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丽娅带着极具穿透力的笑声,俏然走进罗长虎内心深处多日,导致他昼夜翻江倒海,不得安宁,而她却浑然不觉,照例像没事人似的同他密切接触。
那是1938年一个春光暧昧的上午,在苏联海参崴市郊深山沟里的一座军营里,中国籍学员罗长虎静坐在课桌前等待着报务教官的到来。
朝阳穿过树枝照射到窗上,罗长虎的脚下地面上,晃晃悠悠地飘着亮点子,像翻飞的蜂鸟,抖落片片羽毛。教室里散着温馨的气息,罗长虎的心脏开始加快跳动,血液快速流淌。这时,他听到了教室外面有“嗒嗒”的高跟鞋底敲击石子路面的声音。
这是集训队决定开设报务课后的第一堂课。听说,来上课的教官是海参崴市邮电局的一名从事报务工作的女职员,名叫罗丽娅。
对于学报务,罗长虎有着莫大的兴趣。能把重要报变成电波,神不知、鬼不觉地跨越万里长空传到目地的,这是多么刺激的一件事呀。激动不已的他,对集训队队长叶弗科夫中尉说:“我如果不把收报技术学得像我在江里捕鱼那样得心应手,我就没脸回国见抗联的周保忠、赵尚志他们。”中尉却说:“那可不行。学成学不成,到明年春天都必须回国。你的国家正受到日本人的欺凌,需要你回去为抗日战争服务。你的抗联部队正急需情报人才,需要你必须尽快把情报技术学到手。你要树立信心,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务必把自己磨练成合格的情报员。你如果没有这个雄心,我可以捎信给赵尚志让他换人。我这个集训队的培训成功率务必达到100%。”罗长虎赶紧表态:“我有信心取得优异成绩。”他无论如何是不想就这么回去的,他出来是学本领的。
报务教官跨进教室的一瞬间,罗长虎的思绪戛然而止。进来的是一个不穿军装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坐在前排的他看得真切,她的美是他生来从未见过的。棕红色齐肩长发,会笑的亮晶晶的眼睛,朝霞般鲜润的脸颊,浅绿色披肩与黄花长裙衬托下的高挑个儿,组合成了一个标准的俄罗斯美女。她衣服袖口、领口和扣袢都镶着翠绿色的流苏,身上散出一股嫩草破土时的泥土芬芳,让人觉得她把外面的春色带进了教室。
她的目光就像初春少见的雷雨天里的闪电一样,带给罗长虎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美妙感觉。她不经意间的一声笑,就像静静的森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百灵鸟的鸣叫,给他猝不及防地猛烈一击。他觉得心快要蹦出喉咙了。
罗长虎没能听进这位名叫罗丽娅的报务教官讲的第一堂课。他专注地看着她,却明显地表现出了心不在焉。
罗丽娅中国话说得很流利,她指着罗长虎问:“你,别光坐在那儿犯愣呆,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什么叫莫尔斯电码?”罗长虎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罗丽娅咄咄逼人,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你不会答不上来吧。”他有些慌乱,说:“叫虎娃子,不,叫罗、罗长虎。”下面就有人窃笑。片刻,他又有些顽皮地补充说:“长虎,姓罗。与教官同姓。”女教官“咯咯”笑起来,笑得碧波荡漾,说:“你与我同姓吗?我的姓是芙根费特。你也是这个姓吗?罗姓长虎同志。”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笑声击穿了罗长虎的五脏六腑,使他对学报务的兴趣骤减。从此,他的心思像野马一样,常常脱离开罗丽娅的授课内容,向一个不应该去的方向飞奔。
一段时间的迷茫过后,罗长虎觉察到,自从第一堂课没能回答上漂亮教官的问题,她就不再把目光放在他这个“差生”身上。于是,罗长虎下誓:当不上优等学员誓不为人。他决心在今后的习训岁月里,多多向罗丽娅教官讨教,把报务技术练得精精的,把报务知识学得实实的。从此后,他很快调整心绪,逐渐做到了课堂上极其认真地听讲,课下抓紧一切时间背电码,练报。还弄了一台报废的报机拆来拆去,琢磨它的原理和构造。
然而,罗长虎给罗丽娅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他的刻苦训练,而是她一次咳嗽久治不愈,他弄来一些草药治好了她的病。
那天午饭后,罗长虎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进了罗丽娅的宿舍,进门二话不说,就执意让她喝下。她狐疑地看着他问:“罗同志,这汤子真的能让我不再咳嗽?”他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她不再说什么,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这个中国小伙子的诚意。她接过去一饮而尽。她抹了一下嘴,笑说:“甜甜的味道,好喝极了。一碗就能治好病吗?”他摇摇头。晚饭后,他又送去一碗。连续一周,天天如此。
罗长虎第一次进罗丽娅的房间时,产生了一种近乎一个少年要上战场的感觉。这是深山军营里一个特有的房间,他好像进入了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的帐幕里。他的这种神秘感是从嗅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开始产生的。她的房间里飘逸着不知是什么名贵花的香气,淡淡的却又直钻他的心肺,是那么新鲜、诱人。这种特别的香味是他第一次嗅到。他环顾不大的房间,简洁、明快、素雅、清爽,给人一种一立足舒适就很快涌上全身的感觉。他心里说,这里充满着别致的气氛和应有尽有的完美。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户上挂着的一个小花环上。“这特殊的香味,是那花环散出来的吧?那是什么花?”他怯生生地问。她淡淡一笑:“噢,那花环是由三色紫罗兰花编成的,我非常喜欢它。可它已经干了呀。这房里,有特别的香味吗?我怎么闻不到?”他还是小声说:“有,真的有,很特别!”
他每次退出她的房间,都要再回头望一眼。他确信这房间里所生的一切事都是美好的。在以后好久,甚至好多年后,他都没有忘记那种特殊的香味。再后来,他才知道,那香是她的体香,并不是三色紫罗兰花香。
一周后,罗丽娅的咳嗽果然好了,呼吸畅快无比,气色也如拨云见日的天空鲜润起来。她问他这是什么妙药。他说,明天跟我进山一趟就知道了。她是城里来的姑娘,对森林中的花草早有向往。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同他进了驻地附近的深山老林。
遮天蔽日的森林神秘而诱人,直泻的阳光穿过雾蒙蒙的空气落在草地上,照射出种种好看的图案,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罗丽娅兴奋之中有几分胆怯,不由自主地向罗长虎靠近。他挺了挺伟岸的身躯,对她说:“尽情欣赏森林美景吧,什么都不要怕。我从小在中国的森林中长大,对森林世界很熟悉,我早做了了解,这片森林里没有猛兽,因此,没有任何危险。”她放心了许多,说:“有你在,我不怕。”就是这么一句话,使他整个上午精神亢奋。他不厌其烦地向她介绍森林中的各种野花。她似乎对野百合与芍药更喜欢一些。她问:“你是不是用百合与芍药给我熬的草药?”他把她领到山的向阳坡上,眼前出现了一片如火如荼的花。她惊奇地现,背阴坡上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向阳山坡上这种不知名的花却已开得异常鲜艳。它们根部还残留着积雪,浅粉和深红色的花却给人一种火热的视觉。她吮吸着它们的甜气,把花蕊放到嘴里嚼碎咽下,甜甜的气味即刻浸入心肺。他说:“我就是用这种花给你熬的药。它们叫达子香,是森林中开得最早的花,也是我最喜欢的花。”她捋了些达子香叶装入衣袋里,说:“我也喜欢上了它们,真的。”
这一天,罗丽娅第一次悄悄打量了罗长虎一番。他长着高挑的大个却不粗笨,俊朗的大眼睛中不时闪现出机敏的神色。仔细一瞧,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中,他的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上,都洋溢着和蔼与果决、野性与雅致、灵动与执着的交合品质。应该说,这是个优秀的中国东北小伙子。
这之后,罗丽娅又几次主动约罗长虎到这片森林中采花、游玩。她始终都把他当作学生,边玩还边帮他熟记电码。他们把嘴巴当作发报机来练习。她的清脆的、他的浑厚的“嘀嘀哒哒”声,在林中传得很远。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鸟飞来飞去,嘁嘁喳喳地叫着与他俩策应,与他俩配合。罗长虎心底冒出充足的惬意,罗丽娅感到这种教学方式新鲜无比。她发现,他对电码有着很高的悟性,他能根据编码原理,自编一些电码与她对答。他头脑中对电码的节奏感把握得很好。她预测,在接下来的发报课程中,他的“手迹”训练也不会差了。
果然,在难度最大的“手迹”训练中,罗长虎脱颖而出。罗丽娅讲解时中听的女中音和她做示范动作的纤细柔软的手指,使他先明白了“手迹”的含意。她说,报员用电码报时都有自己的“手迹”,也就是说,每一个电报员敲字母“嘀哒”的节奏以及字母与字母之间的时间间隔,都有自己不同于别人的特点,标志着坐在发报机前击键发报的人是八而不是8。优秀的报务员通过听“手迹”,能辨别出千里之外的发报人是六或者是8,从而在实战中能判断出我方电台是否被敌方所捕获和逆用。
罗长虎对“手迹”训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下了很大的工夫。结业时,他能通过“手迹”,在几十人的发报声中,准确地把其中的某一人捕捉住。尤其,捕捉教官罗丽娅的报声的成功率达到了100%。
罗丽娅没有想到,罗长虎这个来自对岸的东北大汉,看上去野性十足的美男子,竟有如此高的心智和如此细的心绪。他不但报务课学得优秀精到,俄语说得也很像俄国人那样流利。
有一次,他们到森林中采花。她问他什么时候学了一口流利的俄语。他笑而不答,却问她什么时候学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她果断地说:“我是莫斯科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呀,我不但中国话说得好,英语也很精通。”接着,她说了一段英语。他忙摆手,表示听不懂。
说她中国话说得流利,这是对她的恭维。他心里知道,她说得不是太地道,但进了他的耳朵却觉得颇具魅力。有时是一种优雅的饶舌和有节制的故弄玄虚,却毫无聒噪之感;有时又以简洁、明快、清爽的风格,韵味绵长地说上一段,没有欲言又止的迂回和拖泥带水的黏着,让听惯了东北话的他耳目一新。他觉出这是俄罗斯语风在中国话里面的巧妙运用,从内心愿意每天都能听到她那独具匠心的话语。
他又问:“外国语学院的学生怎么会到邮局工作?”她说:“外国语学院的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能有一个这样的工作已经不错了,我很知足的。哎,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呢?”
罗长虎定了定心绪,用俄语回答她:“这也很正常。早在19世纪末修建中东铁路时,中国境内就来了不少白俄人。再后来,在苏联社会主义政权处于幼年时期时,又有不少国内革命战争被苏维埃政权镇压斗争的白匪、白党残余分子,从中苏边境界江逃窜到中国的东北以图东山再起。因了这些历史沿革和十月革命等诸多原因,当时东北内陆沿边城镇,俄人移居、两国人联姻混居况并不鲜见,濒江临边的村庄街头常见中俄混血的孩子。我从小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也专门请这些人教过我俄语,自然就熟道了。在我们黑虎镇,不会俄语不行,不会俄语怎么和镇上的俄人打交道,不会俄语怎么能派我到这边来学习,不会俄语怎么会认识了你?”
她听罢,“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子,然后说:“你的俄语比你的母语说得还地道。”他笑说:“那是在你听来,这只是你的感觉。就像在我听来,你的中国话比俄语说得还好听一样。”她又笑:“这是什么道理?我不懂。”他也笑:“我也不懂。”她笑得更厉害了:“不懂还说出来?”他不笑了,直直地盯着她,眼里流露出浓浓柔情,说:“说出来的,你不一定全懂。你懂我的意思吗?”她突然停住笑,蹙了一下眉,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说:“什么意思?我真糊涂了。我的抗联战士,在这个基地受训后,你不会变成一个柔似水的女人吧。那可有悖于你们抗联领导的初衷了。我一个苏联老百姓,是无论如何也瑞摸不透中国军人的心思的。再见,长虎罗。”说完,率先跑出了森林。
罗丽娅就这样简单地生硬地回答了罗长虎久存脑中的那个问题。
罗长虎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找到松树密集的一片草地躺下。松脂的香气随着雨季的来临而渐浓郁。他仿佛看到,每一棵松树上都有无数个小孔,正袅袅吐出香气。这种香气如雾般在他眼前飘来拂去,熏得他头疼眼晕。以往他对松香有独钟,一入这个境地,总是无休止地吮吸,贪婪地享受。可今天却有明显不适。他知道,是罗丽娅带走了他的包括嗅觉在内的全部感觉。此时,他对眼前的世界是麻木的,是厌恶的。然而,他并不想立刻冲出这氤氲香气的包围。他要切身体验这种嗅觉之痛,他要挑战这种心魂之痛。
他想起了对面的家乡,那个位于乌苏里江中游的黑虎镇。这几年,苏联远东一带,成了东北抗联休整养伤、补充给养、训练兵员的敌后根据地。抗联的情报中心就设在苏联的海参崴市,黑虎镇镇东边的小河入江口边境一线,一直是抗联七军和抗联第二路军过江到苏联休整的必经之路。李兆麟、李延禄、周保忠、赵尚志、崔石泉等经常从他家乡的入江口来往于大江两岸。他的家中常有抗联领导人开会休息。两年前的一天,刚满十七岁的他,秘密参加了抗联的地下组织。赵尚志对他这个精明能干、有文化、会讲流利俄语的小伙子格外器重,经常交给他一些重要任务,后来,又把他送到了江东的抗联情报中心训练基地习训报工作。在这儿,他学到做情报工作的基本技能,同时,也陷入了男女情爱之河。
罗丽娅这个被报中心训练基地聘请来的报务教官,在第一堂课上就悄然走进了这个情窦初开的中国抗联战士的心里。但她明显地表现出,对此,她不负任何责任。她的职责是把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报务员,使他将来回到大江西面的中国境内去大显身手。这一点,她做到了。她觉得,这足够了。至于,这个罗姓小伙子陷入情网之事,与她毫不相干。她从未向他示过爱,更未曾逗弄引诱过他。她与他之间的所有交往,都是正常的,都是经得起任何一级组织审査的。这些交往当然包括她多次约他到森林中散步。因为他懂森林脾性,所以她才约他而没约别人。这就像她懂报务,他只能向她求教一样。当然还包括她每次得病,总是请他去森林中采回草药,熬成药汤,看她喝下。这是因为这里只有他懂些中草药妙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因素在里面。
天气日渐转暖,森林中山坡阴面早已冰消雪融,变成嫩绿一片。但小北风一刮,仍然有砭人肌肤的寒意。罗长虎却全然不觉,他把军衣脱下搭在肩上,只穿件背心走出森林。这个周日,他在森林松香笼罩下的草地上悲哀地躺了整整一个下午。
走进宿舍区时,迎面碰上了教官罗丽娅。俩人都站住了,她看着他,“咯咯”地笑个不停。她说:“好家伙,你大概被林中的松香熏透了吧,浑身散着香气。”他一脸凝重,抖了抖军衣,说:“有香气吗?我怎么闻不着。”她躲了躲迎面扑来的气味,敲打着饭碗说:“还是不闻这香气的好,不然一会儿吃饭就觉得不香了。”说完,“咯咯”笑着想走开。他却说:“慢走,我有一句话要对教官说。请你以后别这样对我笑好吗?”
罗丽娅愣住了,冲他说:“难道笑还有错吗?难道冲你笑一笑也要负责任吗?难道我的笑声是子弹吗?难道这笑声真的能把一个中国军人击中吗?真是莫名其妙!”说完,又一笑,走了。
罗长虎在黄昏中倘佯,想着罗丽娅的全副姿影,陷入了沉思。
她是一个超凡入圣的姑娘。在她外表的温柔平静和动作的从容优雅中,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光辉气质和丰富内涵。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激荡着他,她的眼睛也非同一般地吸引着他。尽管她一向对学员彰显着她的威严和静穆,但她内在的柔情蜜意,仿佛违反她的意志,时有在她嘴唇和眼睛之间飘散着的微笑中掠过。这些内在的美,她竭力隐藏却又不由自主地隐约可辨地闪烁出来。
他又想到了她敏捷纤美的身材、轻盈的姿态和风情万种的快步,进而想到了她的脚。那一次,他送汤药到她房里。坐起来喝药时,她那穿着薄薄长袜的纤柔的脚踝不小心露出来了。当时,她正捧碗在脸上,秀眼瞟了他一下,脚迅即像调皮的白兔一样缩了回去。不小心,又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伸缩之间,他觉得,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身心。他想,她有着表里和谐、精神唯美的青春和旺盛的生命力。
他耳边又响起了她的笑声。她那不露声色的微微一笑、银铃般的抒怀大笑,每每穿透他的心,使他眷恋难舍、心醉神迷。
她的笑声真的击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