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07

韩凌出事后没多久,程姿遥便升上了高一。

高一的寒假,风城迎来了据说是十年里最冷的冬天。

连程家老宅的湖面都结了一层薄冰,程姿遥站在湖桥上,呜咽呼啸的寒风在她耳边回响不绝,她出来时没有戴耳罩,只有用就算用羊毛围巾捂住双耳。

她对在龙城时的生活还有印象,知道可以踏行的湖冰是什么样的,不难看出眼前的薄冰是承受不了人行的,光是看一眼,就能想象失足落水的画面。

如果她此刻从桥上翻下去,冰层会骤然碎裂,而她也将沉入湖心,不会像当时在湖岸附近溺水时容易获救……

这样想着,她靠着桥栏缓缓前倾。

在快要越过危险边界时,她被一股力量往后拽了下。

“遥遥姐!”少年韩逍的脸突然闯进她的视线,一瞬间阴郁的天空仿佛都明亮起来,有阳光从寒风中泻了下来,“小心点啊!”

她回过神来:“小逍……”

在她步入高中的同时,对方也升入了初中。

现在两人在同所私立中学,只是一个在高中部一个在初中部,中间隔了一个礼堂。

“今天好冷啊。”韩逍背着一个书包,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呵出一团白气,那是人间烟火气。

“是啊……”程姿遥看着呼出去的白气,心想对方是不是又长高了。

女生比男生发育得早,她的身高基本差不多定下来了,一米七整,再加上身材细瘦,因此比同身高的男生都要显高点,而此时和韩逍站在一起却不见优势。

韩逍是最近开始蹿个儿,身高突飞猛进,上次测量也是一米七,现在看来估摸有一米七五的样子,比她还高点了。

长辈们都说,男孩子后长,这韩小少爷以后肯定也是个大高个。

“我们快点进屋去吧。”韩逍的面庞愈发俊俏,那对总似多情的桃花眼渐渐成形,声音也进入了变声初期,有点干涩,“初一的寒假作业怎么这么多?我怕我写不完的话,年后说好的旅行去不成了。”

程姿遥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句:“那我帮你写一点吧。”

说完后,她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在男孩房间发现的那个牛皮纸袋,心情复杂。

“真的吗?”韩逍笑起来时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不知不觉孩子气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青涩的少年感,“遥遥姐果然对我最好了。”

程姿遥努力板着脸:“当然,前提是你自己也要尽全力去完成,我只能帮一点点。”

“知道啦!”

韩逍顿了顿,问:“刚才遥遥姐在想什么呢?差点就翻下去了,好危险。”

程姿遥垂下眼,淡淡地说:“没什么,可能是太冷了,就有点走神。”

“真的吓死我了!”韩逍取下手套,把手抬起来,一脸正色,“遥遥姐,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多注意安全,尤其是在湖边。”

程姿遥看着他的手,蹙了蹙眉:“快戴上,别把手冻坏了。”

“姐姐心疼我的话,赶快和我拉勾,答应我就好了。”韩逍勾了勾唇角,笑得狡黠,“如果遥遥姐不答应我,我就一直在这里吹冷风,冻死自己。”

程姿遥拿他没办法,也只有取了手套抬起手,和他拉了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韩逍笑眼弯弯,“好啦。”

小指头传来对方的温度,程姿遥看着他的眉眼,微微一笑,心想果真还是孩子气。

却不料她刚准备抽回手把手套戴上,韩逍就趁着拉勾的动作,顺势握住了她整只手。

程姿遥愣了下。

原本仅限于指腹接触的温度骤然扩大到了整只手,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温热,有力,手指修长,已经不是小时候软软肉肉的触感。

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男孩已经成长为少年。

“遥遥姐,你的手戴着手套怎么都这么冷?”韩逍皱着眉嘀咕了一声,然后握着她的手揣进了自己的羽绒服口袋里,语气轻快,“走吧,我们回屋里,我想喝兰姨煮的红糖姜奶了。”

少年的笑容是暖的,话语是暖的,手心是暖的,连衣兜都是那么温暖。

温暖到程姿遥一瞬间有落泪的冲动。

然而她并没有流泪,只是低着头任由对方这样牵着自己走着,心想就算一直在外面吹冷风也没什么不好。

——屋子里,有让她想要逃避的存在。

两人进了主宅大厅,刚脱下外套和围巾给佣人,就见程祖皓带着助理从楼梯上下来。

程姿遥身体微僵,看到父亲不苟言笑的面容便不由地紧张,不料一声“爸爸”还没从塞满冰似的喉间卡出来,耳边却率先响起了韩逍的声音。

少年摆出那副任谁都挑不出一丝毛病的烂漫笑容,乖巧地打招呼:“程叔叔好!”

程祖皓身材高大,但长得确实斯斯文文的样子,戴个金边眼镜,有几分儒雅。听到声音,他抬头望来:“是小逍啊,一个人过来的?”

临近年关了,程祖皓照例回老宅过年。

他知道程老夫人不喜欢秦惜,所以往年都没带妻子回来,但今年把秦惜和程黎生都带回来了——小黎生也长大了,有七八岁了。

程老夫人虽不喜欢秦惜,但也不能不认孙子,有时程姿遥能察觉到祖母在自己面前会刻意压抑对小黎生的喜爱,弄得她自己也十分愧疚,所以她现在要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要么就在院子里游荡。

接着,就听韩逍认真地说:“嗯,寒假作业有不会的地方,得麻烦遥遥姐点拨一二。”

听着身边人咬文嚼字,程姿遥有点想笑。

程祖皓看了一直低着头的女儿一眼,轻飘飘地说:“是吗?我听你爸爸说,你成绩不错,要辅导的话只有高阶的老师能辅导吧。”

“才没有这回事。”韩逍笑眯眯地说,“遥遥姐成绩好,人也耐心,比那些老师教得不知道好多少倍,不然怎么说是‘虎父无犬女’呢?遥遥姐都这么优秀了,可想而知程叔叔得有多厉害。”

说着,他的手在程姿遥的手心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

程姿遥知道他的意思,也微微握紧,表示回应。

听了小韩逍的话,程祖皓居然难得地露出了微笑:“老韩可真是生了个小人精,人小鬼大。既然是来写作业的,那快去吧,别贪玩了。”

程姿遥抬起了头,与父亲目光交错,她很少见父亲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

出门前,程祖皓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上午我跟你说的事,你自己再想想。”

“好的,爸爸。”程姿遥又垂下眼,有些生硬地说道。

等程祖皓和助理出门后,程姿遥带韩逍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把门关上,就听韩逍问:“程叔叔说了什么?还让你再想想?”

“没什么。”程姿遥搬了个椅子到书桌另一边,确保韩逍有足够的空间写作业,又把少年卸下来的书包放过去,一边说,“做功课吧,不是说做不完的话就不能出去玩了吗?”

韩逍躺在程姿遥的床上,眼睛微微眯起,像是犯困的猫儿,竟耍起了赖皮,改口道:“唔,反正是和遥遥姐一块儿出去旅游,晚上回方书辰家时遥遥姐监督我写就好了。”

年后的旅行是方家组织的,方家有一半势力都在海外,有方家的长辈在,韩逍的几个表弟表妹也去,方家小少爷方书辰力邀她和韩逍,说一起滑雪泡温泉。

如果不是韩凌出了意外,把腿摔断了,估计也有他一份,那样的话程姿遥肯定不会答应去的。

程姿遥走到床前,低头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到时出门白天都在玩了,晚上回去哪儿还有精力写?快起来吧。”

“我也很想起来,但就是起不来,我被困住了。”韩逍呈大字躺着,蛮不讲理地甩锅说,“遥遥姐,你的床也太舒服了,我要和你换床!。”

程姿遥莞尔:“好啊,只要你不嫌麻烦。”

韩逍朝她举起了双手。

程姿遥以为是在示意自己拉他起来,便伸出了手握住对方。

然而她用了下力,少年居然没有配合她起身,而是在下一秒反用力,把她也拉倒了床上。

程姿遥倒在了少年身侧,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韩逍也翻了个身,侧躺着与她四目相对。

少年的眼眸依然澄澈无邪,映出她怔愣的模样。

“遥遥姐也休息一下嘛,在外面站了这么久。”韩逍就这样侧躺着,近距离注视着她,笑容懒懒的,“遥遥姐用的什么洗发水?好好闻,薰衣草?”

程姿遥迟钝了几秒,说:“……嗯,你要是喜欢的话,等下我拿给你。”

韩逍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他闭上眼睛说:“我头发短,自己用又闻不到,只要遥遥姐用就好了。”

程姿遥盯着他鼻尖那颗淡痣,渐渐也犯起困了,用鼻音应了声:“嗯。”

韩逍睁开了眼,话锋一转:“程叔叔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感觉你今天心情不好,肯定和程叔叔脱不了干系。”

“也没什么。”程姿遥合上眼,声音很轻,“爸爸让我转艺术生……”

“艺术生?为什么?”韩逍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不是在年级排名很高吗?老师不还说下学期分科随便选?”

程姿遥没说话了,像是真的睡着了。

韩逍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要去找程祖母。”

“小逍。”程姿遥拉住他,眼中是一片冷静,“奶奶知道的。”

“怎么会?”

程姿遥也撑着慢慢坐起来了,理了下睡乱的发丝,淡淡地说:“怪我自己吧,今天爸爸问我未来志愿的事,我说我以后想学商或是经管。”

原本只是一个不成熟的试探,没想到就彻底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本以为自己足够优秀就能吸引父亲的目光,却不想自己越优秀父亲对她就越忌惮与讨厌——从前她也想过这个可能,但始终心存侥幸,今日总算彻底撞了南墙。

她的回答正中了程祖皓的雷区。

闻言,少年的惊讶像暮云似的渐渐被眼底的夜色覆盖,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是也明白过来程祖皓这般安排的意思,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程姿遥平躺回去,重新闭上了眼,想要小睡一会儿。

就在她快睡着的时候,她听韩逍开口说:“遥遥姐,你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吗?”

程姿遥半睁开眼:“嗯?”

韩逍勾着她的手指,仰头看着天花板,语气透着少年意气:“总有一天,我们的人生不再受控于人、被人安排,没有任何人能限制我们,什么韩家程家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程姿遥半困半醒,笑了笑:“真的能吗?”

刚刚站在桥上,她感觉每一声寒声的呜咽都似乎是父亲话语的回响。

冷漠、凌厉、无情、充满命令的意味……

让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人生看不见未来,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

好在韩逍出现了。

“能的!”韩逍低头望向她,笑容明亮而有力,话语坚定又自信,“我实现给你看,到时你要好好夸我!”

“好啊,依你……”

程姿遥了解韩逍,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只要他有这个想法,有朝一日一定会去冲破这个名为“家族”的牢笼。

他有那个毅力,也有那个能力,他从小就很聪明。

她期待着那一天。

但她忘了一件事。

——他们的婚约,本也是牢笼的一部分。

所以多年后,当她听到韩逍要解除婚约时,既意外,又没那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