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里姻缘一线牵(2)

他从剑尖上剥落烂皮,送到鼻端嗅着,又道:"这月下老人呢,心地最是善良不过,他看这对男女相爱甚深,不忍离别,便拿了条红线出来,在他俩的脚上绑了绑,说只要红线上身,纵使天涯海角相隔,两人日后也可以团圆重聚。"

陈得福讶道:"后来呢?"杜得籼舒爽了,便又穿回了靴子,道:"后来当然是重逢了。据说绑上红线后,每回那姓张的书生想去花街柳巷,天边便会劈下雷来。那姓张的老婆也是一般,若想出门勾搭男子,一便会全身烂疮,不能见人,最后这对夫妻俩走投无路,也就被迫团圆了。"陈得福悚然一惊,道:"这月下老人当真可怕,武功定然厉害了。"

杜得籼哈哈一笑,正要再说,却听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传来,回头去望,竟有大批少女分花约柳而来,却又是月下老人拉线来了。他满面喜悦,急忙还剑入鞘,道:"不跟你啰唆了,我又得忙了。"正要朝美女靠近,猛听陈得福大喊道:"大家小心!华山毒剑传人杜得籼出手,脚气冲霄!"

毒剑机密泄漏,别说月下老人牵了红线,纵使玉皇大帝圣旨眉批,怕也不管用。那杜得籼到也乖觉,忙从衣袋里取出一小锭银子,低声嘱咐:"去找吕家三兄弟玩去,饶过我。"同门目露求恳之色,陈得福则是嘻嘻一笑,当即收下银两,自管蹦跳而去。

天下事物极必反,一个人若是资质不足,到了谷底之境,却反而能找出一股乐趣来。陈得福每日替师兄弟洗衣洗裤,自也有许多便利,谁长脚癣、谁生癞痢,全华山的机密都在掌握之中。总之金口一开,随时能毁去一整排的玉面少侠。

"嘿嘿嘿……杀光你们……"陈得福冷笑起来了,也是一辈子见不得别人好,便只在园林里四下穿梭,看同门里谁敢在他面前出双入对,谁的裤档秘密便要公诸于世。

走走瞧瞧,正搜捕鸳鸯间,忽见地下画了条线儿,弯弯曲曲的,不知有何古怪。陈得福咦了一声,醒起了月下老人的传奇,心中便忖:"有线哪,说不定有什么好的。"他吞了口唾沫,忙沿线跑动,寻觅佳人。穿过了竹林、经过了花草,陈得福跑得气喘吁吁,绕了偌大一图,惊见自己又跑回了原地。

陈得福讶道:"圆圈圈?"这扫把福虽然憨厚,却非蠢蛋,已知地下画了个天大的圈圈儿,怕有二十丈直径。他眨了眨眼,不知这线是从何而来,他有意查访明白,便再次沿线来走,这回放慢了脚步,不旋踵,却见到了圆圈圈里头有两条直线,交汇圆周,互做直角。

陈得福咦了一声,见这两条线聚集一处,各往东北两方而去,不知有何吉凶,他心下纳闷,忙随东边那条直线去跑,这回沿角转进,连奔了四个直角后,却又回到了原地。

陈得福啊了一声,左顾右盼,醒悟道:"圆中有方,好神奇哪。"

圆中有方、方空有圆,这八个字像是在哪儿听过。陈得福越想越觉有趣,便兴冲冲地玩了起来,他跺着直线去找,俄顷间,便给他找到一条弯线,循弯线来走,果然又找到了直线,如此反覆不休,圆圈越小,里头的方块也越小,他越走越是头晕眼花,咚地一声,脑袋撞着了花树,拧在地下,正要哼哼唧唧地爬起,却听一声低陈叹息。

"唉……"悲凉的叹气,像是有苦说不出,又像是被毒蛇咬中,陈得福吃了一惊,赶忙从花丛底下探头去看,却见竹林深处坐了名公子爷,瞧服饰正是华山门人。陈得福心中偷笑:"又可以整人了。"正要拿石子去丢,那人恰也转过头来,陈得福把那人的面貌看得明白,不由吃了一惊,忖道:"这人可惹不起。"

面前的公子爷非但惹不起,尚且不该惹,他便是威震"魁星战五关"大擂台的英雄豪杰,"三达传人"苏颖超。

元宵花月夜,苏颖超大婚在即,他不去抱琼阁主,却在这儿做什么?陈得福心中纳闷,便悄没声地爬上树,打算查查内情,一会儿也好去找长老密报。

这一望之下,不由儍住了。只见竹林四遭已给一只大圆图覆盖,足达二十丈直径,圆中有方,方内连圆,如此反反覆覆、层层叠叠,最后成了一个小圆圈儿,将掌门包在里头。

从竹林外起算,再至掌门脚下,此地至少有上千个方圆,全以"三达传人"为中心,渐渐开展。陈得福满心骇异:"掌门的病还没好么?"

一个多月前,掌门在太医院遇上了一名黑衣怪客,两人大打出手后。他便无缘无故病了,从此日夜化圆为方,化方为圆,吓得众长老心慌慌。最后逼得琼阁主南下贵州,看如今已是元宵夜,年过完了,琼阁主也回来了,苏掌门却还在玩着方圆大战。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面前的苏颖超仰望天际,那模样真是一代剑圣,潇洒儒雅。陈得福见得他的仪表,一时满心赞叹,正想合十礼拜,忽见掌门垂下头去,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口唇喃喃间,好似在悲哀什么,又似在发愁什么,陈得福微微一愣,心道:"掌门像是有心事呢?"

一个人到了苏颖超这个地步,那是什么也不缺了,他长得英俊漂亮,一双眼儿大得像猫,女孩见了他,没有不鞍子仰慕得,加上他武功又高,名气又响,却还有什么烦恼呢?默默瞧望,忽见掌门咬住了牙,一瞬间,面颊上滑落了两行泪水,身子前倾,竟然跪倒在地,那纸条则给他狠狠扔到了地下。

苏掌门双手捧面,跪倒在地,竟已失声痛哭了起来。陈得福大惊失色,心道:"梦翔师叔!"

华山最惨的故事,便是"梦翔师叔"。他的天资比傅师叔更高、剑法比吕师伯更强,曾被视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可不巧的是,华山当时已经有宁不凡了。

千载难逢的天才出现,百年难得却算什么?梦翔师叔当然不甘心,为了证明他能与不凡师尊平起平坐,他日以继夜的苦练剑法,盼能抢先体悟"三达剑"。结果,在不凡师尊承继大统的那一夜,梦翔师叔呆呆走到大家面前,他身子前倾,跪倒在地,眼泪鼻涕全冒了出来……

那一夜以后,"梦翔师叔"就走了……他一个人去到飞来峰,再也没有回来过……

念及门里的伤心往事,陈得福热泪盈眶,他很希望能帮帮掌门,可他不知该怎么做,正想过去,林外呼唤声渐渐靠近,随时都会撞见掌门的苦态,苏颖超跪地垂首,好似斗败的公鸡。一时仗剑拄地,连着喘了几口气,方才勉力起身。

竹林停下脚步,来了一对小孩儿,约莫十二三岁,却是吕应裳两个小儿子得义、得廉,听他俩一齐喊道:"掌门师兄,国丈在祖师殿等你,请你早些过去。"苏颖超淡淡地道:"这就来了…"苏苏颖超毕竟定力过人,稍稍宁定了心神,便已藏起了心事,他整理了衣衫,脚下却朝地下的图案去擦,好似怕被别人知觉自己的秘密,这才能安心离开。

掌门走了,竹林里又安静下来了,陈得福躲在树上,回思方才掌门倒地垂泪的模样,心下不由暗暗祈祷:"梦翔师叔,你……你别咒咱们掌门……害他走走上你的路子……"他待三人走远了,便也跳下树来,眼见那字条还给扔在地下,想起这是从掌门手里扔出来的,必是要紧物事,便将之捡起来,日后也好归还。

手上的宇条很是古怪,小小的纸面里水墨纵横,满是奔放之气。看那墨水一横、一泻、一起,像是水流一般,却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陈得福呆呆看着,茫然道:"什么鬼啊?"他见那笔画古怪,仿彿是扑向万丈深渊的滔滔浊水,瞧来有点怕人,便将之翻转来瞧,这回笔画变了,却活似女人得霓裙云裳,瞧来还会随风摇曳。

看这字条千变万化,当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陈得福咦了一声,忙将字条再转方位,这次居然见到了一只扫帚,倒与自己手上的铁扫把有几分相似。他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满心雀跃间,便拿起了扫把乱挥乱打,练起了猫狗神功。

跳没两步,猛然间脚步一个不稳,摔了个拘吃屎,陈得福吃了一惊,忖道:"完了!我又做傻事了!"华山门下有门规,三达剑谱不许偷看,否则必有大祸秧。果然一个月前不守门规,偷看了"三达剑谱",此后日日都倒着大楣。先是除夕下午去买新刻版书"金海陵纵欲身亡",没想在街上撞见了几位师叔伯,非但书给没收,还落得当街挨耳光。之后逢赌必输,压岁钱全没了,最后还沦落为小柿子的伴当,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起梦翔师叔的故事,他全身发毛,忖道:"福无双至,灾难总是结伴同行,我可万万小心了。"自知手上的字条有鬼,忙将之收入怀里,不敢多看一眼。正待逃离竹林,忽然脚底一高,跺中了一物,低头去望,却是条绳索。

陈得福咦了一声,不知此物从何而来,他沿着绳索去看,但见这绳索极为古怪,一端给自己踩于脚下,另一端却藏在花圃里,陈得福喃喃地道:"好奇怪啊。"他将脚底拾起,正想去拉绳索,忽然那绳索缓缓挪移,便朝花圃深处蠕蠕而去。

古怪的绳索,望来好似狡狡灵蛇,不可捉摸。陈得福茫然道:"什么玩意儿?"他呆了半晌,俯身下去,将绳索一把握住,哪晓得才一拉动绳端,便听花圃深处传来异响。

"吼吼!吼吼!"奇怪的叫声,直从花圃深处冒了出来,吓得陈得福"啊"了一声,急急将绳索抛开,便于此时,那绳索"咻"地一声,飞也似地钻入了花圃里,竟然消失无踪了。

陈得福飕飕发抖,心道:"完蛋了,这是祖师爷显灵,他来惩罚我了。"近日为三达剑谱所害,怪事连连,面前定是什么恶兆。陈得福越想越害怕,当场拿起了扫帚,掉头便跑。

又在此时,脚边再次蹿过一道黑影,陈得福吓得尖叫一声,已然摔跌在地,正要爬地来逃,猛然脚踝一紧,似给什么东西拉扯住了,直逼得他慌忙呼喊:"饶命啊!大爷饶命啊。"

武林中高手如云,杀手也如云,陈得福早于太医院便见识过了。那个高大黑衣人飞身而起,一脚踢破匾额,余威犹在心中荡漾。陈得福武功低微,想起黑衣恶鬼的可怕形貌,自是掩面惊叫:"师兄,师父!师伯!师叔!你们快来救我啊!"

喊了几声,没人来救自己,却也无人加害自己,陈得福惊魂甫定,缓缓移开了双手,低头去望脚边,印又见到了那条绳索。

脚踝上缠着一条绳索,望来好似是说书人口中的捆仙绳、又似姜子牙手里的缚龙索。却把自己给绊倒了。

"怪了……"陈得福瞠目结舌,喃喃地道:"到底是谁在整我呀?"陈得福一脸茫然,他呆呆坐地,忽然想起独脚仙的说话,不由大喜道:"我晓得了!我晓得是谁来缠我了!"

天下间携绳带索的高人着实不少,除了可怕的牛头马面外,还有位和蔼可亲的老公公,他一脸神秘,逢得旷男怨女,便将红绳抛出,一端缚粗腿,一端图小脚,两个一拉,凑成一双。不消说,这绳索的主人便是……

"月下老人。月下老人!"陈得福欢容道:"我等了你一辈子,可终于轮到我了!"

月下老人大驾光临,三番两次提点自己,想来笔有什么好的。陈得福急忙解开脚上绳索,自知另一端必然缚在美女脚上,二话不说,双手死命抓住绳索,奋力拖拉,喝道:"亲妹子!"凄万一声大吼,陈得福一跤坐倒,但听一声哀号,一条黑影飞天而起,压到了陈得福的头上,"呜吼……汪汪!汪汪!"

来者目露凶光,四脚着地,却是一只黑毛小犬,陈得福吓得魂飞天外,忙将野狗抛开,哪晓得那恶犬又冲了过来,只对着他追咬不休。

月下没有老人,却冒出了一只黑犬,看它脖子里拴了条断裂绳索,却不晓得是谁家的恶犬。陈得福提着扫把扑打,那黑犬攻势却也凌厉,只衔住了扫把毛。自与陈得福激战不休。

一人一犬拉拉扯扯,陈得福喝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死缠着我!"那黑犬汪汪吠叫,放开了扫把毛,却将后腿一举,自管搔了搔痒。

也是近日倒楣透顶,连野拘也不放过自己,陈得福见没有关女,却来了条疯狗,一时心情转恶,正要掉头立刻,哪晓得黑犬却奔了过来,狠命咬住自己的裤管。陈得福啊呀一声惨叫,喊道:"走开!你走开!"

正要将黑犬踢开,忽然心下一醒:"等等,红螺寺不许养狗,这黑犬是哪儿来的呢?"

红螺寺讲究清静,向来不许饲养畜生,这狗却能大摇大摆在寺里走动,看它脖子里拴了条断裂绳索,必是有人饲养无疑。陈得福左瞧右看,便相罢找狗主人。

竹林里四下幽静,不闻人语响,他呆呆望着,忽听风动林稍,发出阵阵竹涛。他站起身来,眺望远方,但见竹林外溪水潺潺,顺着溪流去望,源头处却是一座幽静玉池,月光洒落水面,带出了一片闪耀鳞光。寒风吹拂,池水荡漾,依稀见到了两座宝塔。

月圆如画,远处两座宝塔巍峨在天,幽雅静谧,想来便是"红螺塔"了。陈得福呆呆看着,心道:"红螺天女……"

相传玉皇大帝有两位女儿,美丽高雅,下降凡间,便住在这红螺塔里,人称"红螺天女"便是。陈得福心头怦怦跳了起来,他看着小黑犬,赶忙双手合十,乞问曰:"神犬在上,您若是什么天女喂养的,可否摇尾三下,赐与在下知晓?"

明月当空,月下神犬摇舌摆尾,一瞬间也不知摇了几百下,过不片刻,更追起了自己的尾巴,化为一颗圆球。陈得福心下再无怀疑,这狗定是两位红螺天女所饲,无怪灵异若此。

玉皇大帝有个外甥,便是灌江口的二郎神杨戬,这位二郎神非只法力高强,还养了一条厉害狗儿,名唤"哮天犬",看玉皇大帝的外甥欢喜养狗,女儿定也如此,陈得福越想越是欢喜,忙将黑犬细细打量了,只见这狗毛黑乌亮,衅衅而吼,目露神光,颇为精神,果是神犬气派。陈得福心下隐隐喜悦:"我发了。红螺仙女走失了小拘,这当口定是心急如焚,我若将它带回去招领,那可是大功一件。"

红螺天女绝非一般神仙,而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如此金枝玉叶,说不定连月下老人都归她管。

一会儿将黑犬拎回去,那是要什么有什么了。陈得福心头怦怦跳了起来,他目望神犬,抱拳道:"神犬哥哥,您既然迷路了,我这就陪您去找天女吧。"听得问话,小黑犬后腿抬起,连番扒搔,脑袋连珠炮似点着,好似说不出的高兴,陈得福心下更是欢喜,忙将绳索提起,便跟着小黑犬走了。

明月当空,一人一犬东绕绕、西转转,便在红螺寺里闲逛起来。行过了花圃,小黑犬忽然驻足不动,只在树下嗅嗅闻阗,想来很有些地缘。陈得福啊了一声,心道:"这儿有天女的味道,却给小黑犬发觉了。"正想趴地去闻,忽听树林里传来了脚步声,陈得福啊了一声,心道:"来了,来了,天女来了。"

心头怦怦地跳着,陈得福内心又是期待,又是欢喜,先把头冠整理了,跟着又拉直了衣襟,这才躬身侍立在旁。天下间美女如云,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可每回与陈得福照面,却是纵使相逢应不识,除了落得满面尘埃,别无其他,此生若想求姻缘,定得请神仙做法了。

千里姻缘一线牵,巧妇长伴拙夫眠,想起神仙姊姊宠着自己,说不定会给他一个香吻,也是心里害臊,不由闭起了眼,正等侯间,听得一人怒吼道:"畜生!"听得这熟悉至极的两个字,陈得福吃了一惊,赶忙睁眼道:"神仙姊姊,你怎知道我的外号?"

抬头一看,面前没有了神仙姊姊,却来了三名僧人,一个黑脸、一个白面,另一个则是满面蜡黄。三人虽说模样不同,却都手持棍棒,横眉竖眼,尽在打量自己。

陈得福惊道:"你们是谁?不是神仙姊姊啊!"姊姊二字才出。陈得福胸口一痛,面前和尚伸出粗壮食指,狠命戳着自己,听他冷冷地道:"臭小子,我等是红螺寺的执事僧,这条野狗是谁的?"陈得福忙道:"这不是野狗,它是天女养的天狗。"

三名僧人面面相觑,有些听不懂。那黑脸和尚耐住了脾气,道:"也罢,天狗便天狗吧,至于这块天屎……"他撇眼地下,冷冷又道:"却又是谁的?"

陈得福低头去看,惊见花树下黏泥泥的,叠了两块湿狗屎,想来新作不久。转看月下神犬还在抬腿踢上,八成想遮掩事迹。

"大胆!"众寺僧嗔目咆哮,那小黑犬吃了一惊,赶紧窜回了陈得福的脚边,露牙狺狺,一幅誓死保护主人的模样。众僧见得犬马恋主,登时大怒:"臭小子!居然带狗入寺,大家打啊!"

众僧手提棍棒,便要来教训一人一犬,忽听一名僧人道:"且慢。你是华山派的?"

白面僧人状似文雅,果然目光也颇厉害,一眼便认出陈得福的来历了。陈得福大喜道:"是啊,我就是陈得福,你认识我?"那白面僧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听说华山门人省吃俭用,门下养了几个免钱长工,见得阁下的扫把,便以醒起此事。"

陈得福心下悲愤,却也不敢戟指来骂,那白面僧淡淡又道:"这位施主,非是我等不给苏掌门面子。此时皇上人在本寺礼佛,时时会到园林里赏灯,万一这龙步踏出,误踩了狗屎,落得满脚黄泥。不说您有多罪过,单看本寺的体面,怕要给您丢光了……"

陈得福不是逞强的人,眼见三僧面色不善,只得找了一块大树叶,将狗屎包起,正要随手抛出,却听三僧同刻鼻哼:"嗯?你想丢哪儿?"

陈得福苦脸傻笑,自将狗屎捧在手上,四下寻找抛弃之处,他东瞧西望,只见四下都是奇花异草,谁晓得皇帝是否会过来赏玩?满心烦恼间,忽见面前池水颇深,他心下大喜,看老皇帝兴致再高,却也不致于入水去玩,便将狗屎奋力抛出。扑通一声。狗屎坠入池中。渐渐化作了春泥,消逝不见了。陈得福哈哈笑道:"大师傅快瞧,我可找到地方了……"

转头去看,却见三僧面色灰败,胸口起伏,六只眼睛瞪着池水,张得比鱼眼珠还大。陈得福满心纳闷,却见园里行来一名老太监,他笑眯眯地提着水壶,自在池边蹲下,一手盛水,一手不忘偷掬了把甘泉来喝,兀自笑赞道:"好喝的珍珠玉泉!味香色美甘又甜,一会儿还要给皇上泡茶!"

珍珠玉泉,名不虚传,陈得福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朝廷何以年年来此举办法会。他呆呆转头,只见白面僧面色发黑,黑面僧脸色转黄,至于那黄面僧,则成了个白无常。四双眼睛相视,陡听一声大吼:"抓住他!"

"救命啊!"陈得福带着小黑犬,哗啦啦地涉水逃亡,大哭道:"不关我的事啊!"

背后追兵大呼小叫,陈得福慌不择路,一路带着黑犬逃亡,穿过了几处园林。忽见面前行来两名老太监,手上提拿大木桶,那小黑犬嗅到了气味,登时欢叫跳跃,便从陈得福身上蹦了下来,转朝两名老太监而去,陈得福讶道:"怎么了?有吃的么?"

听得哗啦一声大响,众僧一齐惊呼,急急退开,陈得福则是大哭道:"好脏啊!"

看那桶子臭气薰天,却是两只夜壶,两名太监给黑犬一吓,全泼将出来了。都说狗改不了吃屎,小黑犬成了小黄犬,自是怡然自得,可怜陈得福却是脏得全身发软,一双手不知该望何处擦去,情急下便朝珍珠玉泉去奔,众僧大惊道:"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正统朝十年不雨,每年祈雨法会所用甘霖,便是这珍珠玉泉的圣水。每逢法会之时,高僧登坛说法,皇帝祭天后,便要亲取宝泉。一瓢瓢向天抛撒,令其漫空而降,形如天降甘霖,群臣则要仰天欢笑,欣然迎之。众僧怕得浑身发抖,自是纷纷喊话:"千万别过去,大家有话好说!"陈得福哭道:"那你们保证不会打我。"

三僧齐声道:"放心,咱们绝不伤你,你快过来。"陈得福呜呜啼哭,正要依言靠近,忽然那黄面僧悄悄出手,一把便朝背心抓来。陈得福大悲道:"坏人!你们骗我!"抱紧了小狗,扑入了珍珠玉泉,打算跳水自尽。

轰隆一声,四下本有和尚取桶打水,猛见水花溅得半天高,不由讶道:"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众和尚满面讶异,一个个望着池水,忽又大为惊诧:"咦?水变黄了!"

正统朝年年祈雨,就盼着龙王爷显灵降雨,众僧见得水色突变,自是啧啧称奇,不时拿着泉水试饮。正蹙眉间,忽见一人一犬湿淋淋地爬上岸来,背后太监僧侣则是提棍来追,厉声道:"抓住那小子!大家杀了他!"

陈得福使出了猫狗神奇步,拼死逃命,但听哗啦扑通,人群推挤,太监们有的坠入水中,有的摔跌在地,园林里放置一只巨型玉兔灯,竟给撞倒在地,咚地一响,随即烧起了大火。

园林失火,四下僧侣惊惶喊叫,纷纷来救,却也缓住了追兵,陈得福边哭边跑,正凄惨间,忽又想起吕师伯的吩咐,哭道:"喜帖,我的喜帖!"一时呜呜哭叫,左手抱小狗,右手拖扫帚,急取喜贴而去。

来到了茶堂,陈得福有了前车之鉴,只躲在门口偷瞧,不敢贸进。但见门里站了一群小太监,个个手持拂尘,守在案旁,笑吟吟地瞧着一名老太监伏案运笔,想来这"云会茶堂"是僧院接待外宾之处,可皇帝驾临了红螺寺,便成了太监暂时起居之所。

"萧公公!"小太监齐声笑赞:"您无愧是宫中第一圣手,瞧这字写得多端正,无怪国丈要请您来挥毫了。"陈得福悄悄听着,又见案旁堆着高高一叠红帖,定是吕师伯吩咐的东西,当即狂奔而入,笑道:"喜贴!"众太监原本满面笑容,惊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跟着奔入了一名黄粪少年,兀自朝喜帖来抓,众人无不大惊道:"天啊!快拦住他!"

众人左手捣着鼻子,右手提着竹竿,狂戳猛刺,陈得福暴吼连连,将扫把一挥,恶臭飘出,当真比得过世间所有暗器,众太监急急退后,陈得福双手顺势环抱,已将喜帖收入怀中,跟着转身逃离。

"到手了,到手了!"陈得福大喜过望,今夜决战红螺寺和尚在先,后击退大内高手于后,也是一辈子没威风过,一时哈哈跑笑,那小黑犬也一派洋洋得意,只在背后欢跳追逐。

正喜悦间,便来翻动喜贴,忽见帖子上黄脏脏的,沾了大粪,忙提手擦了擦,这不擦还好,一擦下竟黄成了一片。陈得福满心纳闷,连着翻动喜帖,每张都脏了,他越感奇怪,忽见自己双手粪污,霎时悲从中来,大哭道:"救命啊!全完了啊!"

完蛋了,手上喜贴不是普通东西,而是掌门人与琼阁主的喜帖,现下成了泥黄金,一会儿吕师伯见了,定会活活打死自己。陈得福抱着小黑犬哭骂:"都是你这家伙到处拉屎!呜呜……呜呜……我命好苦啊!"还没哭得几声,猛听背后传来吼骂之声,回头一看,背后不只有光头和尚,遗来了一群无须太监,数十人龇牙咧嘴,四下搜捕自己,陈得福放落了小狗,惨叫道:"快啊!快带我去找天女啊!"

情势大大不妙,只有请天女赶紧出面,方能救自己的小命。小黑犬一给放脱了,便已领路前奔,一人一犬全力奔逃,左拐右弯后,面前出现了一座楼阁,四下生满奇花异草,陈得福见花丛极高,足以藏身,急忙抱住了小狗,躲入了草丛之中。

才一藏好身形,背后人声喧哗,追兵已然赶到,众僧想也不想,拿着棍棒便对花丛乱戳,喝道:"臭小子!别以为你还能逃!快快滚出来!"陈得福暗暗叫苦,看这花丛最是惹眼,根本骗不过人,可爬出去便是死路一条,却该如何?

正惶恐间,太监们忙道:"小声些,别把福公公引来了,那大家可要惨了。"看楼阁上似有什么大人物,太监来到此处,却只左右张望一阵,不敢喧哗。众僧却不理会,迳自哼道:"那是你们的事,什么福公公,管他是谁……"

话声未毕,背后便传来一声冷笑:"好一个管他是谁啊?你们这几个秃驴,却又是谁啊?"

"参见福公公!"有人来救命了,陈得福忙从花丛里采看,但见园子里来了一名小太监,这人年约十五六岁,形貌生得极为庸琐,可众太监见得他来,竟是慌不迭地下跪,料来怕极了此人。

陈得福心下一喜:"太好了,这也是个福字辈的,定是个好人。"

那福公公年纪小,脾气却不小,他横手横脚晃到众人面前,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们东厂的几个可也狂妄了,没我的号令,居然敢来这儿晃荡?可是房总管要你们来惹事的?"陈得福自不知房总管是谁,总之不好惹,他小心翼翼地藏着,偷眼去瞄众太监,看他们面色难看,纷纷答道:"不是,不是,启禀福公公,咱们是来追一个野孩子来的,绝不是有意跟您过不去……"话才出口,那福公公已然叫骂道:"什么?谁是野孩子?你们几个家伙和尚面前骂秃驴!是啥意思?"

福公公年约十五六,按年岁来说也是个孩子,自不爱旁人提起"野孩子"三字,可秃驴二字说出,红螺寺的和尚却要作何感想?果然众僧干笑几声,便已开溜了,场里只余下了一众太监。那福公公斥骂道:"还愣在这儿做啥?全给我滚了!"

众太监垂头丧气,频频作揖,只得蹑手蹑脚走了。那福公公双手叉腰,指天骂地一番,颇见神气,正在此时,却又行来两名老太监,看这两人手上提着夜壶回来,当真冤家路窄,却是适才撞上陈得福的那两位太监。眼见宫中老人过来,那福公公双目立时发光,喝道:"且慢!夜壶洗干净了么?"两名太监停下脚来,陪笑道:"洗干净了。洗干净了!"

那福公公打开木桶,用力嗅了嗅,怒道:"胡说八道!怎还有粪味!"两名太监讶道:"有粪味?"说着凑鼻过去,细细闻了一番。怡然道:"没有啊,香得紧哪。"

四下恶臭薰天,十分怕人,福公公仰鼻向天,四下嗅了嗅,登时喝道:"胡说!好臭呢!"

陈得福躲在草丛,心道:"不是夜壶臭,是我臭呢。"

眼看两名太监猛打哈哈,福公公发起蛮来,怒道:"也罢,既然你俩说洗干净了。那便过来舔上一舔!"老太监大惊道:"这……这……福公公,您老人家太严厉了!"

那福公公斥道:"胡扯!你们这些房总管的旧人,就是喜欢顶撞我!瞧清楚了,本宫让你们心服口服!"说着伸出食指,自朝夜壶上摸了一摸,跟着拿出了中指,朝嘴里一放,舔舌试味,嗯嗯地道:"好咸!"陈得福躲在背后花丛,自将他手上伎俩看得明白,两名老太监哪知玄虚,自是看得傻了,福公公骂道:"懂了么?别说我年纪小,说起对主子的忠,你们哪及得上我的万一么?"说着将夜壶一踢,喝道:"重新洗过,直到你俩敢舔为止!"

两名老太监唯唯诺诺,显得十分恐惧,便提着夜壶走了。福公公待他俩远走,登时冷笑斥骂:"什么东西!想在后宫与我争宠,趁早多割两刀吧。"他哈哈笑了起来,便又仰天嗅了嗅,自言自语道:"怪了,到底是哪里臭,怎还是有那股味道……"

正纳闷间,忽觉肩头给人拍了拍,回头去看,惊见一名黄粪少年站在面前,福公公正要尖叫,冷不防脑袋挨了一记铁扫带,便给打翻在地,跟着给剥下了衣衫,扔到草丛去了。

好容易换回了干净衣裳,料来没人会认出自己,陈得福松了口气,正要设法与吕师伯会合,忽见大批宫女行来,裣衽万福:"启禀福公公,主子请您进去了。"陈得福怕给人发觉身分,赶忙双手掩面,胡乱道:"嗯啊,来了、来了……"

说也前怪,陈得福虽然穿着太监的服饰,可手上却是大包小包提着,另还带了一条狗,可众宫女见得异状,飞弹不敢言语,甚且一个个地脸面向地,不敢多看陈得福一眼,想来怕极了那位福公公。

眼见宫女转身缓缓而行,陈得福正要逆向开溜,忽见小黑犬在地下嗅了嗅,摇了摇尾巴,竟跟着宫女走了。陈得福先是一惊,之后微微一愣,忖道:"等等,它找到天女了么?"

此时喜贴沾了粪,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去碰碰运气,当下左手拖扫帚,右手拿包裹,便跟黑犬走了。

行上了小楼,远处隐隐传来琴音,四下显得极其幽静。众宫女驻足下来,齐声道:"公公请上楼。"陈得福望向面前走廊,但见地下搁着汉宫灯,青铜铸造,状如婢女跪举灯盘,极见气派。陈得福不太敢进去,可转看小黑犬,却在地下扒扒嗅嗅,寻访熟悉气味,说不定真已找到家了。

陈得福此时已是过河卒子,只能进、不能退,看自己先弄污了珍珠玉泉,之后又抢劫喜帖,外带打昏太监,若要东窗事发,十个脑袋都不够赔,自不能没有天女来救,当下鼓起了勇气,便朝楼阁深处走去。

穿过了长廊,来到一间斗室之中,听得水声哗哗,面前水雾极浓,虽有微弱灯光,却什么也瞧不到,陈得福心里害怕,只想退出去,却在此时,听得温软的嗓音喊道:"小福子,你来啊。"

陈得福的小名正是"小福子",平日自给长老们喊得惯了,听得天女娇嫩呼唤,心头陡生安宁之感,便缓步走进室内。

来到房中,但觉面前雾气更甚,地下搁着十来只宫灯,室内有座池子。池中有水,热气袅袅,隐约见得一名裸身女子,正于池中躺卧。天女作风豪放,一丝不挂,竟然裸裎见人,陈得福满手喜帖掉下地来,口中狂喊道:"我的妈呀!"

"小福子。"天女躺在热水之中,露出了雪白香肩,幽幽问道:"怎么了?为何惊呼?"

陈得福脸红耳赤,他非但没见过女人洗澡,甚且不曾和女人说过笑,往日无论是琼芳还是娟儿,见了他莫不掉头急走,此际听得天女软语巧笑,喉头竟是干了,一时间只吓儍了眼,忍泪道:"神仙姊姊,我……我没看过女人洗澡……我会害怕的……"天女掩嘴娇笑,道:"小福子,你可越学越坏,哪来这般油嘴滑舌呢?"

一片晕暗中,陈得福喉头干渴,只想偷窥人家的身子,可又怕天边轰下雷来,将他击成烂泥,只得苦巴巴地低头忍着。却在此时,室内响起了咀嚼声,小黑犬竟然趴上了桌,偷偷吃起了点心。

天女讶道:"这小狗是你抱回来的?"陈得福慌忙道:"是啊,是啊,我知道神仙姊姊走失了小狗,便将它带来领赏了。"天女再次嗤嗤而笑:"小福子,想养狗便说嘛,瞧你什么事都往我身上一推……"说话间池水哗哗,听得天女柔声道:"过来掌灯,我可要起来更衣了。"

听得掌灯二字,陈得福心头剧烈跳动,看他这人倒楣透顶,一辈子只见过金瓶梅、玉蒲团等巨著,至于真实女子的玉雪娇躯,却只在梦中见过,自是三头六臂,无奇不有,一会儿倘使掌起灯来,却是什么情状?又想逃走,又是留恋,终于四肢发软,颤巍巍提起油灯,悄悄靠近池边,含羞道:"神仙姊姊……灯……灯来了。"

水池热浴,粉蒸朝霞,灯光掩映之下,但见浴池中的天女长发披肩,肤白胜雪,她回眸过来,那双杏眼竟是大而圆秀,睫毛彗长,依稀可见鼻梁挺直,远较常女为高。

这天女非但极美,她还像极了一个人,陈得福再也按耐不住,颤声便道:"琼…琼阁主!"

"琼阁主"三字出口,天女登时转头来望,瞧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圆圆的樱口微张,好似十分诧异,可那面貌五官,却与琼芳一模一样!两人面面相觑,猛听哗啦一声,天女跌回池中,掩住了雪白裸身,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

天女乍然惊呼,室外脚步杂沓,传来宫女的呼应:"皇后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皇后娘娘?听得这四个字,宛如天边劈落一道闪电,直轰脑门而来,直打得陈得福摇摇欲坠,险些咬舌自尽了。

看今夜是交了什么天王运,先是替皇上的茶水加味,现下连皇后娘娘的玉体也偷瞄了,滔天大罪一条条犯下,届时腐刑宫刑刖刑同时施展,自己是否还能死得掉,那可不晓得了。

满心悲哀之中,耳中听得宫女的惊惶尖叫,跟着脚步杂沓,四五名贴身婢女急急抢入房中,正于此时,但听轰踏轰踏,楼下园林脚步阵阵,大群侍卫行近楼阂,寒刀照月光,金吾羽林、虎林府军,四大卫随侍出巡红螺山,今夜少说数千精锐在场。

皇后娘娘衣光光,扫把小福看光光,陈得福双手掩面,呜地一声,终于哭了起来。"我死定了!不凡师父!颖超师兄!雨枫师叔!你们救救陈得福啊!哇啊啊!妈妈啊!"

不凡师父二字一出。皇后娘娘的惊呼声便已停下了,正于此时,众宫女也奔入室中,一个个惊惶不定:"皇后娘娘,你怎么了?"陈得福闭紧双眼,双手叉住自己的喉咙,正想勒死自己,却听皇后娘娘微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滑了一跤。"

陈得福吃了一惊,看自己居然没给拖出去阉了,倒还真是怪事一件,他怕宫女察觉自己是假冒的,一时双手遮面,不敢稍动,那小黑犬乃是天生惹祸精,登又汪汪乱吼起来,眼见黑犬浑身臭屎,四处乱窜,直吓得众宫女尖叫起来:"啊!哪来的野狗?"

"这不是野狗……"皇后娘娘回眸含笑:"是小福子找来的天狗呢。"

此时此刻,皇后娘娘一定查觉异状了,可说也奇怪,她并不点破自己,听得野狗成了天狗,陈得福也已登天了,他张大了嘴,呆傻木愣,宛如死鸡一般。却听皇后娘娘笑道:"小福子,过来替我梳头吧。"陈得福咦了一声,急忙睁开双眼,只见皇后娘娘早已穿起了玉白绣凤内衫,披着一头湿湿的长发,正回目望向自己,看她嘴角含着一抹笑,好似带着几分顽皮之意。

看着皇后给宫女们搀扶着,来到铜镜之前,已要坐理红妆。陈得福却仍呆呆傻傻,众宫女纷纷回头呼唤:"福公公,皇后娘娘等着你呢。"

轰踏轰踏,楼阁下又有侍卫来了,看皇后娘娘排场何其之大,只消一声咳嗽,自己定要身首异处。此时陈得福什么都不知道了,别说要他帮忙梳头,便算人家要他洗脚,他也是乖乖就范,当下红着泪眼,半跪半爬地来到铜镜旁,含泪道:"梳……子呢?"

众宫女围拢过来,一人手上端着一只玉盘,上置玉梳眉笔、凤冠首饰等物,全是女红妆,陈得福一辈子只抠过自己的臭脚丫,哪里晓得这些女人的贴身物事,也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勇,陈得福豁出去了,眼看皇后娘娘的乌云秀发便在眼前,只得抖着一双手,慢慢去触那头秀发。

油灯置于铜镜旁,一时满室生辉,但见皇后娘娘黑云般的长发更加夺目,内衫底下的肌肤更加迷人。陈得福轻轻触碰皇后的秀发,把那弱水般滑腻的发丝握在手里,当真如浮云般,稍稍不留神,便从手里滑落了,陈得福心下一荡,忽然嘿嘿淫笑起来,却在此时,众宫女不由咦了一声,八成起疑了,陈得福急急收敛心神,赶忙再次握住了皇后的秀发,颤巍巍地拿在手里。

发稍在手,这回皇后娘娘便露出了雪白后颈,那肌肤望在眼里,当真白腻里带了晕红,让人想摸上一把。陈得福呼吸慢慢粗重,身子渐浙火热,也是怕当场被人砍头,脑中赶忙去想独脚仙的毒脚丫,果然心中大惊,便又宁定如常。

"小福子。"皇后娘娘再次开口了,听她柔声道:"我的发儿软么?"

皇后不只头发软,她的嗓音也很软,带着几分卷舌京腔,说不处地甜美悦耳。陈得福喉头呜呜悲鸣,算是答应了,一时间再也不敢乱瞧,只得转头避开。

眼儿左转右转,便瞧到了铜镜,只见皇后娘娘睁着一双慧眼,竟也在瞧着镜中的扫把福。两人隔着镜于相会目光,直至此时,陈得福方才看得明白,眼前这位娘娘年岁远比琼芳为大,做她的娘也够了。只是两人的容貌极为神似,昏暗中乍然一见,难免错认了人。

眼见陈得福笨手笨脚,皇后便自行接过了玉梳,轻轻拢了拢秀发,吩咐宫女道:"你们几个下去,替我拿花露水来。"众宫女不疑有它,依言离去,斗室里复又静谧下来。

一片寂寂间。皇后自行梳好了头,跟着施粉画眉,陈得福从头至尾都傻站着,他望着皇后的那双粉藕玉臂,只觉今夜所遇之奇,实乃天下之最。眼看陈得福呆呆望着自己,皇后微微一笑,忽道:"孩子,替我拿凤冠来。"陈得福呆呆听着,左瞧右望,竟不知什么是凤冠,皇后娘娘微微一笑,自从玉盘中捧起一物,交到了陈得福手中,柔声道:"乖孩子,可以为我戴上么?"

皇后娘娘何等身分,便算是国丈亲至,见了面也要向她行礼下拜,以她国后身分,对谁都可以颐指气使,可此时她的语气却带了几分求恳,这是不可思议的怪事,可陈得福陡然把这话听到耳里,居然也没觉得惊讶,他望着镜中的皇后,隐隐约约间,好似这尊贵女人与自己很投缘,无论对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都会原谅自己……

陈得福喃喃自语,便捧起了凤冠,小心翼翼地为皇后戴上了。

皇后面向铜镜,一双凤眼转来,柔声道:"小福子,我美么?"陈得福拼命颔首,脑袋直欲落地,大声道:"美啊!再美不过了!"皇后微笑转头,道:"地下那些帖子是打哪来的?"

陈得福一听帖子便想哭:"那……那些是喜帖,是琼阁主和苏……苏掌门的婚帖……"皇后微笑道:"那是芳儿的喜帖啊,你是从萧公公那儿拿的?"陈得福满心悲惨,忍不住又哭道:"是啊!是啊!全给我摔到粪坑里了!好臭啊!"

皇后娘娘听得此言,先是傻住了,跟着掩嘴娇笑起来:"你……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芳儿的婚事,你不怕气死苏小侠么?"皇后娘娘无所不知,连苏颖超的名字也知道。陈得福听得脑袋即将搬家,一时掩面痛哭,正想就地打滚,却听皇后娘娘笑道:"别怕,我这儿还有一套帖子。早给预备了。"陈得福大喜过望:"真的么?"

皇后点了点头,取出了一只崭新包袱,上头还撒着香露,真如天界之物,芳香宜人。陈得福喜不自胜,正想叩谢天恩,却听楼下传来杀猪似的惨叫:"哇啊!是谁脱我裤子!来人!快来人啊!"福公公醒来了,正主儿现身,随时会来追捕自己,陈得福好似大梦初醒,眼见小黑犬东摇西晃,一幅闯祸精模样,忙将之一把抱起,又将喜帖包袱挂在胸口,手持扫把,便要从窗口逃脱。

来到了窗边,前脚才出窗沿,却听背后的皇后娘娘道:"得福,你好吗?"

陈得福大吃一惊,急忙回过头来,颤声道:"你……你认得我?"皇后面向铜镜,端详镜中少年,轻声道:"是啊……我晓得小福子是闽北陈家的小儿子,我还晓得你是宁不凡的小童子、苏颖超的小师弟……整座华山的地全归你扫,对不对呢?"陈得福听她如数家珍,自是骇然道:"是…是啊……"皇后娘娘转过头来,凝视着陈得福,柔声道:"快回去吧,晚了可要挨骂呢。"

一辈子打浑插科做小丑,世上根本没人记得他,却没料到皇后娘娘竟尔认得他。

灯光掩映,照出了皇后娘娘曼妙的背影,陈得福怔怔瞧着,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走,像是想问问皇后娘娘,来日是否还能见到她?想着想,陈得福不由哑然失笑,两人素昧平生,身分更是天差地远,人生有此奇缘,已是难得之至,自己怎会有这荒唐念头?不再多想什么,便从窗口直跳而下,再去练他的猫狗神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