钱老夫人跟前,继续道:“这几年,多谢母亲悉心教导,母亲对阿媛寄予厚望,平日里嘘寒问暖,病时请医送药,阿媛尽皆谨记于心,无以为报,请受阿媛一拜。”

方老夫人只拿着帕子捂脸痛哭,那刘夫人也是泪流满面,却是拜完之后,浑不在意,用手拭去泪水,才转身对老太妃道:“老太妃明鉴,这十年,阿媛只当梦一场,这梦,便在将军三十重棍,打在我那嬷嬷身上那一刻,醒了。请老太妃为阿媛做主,阿媛自请和离,北归之后,自当劝慰父兄,不会对钱家上下,有一丝怨怼之情。”

老太妃看着目光澄澈清明的刘夫人,只微微叹了口气,身上拉过她,坐了下来,才缓缓道:“媛姐儿,你的意思,老祖宗知道了。老祖宗有几句话,你也细细思量一下,如何?”

刘夫人点头道:“还请老祖宗教导。”

老太妃轻声道:“从前,老祖宗在京城,极少出门,都听人说,刘达家的小女儿,被他宠坏了,性情暴虐,不知廉耻。可这几日,无论是你病着,从你婆婆口中的了解,还是如今你醒了,你自家的言谈举止,都能得见,坊间传闻,不足信也,更何况,你还是自污名声。你这般一心一意,情比金坚,你们家钱将军,可知晓分毫?”

刘夫人下意识摇着头,方老夫人却哽咽着道:“老太妃有所不知,外人只道我把着内院,把前头林氏的两个孩子放在身边养着,是因为阿媛容不下。其实那两个孩子,都极喜欢阿媛……”

老太妃点头道:“媛姐儿,你看,这在外头叫传言,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是误会。你和钱将军从一开始,就误会至深,后头又是那样走到了一起,又因为伤病,让这误会更深。你有没有主动坦诚过一回,要和钱将军把这事情说透呢?”

刘夫人继续摇头。

老太妃接着道:“再来说说钱将军,他杖责你那乳娘,是他做得不对,但他也并没有想置你乳娘于死地,说到底,她早早去了,还是因为自家有疾。钱将军这么做,究其根源,也是为了护着你的体面。当然,他一直先入为主,听信传言,是极糊涂,最糊涂的是,断了你的子嗣,这是让你想自请和离的根本吧?”

刘夫人下意识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老太妃温声道:“你也别忙着否认或是承认,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儿,闹和离可是大事,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如今老祖宗只问你一句,若是误会得解,钱将军愿意在你面前认错,再去你那乳母坟上,敬上三炷香,你可还愿帮他侍奉长辈,教养儿女?”

刘夫人一时呆怔在那里许久,才喃喃道:“那不可能,他不可能信我,不可能……”

老太妃拉过刘夫人双手道:“媛姐儿,你别急,慢慢来,就是真不得转圜,你也还得把病治好了再说。好孩子,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可不能再像做姑娘时那般莽撞和冲动了,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