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介一回到家,洋一郎便询问他去哪里。
去找田地这件事,凰介不想说,后来又跟亚纪在一起这件事,也不方便对洋一郎明说。如果洋一郎问起自己与亚纪的对话内容就糟了。亚纪的家庭状况异常、惠所留下的遗书内容等等,这些事最好不要从自己口中说出去。虽然洋一郎很有可能早就从水城口中知道这些事了,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一直在商店街的书店里看书。”
凰介说了谎。
在守灵夜的仪式过程中,凰介完全没有机会与亚纪说话。亚纪在供着鲜花的神坛旁与水城并肩而坐。此时的她看起来非常娇小,像个洋娃娃一样,与刚刚站在夕阳中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凰介跟在洋一郎身旁前去上香时,曾与亚纪四目相交,但亚纪只是静静地点头答礼,就像对其他吊客一样。
“我家很奇怪,跟一般的家庭不太一样。”
根据亚纪的说法,水城从两年前便不与亚纪及惠交谈。惠为了不想再忍受与水城之间的关系,甚至从大学的研究大楼顶楼跳了下去。从亚纪口中听到的遗书内容虽然简短而且含义模糊不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惠的自杀全是因为水城。
亚纪的家庭在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水城叔叔一家人的感情不好吗?”
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凰介若无其事地问洋一郎。隔了片刻,洋一郎才说:
“为什么这么问?”
“惠阿姨不是自杀了吗?我想,这应该跟家庭不和有关吧?”
凰介随口找了理由一语带过。又隔了好一会儿,洋一郎回答:
“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说完之后,洋一郎便没再说话。夜晚的马路上,只有两人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空虚地回荡着。
洋一郎与凰介在便利商店买了两个便当回家,在餐桌上面对面坐着将便当吃了。一个是五花肉便当,一个是烧肉便当。两人交换了几片肉试吃,却完全吃不出差别。洋一郎进浴室洗澡时,凰介一边喝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麦茶,一边回想今天在公园聊的那些话。
“总觉得那时候快乐多了。”
非常平淡、不带感情的声音。
“昨天,我本来想死。”
亚纪果然是因为无法承受母亲的过世,才故意让车撞的吗?
“我不会再去你家了。”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被大量无法理解的讯息包围而感到呼吸困难的凰介不禁叹了一口气,或许想再多也没有用,反正自己根本无力帮忙。可是,凰介不能对亚纪见死不救。亚纪正渴望他人的帮助,这一点凰介很清楚。这是凰介第一次看见亚纪露出那么无助的眼神,也是凰介第一次觉得亚纪看起来如此弱小。
浴室传来冲澡的声音。
凰介打算找些其他事情来想,如此一来,说不定思绪能够变得比较有条理。
“爸,我可以用电脑吗?”
凰介隔着浴室的门向洋一郎问道。莲蓬头的水声停了下来,从毛玻璃内侧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你说什么……”
“我想写作文,可以用电脑吗?”
“喔,可以呀。”
莲蓬头的水声再度响起。
凰介走进洋一郎的房间。那篇<卡普格拉斯症候群>的报告依然放在书桌上,凰介将它移到一边,打开了电脑的电源。进入WINDOWS系统,启动WORD。回想上课所教的内容,将版面设定为40字×40字的直书型式,然后将双手放在键盘上。老师所指示的作业就是用这样的格式设定为一篇作文,文字量只要一页就可以了。
凰介烦恼不知该写什么。老师并没有规定题目,小时候的回忆、最近发生的事情等等,什么都可以写。但凰介实在不想将最近发生的事写在作文里。
“写那个好了……”
凰介决定写傍晚时与亚纪在公园聊到的西瓜的事情。
一年级的暑假,我与水城同学
打到这里,凰介犹豫了一下。如果这篇作文被小山看见,恐怕又要被他问东问西了。凰介决定将此行后面那一句删掉重打。
一年级的暑假,我与朋友
凰介回想当时的经过,一个字一个字在键盘上敲出来。每打两、三个字就变换成汉字,逐渐拼凑出一篇文章。
“kekkyoku……结果……bokutachiha……我们……suikawo……买了西瓜”
一直写到在超市买了一颗西瓜,用菜刀切成两半,两人各吃了一半。但是写完之后页面的空白还很多,凰介开始烦恼了。如果继续写下去,只剩下拉肚子的事可写了。他不确定这篇作文是否只有导师西尾看到,说不定所有文章都会被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哩。
“算了,管它的。”
反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就算被大家知道自己拉肚子也没什么,要笑也已经过了时效。凰介决定继续写下去。
“sonoyoru……那天晚上……bokuha……我……suikanoseide……因为西瓜的性……”
打错了。本来要打“西瓜的关系”却变成了“西瓜的性”。凰介按下后退键,将“性”删除。一定是因为洋一郎使用这部电脑打文章的时候曾经提到了“性”这个字眼,所以打“sei”的时候,“性”便成了汉字变换的第一选择。
凰介听到浴室门被拉开的声音,洋一郎似乎出来了。凰介继续写作文,拉肚子的事情写完了,页面左边却还有一些空白。伤脑筋,已经没有东西可写了。
“随便写吧……”
他决定在作文的最后随便加些感相当做结尾,在脑中随意想了一个句子——“我现在很少经过那个公园,所以也很少捡到钱了。”这样写应该就可以了吧。虽然连自己也不太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相信老师会替自己做出很好的解释。凰介开始敲打键盘。
“imadeha……现在……sonokouenwo……那个公园……tōru……彻……”
又打错了。“经过”打成了“彻”。他不耐烦地把手指伸向后退键。就在这时,他心中一愣,立刻又将视线拉回画面。
“彻”是亚纪的父亲的名字。
不知为何,凰介胸中有股奇妙的不祥预感,一种模糊的不安。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应该没有关联吧。”
凰介决定不要胡思乱想,伸手将句子最后一个字删除。
过了一会儿,他写完感想,整篇作文便完成了。他打开桌旁镭射印表机的电源,按下画面上的“列印”图示,印着作文的列印纸随着风扇的运转声由印表机的排纸口滑出。风扇的运转声……,这个声音……
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凰介脑中一闪而过。
这个声音……
似乎曾经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
但是凰介完全想不起来。
将档案关闭。画面上跳出一些讯息,凰介不理它,随手按了enter键。结果,关掉的档案似乎被储存在“My Document”里面。刚才画面上的讯息似乎是“您是否要储存?”之类的问题。如果存在电脑里的作文被洋一郎看到,实在很丢脸,还是把档案删除比较好。于是凰介操作滑鼠,打开了“My Document”。刚才储存的档案名称是“一年级的……”,就是文章开头的第一句。如果没有设定档名的话,程式会自动将文章的第一句话当作档名。凰介在作文档按下右键,从选单中选择了“删除”。如此一来,档案便被丢进了桌面上的“资源回收筒”中。
“垃圾桶……”
凰介突然想起洋一郎说过的话。
“没事别乱翻垃圾桶。”
昨天傍晚洋一郎确实是这么说的。
凰介凝视着画面,慢慢移动滑鼠。他的手仿佛有了意志,自顾自地移动。游标移到了画面中的“资源回收筒”图示上方,食指在滑鼠上点了两下,打开“资源回收筒”。里头有两个WORD档案,其中一个是自己刚才删除的作文档,而另一个……
彻,……
这就是另一个档案的档名。凰介将游标移到档案的图示上,点了两下按键。但是“资源回收筒”中的档案似乎无法直接开启。所以凰介又将档案移动到桌面上,再一次试着点了两下。这次,档案内容在画面上被显示出来了。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凰介差点叫出声音,急忙咬紧牙关。他的目光被眼前这一行文字震慑住了,耳朵宛如被塞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胸口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水滴正一滴一滴地渗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部电脑里会有这样的档案?
“最近连小学生都要用电脑打作业了呢。”
洋一郎的声音让凰介的心脏剧烈地抽了一下。凰介急忙回头一看,首先要确认的第一件事就是洋一郎有没有戴眼镜。幸好,他没戴。穿着睡衣的洋一郎,正一边用浴巾擦头发,一边从门外眯眼看着凰介。电脑上的画面他应该是看不见的。
“小学生也是很辛苦的。”
凰介重新面对电脑,迅速关闭档案,再次将档案放入“资源回收筒”中,然后关闭电源。脑袋一片混乱。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凰介只想到一个让头脑恢复冷静的办法。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凰介决定如此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