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江水消瘦,罗丽娅却感到腹中终日饱胀。她加倍帮罗长虎干活,以增加活动量来消化腹中食物。
这些时日,罗长虎坚持以制造丰富的三餐,来表达对罗丽娅的疼爱。森林里猎来的狍子、野兔、松鸡和飞龙,成了她的家常菜。这些山珍在别的人家一般是舍不得吃的,是要拿到集镇上换零花钱用的。罗长虎却执意下锅上桌,给心爱之人改善伙食。他增加了进山入林的次数,不知疲倦地为她猎取盘中餐。罗丽娅无奈,她知道自己刚过江到他身边还不到三个月,他对她还保持着炽热的激情,每天亲得都不知道怎么亲她了。她想,就由他折腾去吧。
罗长虎进山打猎时,她常到江边溜达,目的是为了抵抗秋季困乏和终日饱食。当然也是想多望一望对岸景色。
江面的波纹颤动着,急涌在下面鼓动,似在前进的样子,却又懒懒的不愿流动。橘黄的波光被朝阳映得一跳一闪的,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她远眺对岸,看见似雾似烟的气体,笼罩着达达什维克的山麓和峰巅。
她问自己,就真的这样按组织要求长期不能回返,和自己并不爱的这个中国男人真真假假地生活下去吗?这些日子,她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他,去爱他。
三个月来,她时常问自己,我现在爱上眼前这个男人了吗?以后,我会爱上他吗?
突然,眼前的水面跃起一条叫不上名来的鱼儿,“哗啦”一下惊得她后退一步,心“怦怦”一阵快跳。就在这快跳之中,她明显感觉到腹部拱动了一下,片刻又一下,再一下。
她愣在那儿不敢动了,心还在继续狂跳。
腹中又拱动了几下后,她劝自己冷静下来,全身心地去体验这生命的涌动。
终于,她找到了准确的感觉。于是,她坐在江边流起了眼泪。
她告诉自己,她怀孕了。不争气的自己,没出息的自己,真的怀上了那个盲汉的骨肉。
她哭诉自己的不幸,哭骂那个没羞没臊、脸皮肉厚的男人,怨恨无情的上司雷恰洛夫上校。
无泪之后,她返回了她和罗长虎共同生活的家。进门时,他正在挥刀剥离一只狍子的皮。他为自己今天进山收获颇丰而心情舒畅,小调不离口,眼神中的柔情抛向了他心爱的人。
她没有正眼看他,而是进了柴屋,费力地把夏季他在山上扒下来的整张桦树皮拖出来。她找来一把刀,估摸着量了量大小,挥手一劈,一分为二。他想上来阻拦她,却已经晚了,说:“这是一张多年难见的好皮,我本来想要做一条好船的,你却用刀砍了它。好生生的一张皮,你把它弄成废物了。”
她并不看他,说:“你才是废物。一劈为二,一块做一只摇篮,一块做一只背篓。”
他不解地看着她的眼神,看着看着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冲上来,想抱住她。她一闪身,把刀指向了他,说:“你让我怀了孕,因而伤了我的心。以后离我远点,别再伤了我的孩子。从今天起,不许你靠近我半步。”他说:“快收起刀,怪吓人的。你这话没有道理,我怎么就伤了你的心。”她并不放下刀:“你让我怀上了你的孩子,就是伤了我的心。”
罗长虎知道,她在无理取闹,用使小性子的方式挥洒一种特别的情绪。
这时候的罗长虎,没有跳将起来高喊一声我要当爹了,而是举起利刀,把手劲都用在了狍子身上。仅用了一袋烟工夫,狍子肉就下了锅。
出乎罗长虎意料的是,晚上罗丽娅把白天对他“不许靠近我半步”的警示抛到了一边,主动热情地把胸贴在了他的胸脯上,并示意他无数次抚摸腹部,感触他们的孩子。
他暗自笑笑:女人是难以琢磨的宝物。
冬天来临时,她已经显肚子了。为活动身骨,她开始跟他学弹棉花,跟他走街串巷揽活。在人们面前,她低眉顺眼,柔声和气,尽管身子笨重,手上的活却麻利。
镇上镇下无人不夸罗虎子从江东引来了一房好媳妇。罗丽娅很快就同这个小镇融为一体,成了乡里乡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冬雪渐频的时候,镇上的人们陆续住进了地窨子。刚住进去,罗丽娅感到很新鲜。外面寒风肆虐,这地窨子里却温暖如春。炉火把地火龙烧得直烫手,炕也热得舒坦。
她只穿件线衣,腆着肚子在罗长虎面前晃来晃去。罗长虎躲着她的来回走动,却不耽误手里的活。他不想再让妻子做一点家务,屋里屋外的事都抢着干。
每日睡前,她总是抢着往地龙里塞几块半干不干的劈柴,把火压住。她从他那里知道,晚上地龙里不能放干柴,那样柴会早早烧完,天不亮炕就会凉下来。现在,她颇为自己不错的压火技术而得意。她压的火,往往不多烧一块劈柴,却天大亮了还余热不减。
罗长虎每天晚上一躺上火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罗丽娅的肚子上听动静,往往听到的却是咕咕的食叫。在夏季这里还能吃上新鲜蔬菜,而一入九月,就难见绿色了,吃的都是易储存的白菜、萝卜、土豆。这些食物风干得发柴,无论蒸煮都烧不出来好味道,肚里也就难有好听的动静。豆腐是每天都要吃的,有时也炖些干冻的野味。冬季的生活远不如其他三季可靠,但罗丽娅也没有亏了嘴。
隆冬时节昼短夜长,罗长虎早早起床磨了半天的豆腐,天才蒙蒙亮。做豆腐并不是供自己家吃,而是为了要上街去卖。本来罗家有弹棉花的手艺,揽的活不多不少,也还能维持生计。可罗丽娅过日子的心气高,非要让罗长虎兼做磨豆腐的买卖不可。她说,日子要过好,就得勤抓挠,能多挣一毛是一毛。这全是为了她和孩子生活得滋润些。只要是为了老婆孩子好的事,罗长虎总是全力投入,很快他的豆腐在镇上就好出了名。连日伪军营伙房都买他做的豆腐。每天早晨他把豆腐做好时,罗丽娅也正伸着懒腰,腆着肚子下炕。吃过早饭,就跟着男人上街。
上午是卖豆腐。固定的时间,先给军营的伙房送去几包,车上的货就下去了一大半,然后才沿街叫卖。
进日伪军营,罗丽娅每次必去,去了眼就不够使,心就不够用。她去的是山外的军营。深山里的军营她是进不去的。据说,那里是日军的军事重地,连鸟都飞不进去。
这是罗丽娅让罗长虎磨豆腐卖的真实用意,可他却不知道她的这一心计。
下午是上街弹棉收棉。夫妻推着个轻便弹棉车,量少的当街就弹了,量多的就拿回来晚上弹。夫妻俩弹棉在街上是一景,夫蹬车,妻续棉,配合默契,动作娴熟,漂亮干练,常围有闲人观看,两口子就越来劲。
在买卖交接中,罗丽娅就完成了她的情报传递工作,每每都天衣无缝,连罗长虎也不曾察觉。罗丽娅的上线和下线都是苏军早已发展的情报员,现都属于罗丽娅领导。罗长虎外出打猎时,她时常在家里组织人员商议工作,而罗长虎对这些全然不知。
罗丽娅对自己这天地不知、神秘刺激的私暗勾当颇为得意。
让罗丽娅没有想到的是,在卖豆腐和弹棉花的过程中,罗长虎也在做着他的怀报传递和搜集工作。罗丽娅先前也未曾发现,后来有所察觉。她本来就知道罗长虎是抗联的情报人员,却总不见他有什么行动,只是每天做家里的活。渐渐她才现他在干活中就把一些大事做了。她因此而很佩服他的功夫。而罗长虎之所以长时间没有发现她做情报工作的企图和行动,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是那边派过来的情报人员,只知道她曾是一个普通的邮局工作人员。
罗丽娅嘱咐自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告诉罗长虎实情的。她却可以适当问一些他的情报工作情况,因为她曾是他的报务教官,她不能装作不知道他的抗联情报联络员身份。实际生活中,她主动配合他做一些工作,他也就感到是合情合理的了。
在这个漫长的寒冬,尽管嘴不亏,但她还是经常督促他为她调节生活。她喜欢看着他甘心情愿、乐此不疲地把她的冬季三餐弄丰富。
罗长虎心里也明白,她之所以整天喊着让他改善伙食,全是为了肚里的孩子不受委屈。他想,她在乎肚里的孩子,就是在乎他们的感情结晶,而在乎他们的感情结晶,就是在乎他罗长虎。
他明显感到,自从妻子有了身孕,她与他的关系一下子有了长足发展,他可以同她做任何想做的亲昵动作,而在这之前是绝对不行的。
罗长虎从内心感激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他真切地体验到,她已经在慢慢接受他,学着爱他了。
在这个漫长的寒冬她一心孕育他们的孩子,而他却在实施一项令人费解的工程。
一天,他开始在地窨子的一角刨土挖洞。活干得有些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像是不敢弄出大动静,挖出的土倒到屋外也随时用雪盖了。听到有人来串门,赶快用席子把洞口盖了,生怕外人瞧见。她问他挖洞何用。他说添一口人,要扩展生存空间。他一笑,一副神秘的样子。她知道,这个理由是不能解释他那种见不得人的挖洞方式的。整个黑虎镇,没有哪家靠地窨子里再挖一个套洞来拓展生活空间的。别人家都是靠一面或三面挖壁宽阔窨子,而他却挖其一点,洞中套洞。她并不再多问,知道他另有不宜言表的目的。
洞中洞完工后,他的最后一道工序使她彻底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他从洞中打一细眼到地窨子顶部,弄一根树皮色的电线穿入其中。电线顺一棵大树树干上去,巧妙地缠绕到树枝上。她一看便知,这是一副隐蔽性很强的天线。
果不其然,没几天,他偷偷弄来一部电台。他冲她笑笑:“我知道你早就猜出我挖洞的意图了。抗联要加强情报交流的力度,组织决定把电台设在我们家。这是对我的信任,也是对你的信任。你虽然不在我们的党,可你知道我的底细,所以组织把你当做抗联自己人来看待。你曾在邮局当过报务员,还做过我的教官,希望能在技术上帮我一把。”她没笑,说:“你是一个优秀学生,自己能胜任这项工作。我只管帮你把孩子生下来,把孩子养育成人。至于其他,我没有义务和责任帮你。当然,我也不会出卖你和你们的抗联情报站。”
冬夜寒冷又漫长,接连七个夜晚,他只穿件单衣,干得热火朝天。他把一台小型手摇发电机,改装在了家里那架大弹棉花机上,多次试验后,用脚蹬弹棉花机得以成功发电。然后,他把笨重的弹棉花机巧妙地放在了洞口处。进出洞口,要从大弹棉花机底部爬进去,旁边还放上那架平时携带出门做活的轻便小弹棉花机做掩护,外人进家难以看出破绽。
这样的安排,带来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罗长虎一人难以完成他的报务工作。必须有一人脚蹬电机发电并负责望风,他才能在洞内操作电台完成收发报。这项工作只能靠罗丽娅来完成。他同她商量,她不语,只是冲他笑。笑着笑着就坐在了弹棉花机上,并不费劲地蹬踏起来。她笨重的身子,还不足以影响她的腿部动作。夫妻配合着,他完成了第一次与上级电台的联络。她对他巧妙的设计很赞赏,即使有人突然进来,也会以为她在弹棉花,而不会想到弹棉花机后面还有一洞,洞中还有一人在发电报。
罗丽娅的肚子七个月的时候,她脚蹬弹棉花机就很困难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解决报问题。他愣愣地看着她,愁闷难解。她说:“天无绝人之路,眼前就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你把电台电键引出洞外,自己一边蹬踏发电,一边敲键发报。这对你来说,有很大的技术难度。这需要你具备很好的协调性,必须刻苦练习才行。这种方法安全系数也小,一旦有人闯进来,即刻暴露。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这一方法。二是,我与你换位工作。你在外发电,我进洞内工作。你别忘了我是报务员出身,收发报技术不在你之下。这种方法很安全,但需要得到你和你们组织的充分信任。”
罗长虎没有表态,他知道要采取罗丽娅建议的第二种方法,她就会更多地掌握他们电台的波长、呼号等情况。这必须经组织批准。在几次中断情报联系后,组织上批准让罗丽娅进洞工作。
这一天晚饭后,罗丽娅挺着大肚子,很困难地从弹棉花机下仰面进了洞。罗长虎站在机旁,看着她一点点往里缩,肚皮差一点就蹭到了弹棉花机底座,眼泪就止不住涌了出来。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女人呀。为了他的幸福,她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渡江而过;为了罗家的血脉沿袭,她无怨无悔地孕育着他的孩子;为了他的地下活动,她自甘自愿地参与他无比危险的工作。
罗长虎在心里叫道:我罗长虎这一辈子要不好好待她,自己就枉来这世上一趟了。
他对她越来越充满感激,但却从没有丧失原则而对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也就是说,尽管她帮他完成了收发报,但她经手的电报到底是什么内容,她是全然不知的。因为他没有把组织上的密码告诉她。为避免不测,他严格把持着,不把她曾当过他报务教官的过去,告诉任何一个不该知道此事的同志。所以,到家里来的人,只知道她是罗长虎的苏联籍媳妇,而没有人清楚她的真实身份。
细心而又有情报工作经验的她,却悄悄掌握了罗长虎组织的很多情况。同罗长虎一起外出做活,他与什么人有异常的密切交往,她心里很有数;家里常来串门的人,哪些是纯粹来借东西或唠家常的,哪几个是来找男人有重要事情的,她也心如明镜。据她私下掌握,同罗长虎有异常交往且必定是抗联重要情报人员的就有十多个。像伪自卫团下河村的白连长、河泡村的李排长、大洼村的伪保长、黑虎镇警察署署长郑六子、河西道观的黄老道、还有长年在这一带乞讨的疯花子王二小,他们都常以不同方式同罗长虎保持着神秘的联系。尽管他们极力背着她做事,但也没逃脱她的视线。
罗丽娅清楚地知道,罗长虎的情报工作做得是很出色的,他在黑虎镇一带建立起了畅通的情报渠道。可她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过,在他和他的同志面前,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她不能以苏军情报员的身份与罗长虎他们发生关系,不能互通情报,这是铁律。她受苏军海参崴情报中心的直接领导,苏方的情报人员与她保持着严格的单线联系。她只能把她自己的联络员传递到手上的情报和自己收集到的情况,通过跑苏方的联络员送到海参崴。
这年初,形势有些吃紧。罗丽娅从罗长虎频繁的电台联络和与联络员交往活动的密度看出,抗联正在预谋一次大的行动。
她从苏方情报员那里也得知了黑虎镇边境一带的军事态势。
这一天晚饭后,罗丽娅感到腹部剧烈疼痛,她知道自己要生了。
罗长虎出门已经两天未归了。她忍着痛苦动手做着孩子降生的准备。这是她的头胎孩子,没有任何经验,心里惧怕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恰巧来了一个取棉花的乡亲,为她叫来了接生婆。半夜时分,罗长虎才急匆匆进门,身后跟进一个陌生人。冲鼻的血腥气使罗长虎一愣,他看到了炕上的孩子,语无伦次地问了几句。她则脸朝墙里不理睬他。
罗长虎似乎心不在她和孩子身上。他把院门和房门插死,就和那陌生人钻进了洞内。两人大概在洞内商量好了什么重要事情,那陌生人又独自爬出来坐上了弹棉花机,先是不熟练地蹬了几下,然后,越蹬越快。他一边蹬踏,一边细心观察了这个承载着特殊使命的地窨子。
婴儿开始啼哭,母亲始终背朝外,一动不动。婴儿越哭越激烈,母亲仍然无动于衷。
陌生人在琢磨刚刚当母亲的这个女人为啥心这么硬,置婴儿的抗议而不顾。他也琢磨刚刚出世没几个时辰的婴孩,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而长哭不止,且嗓音洪亮及三岁的孩子。
他疑惑之中,就影响了蹬踏。
罗长虎从弹棉花机下探出头,低沉而有力地叫了一声:“电力不足,你蹬得快一点!”他没有看一眼炕上的产妇和哭叫的婴儿,就又缩回了洞内。
发完了电报,罗长虎从洞内爬出来,才把精力转到啼哭的婴儿身上。他推了推罗丽娅,见她脸色苍白,说话声音很微弱。她说:“我渴,我饿。”
罗长虎恍然大悟。她生下孩子后还水米未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顾不得哄喂孩子了。他忙乱地生火煮面。家里早备了一些坐月子用的食品,他先给她冲了一碗浓浓的红糖水,扶起她喝下,又把荷包蛋面盛了喂她。她整整喝了两碗红糖水,吃了两碗面,身上才有了些力气。
罗丽娅扔下饭碗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迅速把婴儿抱在怀里,不顾眼前有陌生人,解开胸衣给婴儿喂奶。第一次叼住奶头的婴儿立刻止住了哭声,她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慈爱的神情也呈现出来。
陌生人把罗丽娅育婴的动作尽收眼底。一个刚刚做了母亲的俄罗斯少妇的形象猛烈地冲击了他。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此时,刚做母亲的幸福,正充斥在她那姣好的面容上,饱满的乳房一只被孩婴贪婪地霸占着,另一只坚挺地裸露在大人们面前。她只顾贪婪地欣赏自己的孩子,而把那只乳房忘得一干二净。后来,还是罗长虎发现了问题,顺手把她的胸盖上。
罗长虎有些尴尬地盛了一碗面递给陌生人,自己也盛了一碗蹲在炕角吃。他对罗丽娅说:“这是我的朋友,刚从外地来,叫李万玉。我们也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她勉强地抬了抬头,冲陌生人苦笑了一下,算给客人打招呼了。
吃完面,陌生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罗丽娅脸上就有些急色。
罗长虎说:“今晚万玉得在我们家将就一晚上。”
罗丽娅脸上急色更重。
罗长虎又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个时候出去不方便,碰上日本人巡逻队盘查就麻烦了。”
罗丽娅就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罗长虎手一摊,很为难的样子。
李万玉说:“我到外面找个地方待一晚算了,睡在柴房草堆里也不错的。”
罗长虎说:“这哪能行,这么冷的天。”
这时,罗丽娅用手指那洞。
罗长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说:“我倒把这个好住处忘了。”于是,就抱了柴草席子同陌生人进入洞。
罗长虎出洞后,忙把尿盆端上炕,扶罗丽娅解决问题。这时,她才说了生孩子后的第一句话:“你这个狠心的东西,这泡尿憋死我了。我算看出来了,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和孩子。”
罗长虎手里为她端着盆,头频繁点着连说对不起。
罗丽娅生孩子后的第三天,罗长虎说有事外出两天。他备足母女俩所用食品,没等罗丽娅表示同意就走了,三天后才返回。从他脸上的喜色看,他和他的同党肯定在外做了件大事,但他始终未对罗丽娅提半个字。
事实上,李万玉、罗长虎组织黑虎镇一带的地下工作人员,配合抗联一股部队,袭击了驻小河子的日伪水上巡逻队,炸沉一艘巡逻艇,打死日伪军十七人。
这次袭击战之所以打得漂亮利落,一个重要因素是罗长虎他们的前期情报搜集工作做得出色。战斗中,李、罗二人带领地下组织二十余人里应外合配合得很好。战斗结束后,抗联这股部队迅速撤离小河子一带,地下组织人员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分散返回了黑虎镇。
李万玉到黑虎镇后组织的第一次大行动就取得了圆满成功,心里数日来的憋闷被驱散了大半。他在顺泽城暴露之后,即被组织派往其他地区开展工作。前不久,他又被派到黑虎镇,以镇上张记烟店伙计的身份潜伏下来,同罗长虎一起领导当地的地下情报搜集工作。按照组织要求,罗长虎领李万玉熟悉了多个联络点的情况,介绍了人员组成和活动方式。李万玉对罗长虎等人卓有成效的情报工作给予充分肯定,他佩服他们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了严密的情报网。李万玉很快投入工作,使黑虎镇的地下组织更有了生气。
李万玉后来又多次到罗长虎家中,罗丽娅从不多言多语,对男人们的事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顾照料自己的孩子,到时也给他们做好饭,其他事情一概不多过问。
这个温存优雅、从不多事的外域来的家庭主妇,给李万玉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他想,这个俄罗斯女人的秉性与东北人中的一些好媳妇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
一天,李万玉望着抱着孩子在炕边溜达的罗丽娅出神。罗丽娅见状,冲他笑了笑,问:“大哥成家了吗?”李万玉此时正在想,不知章红玉现在怎么样了,忙说:“成家了,可还没有孩子。”
罗丽娅又说:“你一人在外做事跑买卖不容易,大嫂一人在家更不容易。”
李万玉就不再吭声。良久,他走近她,伸出双臂,想抱抱孩子。
她递过孩子,见他眼角渗出了泪花。
罗丽娅疑惑地看着他,不理解堂堂的五尺汉子为什么会抱着别人家的孩子红眼圈,就没话找话地说:“这孩子是个女孩子,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罗诺娃。好听吗,大哥?”
李万玉没有回答,把孩子递给她,转身走了。
多年后,李万玉才知道,章红玉和罗丽娅是在同年生的孩子,他们的儿子比罗家女儿大两个月,生在深秋。那晚,在罗家地窨子里,罗丽娅产后的痛苦状和婴儿哭闹的情景,永远地刻在了李万玉的脑海里。他时常出现错觉,认为这就是章红玉生孩子后的一幕。他觉得愧对章红玉,在她生孩子最痛苦的时候,不在她身边。她一人承担起了因他逃离而带来的所有苦难,一人撑起了那一片天,把孩子养育成人。李万玉告诉自己,一定要终生铭记。
诺娃百日那天,罗长虎起了个大早,多跑半天腿,进了一个从没去过的深山,他想多打一些珍贵猎物,做一桌好饭慰劳一下妻子。果然收获颇丰,下午太阳还高高的,他就回到了家。
到门口时,罗长虎现大门紧闭,推了推,里面插了杠。就想,最近孩子闹夜,罗丽娅夜里常起来哄孩子,睡不好觉,有时白天他不在家,孩子一睡,她也常插起门来补上一觉。他不忍心惊扰熟睡的妻子,就悄声翻墙而过。他想在院里把猎物收拾好,等妻子醒来下锅,可刀具却在地窨子里。他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屋,可屋门也插着。于是,他顺手拿了墙上挂着的镰刀拨开了门。
惊人的一幕呈现在罗长虎的眼前:罗丽娅正蹬踏着弹棉花机用他的发报机发报。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回头一看,脸上的惊恐即刻消失。她示意他把门关紧,然后,继续不慌不忙地发报。
她的动作非常惊人,脚蹬踏的速度之快,敲电键的手腕上下拱动之迅速,让罗长虎望尘莫及。他想,老师就是老师。
片刻,罗长虎明白了一个现实:从她动作的娴熟程度看,她已不是一两次偷用他的发报机了。明白了这个现实之后,接着又产生了很大的疑惑:她在给谁发报?
罗长虎瞪着她,“你、你、你”了几声,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镰刀握紧了。她镇定自若,嘴角还隐隐露出了几丝笑意。在他的怒目下她稳健地发完了最后一组电码,才下了弹棉花机,挑战似的叉腰站在他的面前。
她说:“别问我这是为什么,就像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事情一样,别想弄清我的真实身份。你只记住两点就行了:一是这个秘密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像我没有把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一样;二是我会永远忠于你这个男人和我的组织。我忠于你的最好表现,就是我一天比一天更热爱我们的诺娃;忠于组织的最好表现,就是要千方百计地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承认在十分火急的情况下,几次窃用了你的电台。而与此相关的一切一切,我都不能向你坦白,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因为你也是一个在组织的人。”
罗长虎从愤怒和愣怔走出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迅速把报机电键和耳机送回套洞。他长时间一声不语,阴着脸,咬着唇,快手快脚地把两只狍子和几只飞龙收拾干净。这时,罗丽娅已生起了火,也手脚麻利地把猎物扔在锅里。
喷香的食物上桌,孩子也醒来。罗丽娅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食物乱啃一气。两人闷闷地吃了一顿饭。罗长虎敲着炕沿,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偷用我的电台,增加使用次数,这意味着暴露的危险增大,我们的生命受到的威胁也必然增大。这个后果你想到了没有?当然,现在日本人在黑虎镇一带还没有安装无线电波方位监测设备,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想到这个边陲小镇上也会隐藏着地下党和地下党的电台。但是,不管怎么说,你偷用我的电台是违反组织纪律的。”她冷笑一下:“我不是你们组织的人,我违什么纪律?我只管完成我的组织交给我的任务,其他我管不着。”他更生气了:“你这人不但不讲道理,也不讲道义。你我都是有各自组织的人,对这里的工作安全要共同负责。罗丽娅,你这种态度,是很危险的。”
她把孩子往他怀里一推,说:“别忘了我曾是你的报务教官,这方面的安全常识我比你知道得多。罗长虎,你我本身就是干危险活的,怕危险就别在家安电台呀。我一再声明,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使用你的电台的。在我的情报传送渠道不畅,又有紧急情况时,才借用一下你的方便条件,你应该理解。”
他把孩子放在炕上,说:“可你把电键拿出洞外,一个人大白天发报,这是一种极大的冒险行为。罗丽娅,今天你必须承认!”
孩子“哇哇”哭起来,她抱起,说:“我又不属于你领导,凭什么向你承认错误?我只能这样做,我别无选择。我就这么干了,你怎么着我吧。”
罗长虎见她一味胡搅蛮缠,扔下一句“我没法给你讲道理”,就走了。
这是夫妻俩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数天两人谁也不给谁说话。直到有一天,罗丽娅心软下来,笑嘻嘻地凑上去,在身后抱住了他的腰。他也就反转过身搂了她。搂了之后,他才弄清她主动同他和好的意图。她说,现在有一份紧急情报需要传递给她的组织,需要用他的电台。
无奈,在她爬进洞后,他不得不坐上弹棉花机配合她完成了这一任务。
罗长虎坐在弹棉花机上长叹一声:“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