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媚儿哭得伤心,垂泪道:做过坏事的人,终究改不回来么?
卢云正要安慰,忽听车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声道:没错,木已成舟,如何还能回头?你是永远改
不回来的。那声音来得无影无踪,老迈低沉,似有无限伤感,卢云与胡媚儿听入耳里,都是大感震惊,纷纷
喝道:什么人?问声一出,那声音却又隐去,再也不闻。卢云拔出云梦泽,低声道:你在这儿护着孩子
,我下去瞧瞧。不待答应,当即挥舞剑光,护住全身要害,便往车下跃去。
甫一下车,只感寒风扑面,丈许外一名黑衣人迈步飞驰,直朝远处奔去。卢云冷汗直流,好容易摆脱了朝廷追
捕,终于与胡媚儿平安来到贵州,倘若给人识破行藏,惹得大批追兵赶到,以后却要如何安顿孩子?卢云有心
杀人灭口,当即抽出长剑,全力狂奔。
此时卢云飞奔追敌,胡媚儿便跃下车来察看,眼见那卢云已然追出十来丈,她心中忧虑,就怕卢云有何闪失,
但转念想起他方才的说话,心中忽又感到酸楚。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其实胡媚儿适才所言,不过是寻常风尘女子心中所盼。这些姑娘多半情非得已,并非个个玩世不恭,一旦遇上
仁慈善良的郎君,往往心中生出期待,就望能尽去昔日之非,再作人妇。她回思生平,自己杀人如麻,为恶着
实不少,更因性子自卑暴躁,害了无数好汉,江湖上与她有仇的岂止一家一姓?看来若要退出江湖,嫁入官家
做姨娘,这辈子是休想了。她心中悲凉,复又刚硬起来,反正既然错了,那便错到底,沦落成娼妇又如何?万
劫不复又如何?咬牙切齿之中,恨不得再杀它几百几千。
她恶狠狠地踢开了地下的石子,掀开车帘,便又行入蓬内,猛然间,身子一震,竟尔倒退了一步,口中更险些
尖叫出声。
车里不知怎地,竟然坐着一名蒙面人,看他双目精光闪烁,正自凝视着自己。
胡媚儿尖叫一声,霎时银针便要发出,便于此刻,那黑衣人左手一伸,举起了一样物事,淡淡笑道:动手吧
。
胡媚儿看得明白,那黑衣人手中举的不是什么兵刃宝剑,却是给自己唤叫阿秀的那名婴儿。此时卢云已中调虎
离山之计,只余胡媚儿孤身御敌,她投鼠忌器,深怕误伤婴儿,当即尖叫道:你要杀我,尽管冲着我来!你
……你放下孩子……
黑衣老人听出她的柔弱,只淡淡地道:胡姑娘,你生平杀人何其之多,如今为何吝惜一个孩子的性命?你回
答我。听他声音老迈,竟是方才车外说话的嗓音,胡媚儿目光望向婴儿,心里又慌又怕,颤声道:我……
我不知道……黑衣人冷冷地道:胡媚儿,只因你心中存了非分之想。你想借这孩子赎你的罪,让你往上攀
爬,重新做人,可老朽得告诉你,你太天真了,这是没用的……他口气转为低沉,幽幽地道:胡姑娘,既
已坠入孽海,便无回头之路,沉沦下去吧……沉沦下去吧……
胡媚儿听他说破自己的心事,登时放声大哭: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淡淡地道:我是你的同伴。胡媚儿泪如雨下,已然软倒在地,哽咽道:同伴……
黑衣人缓缓起身,将衣袖撕开了,霎时露出一只孤鸿烙印,听他静静地道:胡姑娘,来吧,带着玉玺,随我
回去无边地狱,去见你的新主人。
新主人?那江大人他……他……胡媚儿全身发抖,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眼前的老者虽然看不清脸面,
说话声中却有一种无形的劝慰之力,形势已成,万难反抗,除了投靠新权贵一途,别无法子活命,正要含泪答
应,陡然间,那小婴儿竟然呱呱地大哭起来。
胡媚儿脑中电光雷闪,想到卢云对自己的信任,不由尖叫道:我不要主人!我不要主人!走开!别烦我!
只发疯般扑了出去。那黑衣人抓着婴儿,侧身闪过,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不知这个道理么?说
话间手按剑柄,旋即要拔剑出鞘,料来胡媚儿必定凶多吉少。
正在此时,车蓬外传来一声大叫:谁在里面!跟着剑光闪动,车篷的帆布竟给这剑斩裂,不旋踵,一名青
年飞入车中,正是卢云。他手腕颤动,剑豹使出,十来道剑光反射而出,照得满车生辉,那黑衣老人吃了一惊
,慌道:六师弟?
卢云大喝一声,趁着他心神略分,脚下扫出旋风腿,正是陆孤瞻所授的无双连拳,那黑衣老人没料到
他会化剑为拳,慌忙向后急闪,陡然间卢云进步插掌,身子赫地向前一挤一靠,左手已然拿住婴儿,肩头重重
向前一撞,怒吼道:破!那黑衣老人沈力在胸,硬接他惊天动地的一撞,砰地一声响,身子如纸鸢般向后
飘出,但见他半空扭腰,复又坠下地来,此人竟是败而不乱,极有大将之风。
卢云稍一试招,便得奇效,看那昆仑剑法融入无双连拳,拳掌内劲无所不用,颇见融会贯通,果然无
愧这一个月来的苦练修行。卢云占得上风,便要追杀出去,忽然臂膀一紧,回眼去望,只见胡媚儿拉住了自己
,垂泪道:别追了,他们人很多,你一个人打不完的。
卢云见她颓丧黯然,不由慌道:伤到哪儿了?胡媚儿低垂柳眉,摇头不语,过得许久,只见她自行止了泪
水,容情变得十分僵硬。卢云正要再问,那胡媚儿竟已自行跳到了前座,轻提缰绳,一声娇叱,自行驾车前行
。
深夜之间,胡媚儿一语不发,仅在驾车赶路。几次问话,她都不加理会,好似那黑衣人惊吓了她。卢云望着她
的背影,不由低声叹息,他与胡媚儿相处日久,已知这魔女看似凶暴,其实大半时是装出来的,内里不知何故
,很是自卑。回思她哭泣时的柔弱,一时更感怜悯。
他闭目凝思,方才共有两名黑衣人前来夹击,第一个是饵,用意只在引他离开,第二个才是正角儿。这两人的
身法十分精强,适才若非醒觉得快,怕真中了声东击西之策。卢云陡遇强敌,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车里的婴孩
,驾座上的胡媚儿,生死安危全压在自己肩上,眼前并无退路,这趟旅程是否能平安渡过,端看自己的武功造
诣。生死造化,命数安危,一切全在剑上。
卢云静坐车中,听着木轮阵阵滚动。他满心烦乱,无助之间,又从怀中取出那本剑经,他打着了火折,翻到了
最后几页,低声默念: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遂舍善恶之心,得称剑神。他这些时日按着经书
所载运气练功,只感头绪纷纷,却都不得其门而入,卢云阖上经书,双掌合十,心道:卓掌门,请你大发善
心,保佑我练成神剑,救下这些无辜性命。远处寒鸦啼鸣,听来仿佛是卓凌昭的高傲笑声,正自取笑软弱的
自己。卢云躺在车中,一时翻来覆去,心中极感无奈。
连着一月赶路,都由卢云驾车,难得落个清闲,慢慢已是半睡半醒,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微亮,已在黎明
时分,听得马嘶声响,大车缓缓停了下来,卢云睁开了眼,探头望外,四下环山,眼前却有一座吊桥,黑夜间
望来颇为狭长,却不知通往何处。
卢云揉了揉眼,问道:咱们到了么?
只听胡媚儿低声叹息,点了点头。卢云见她面色黯淡,当下翻开车帘,跃到了前座,问道:怎么不走了?
胡媚儿苦笑一声,幽幽说道:卢云,你把孩子留下来以后,就会离开了。对不对?卢云咳了一声,道:
在下还要回北京一趟,您是知道的。
胡媚儿微微苦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掩住了脸,不住饮泪,哭道:那个黑衣人说得没错
,我本就是个人尽可夫、低三下四的妓女,原就不该有痴心妄想,更不该指望自己变回一个清白好姑娘,不过
……不过……我要你明白……她仰头望着卢云,脸上现出毅然神情,拭泪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一辈子
记得我的好处,再也忘不掉我。
黎明天光,胡媚儿面上满是泪水,这妖女望来竟是如此深情柔弱。卢云见了她的神色,不由心头大震,他伸手
出去,回握胡媚儿的素手,道:胡姑娘,不用等到那一天……他跃下车去,俊目回望,颔首道:我这辈
子已经忘不掉你了。胡媚儿樱嘴微张,满心惊诧,慢慢嘴角泛起了笑容,道:你……你是说真的?
卢云把她抱下车来,微笑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这就去你家,你那传言中的姨妈,在下可是耳闻已久,今
日得去拜见一番。胡媚儿给他抱在手上,登时破涕为笑,道:我……我真的有姨妈,我可没骗你……
这两人来历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个是自命刚正的孔家门生,一个却是人人不耻的妖淫魔女,两人如此温言软语
,当真是罕见至极的怪事,一个月前,若有人把今日情状告知这两人,必被斥为无稽之谈,只是此时两人含笑
相对,却觉得再自然不过,竟没一分一毫的突兀。
两人并肩同行,来到吊桥之前,那桥颇见狭窄,长宽仅容一人通行。卢云藉着天光探看峡谷,只见脚下悬空,
高达百丈,谷底波涛翻腾,却是一条大水,想来便是那白水河了。
胡媚儿微笑道:你瞧这桥的模样,可像奈何桥?卢云问道:你家乡便在对岸?胡媚儿嗯了一声,道:
我爹娘都不在了,家里还有四个姊妹,她们性子不像我这般凶狠,可却比我美多了。她看了卢云一眼,眼
见他一幅误闯盘丝洞的高僧模样,忍不住笑道:算了,本想劝你大小通吃,看你木头一根,说了也是白说。
两人跨步上桥,那木桥嘎地一声,上下晃荡不休,颇见老旧,看这年久失修的模样,想来地方官员必不曾拨款
修缮。卢云问道:你是几岁离乡的,能说说么?胡媚儿望着吊桥对面的村落,道:我十八岁离家,至今
已有十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卢云见她举止妖媚,又常做道姑打扮,没想真的比自己小了一岁,想来这回无意间说出,应非虚言。当下咳道
:当年姑娘为何离家?胡媚儿讪讪地道:当然是穷啊,咱们苗人耕地少,养不活那么多孩子,自然要送
几个赔钱货出去了。难道还能去做官考试么?
这贵州紧临四川、云南,与这两大行省相比,只能算是小地方,那时胡媚儿自况身世,便以天无三日晴、地
无三里平自谑,只是她却漏了最最要紧的一句,便是那人无三两银,卢云出身山东,生活虽不富裕,却
还不至要送子过继,他眼望胡媚儿,喟然道:想你这般娇滴滴的弱女子,也真难为你了。
胡媚儿笑道:做女人有女人的好处,谁要你可怜了?她眼望卢云,忽地笑道:卢大人啊,咱俩一男一女
,我又抱着婴孩回家,一会儿我姨妈见了你,恐怕要误会了。
卢云奇道:误会什……那个么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想来旁人见着了两人的神态,十之八九真会把
他们当成夫妇。卢云想到了顾倩兮,她若知道自己与妖女同车共寝一个月,不知会否气炸了,一时嘴角微微苦
笑,摇头道:误会便误会,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胡媚儿嘻嘻一笑,颇见得意,跟着又道:咱姨妈精擅药酒,一会儿你可得多喝两杯,也好强壮身子。这几
日辛苦赶路,卢云滴酒未沾,听得有酒,心下自是一喜,正要答应,那胡媚儿却笑眯眯地掩着嘴,看她这模样
,想来是要姨妈把相思蛊毒准备好,一会儿也好下毒。
两人并肩走着,胡媚儿忽然取出一罐清露,便往卢云身上洒了洒,卢云奇道:这又是什么?胡媚儿笑道:
咱家养了些毒蜂,平日就在村子旁飞绕,专钉生人。这气味是驱赶毒蜂的。卢云哦了一声,笑道。
原来如此。
黑暗的道路中,陡地生出一个陌生口音,竟把卢云的话抢了去。卢云怔住了,胡媚儿也是悚然一惊,她见黑沈
的道路中似有大批强敌,想起家人的安危,不禁害怕起来,喃喃哭道:不要……不要……卢云自知前头必
有埋伏,心里也是冷了半截,当下取出长剑,将胡媚儿护在身后。
双目刺痛,眼前光芒大现,无数火把高举过肩,那村子里果然有大批人马驻守等候。卢云咬牙切齿,急忙去看
,只见这帮人约莫两百余人,个个身穿胄甲,那高天成、高天业等人都混在人堆里,却没见到萨魔,眼看为首
的是名军官,面貌不识,卢云拉住胡媚儿的手,正要慌忙奔离,那胡媚儿却呆呆站立不动,卢云慌道:怎么
了?为何不走?
胡媚儿哽咽无语,那军官却替她答了,听他淡淡地道:这位胡小姐的家人亲友,已被全数擒下。他眼望卢
云,淡淡地道:您说,她还能去哪儿呢?卢-----大人!
卢大人三字一出,已然点破了自己的身分,卢云好似被戳中了一刀,不由全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那
军官微笑道:状元大人,在下冯治,六品顶戴,奉钦差陈锣山大人之命,追捕两位整整一个月之久。卢大人
给我个方便,自己方便,还请交出玉玺和那孩子,念在您的状元功名,皇上或许会从轻发落。冯治说了许久
,登时轻轻挥手,道:把人带上来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卢云牙关颤抖,那胡媚儿更是泪流满面。
一旁有人大声呼应,只见大批劲装男子走了出来,想来都是武林人物。为首一人牵着绳索,绳上绑着几十名男
女老幼的颈子,想来都是胡媚儿的家人。其中女子有老有少,更有不少衣衫不整,看几名孩童面颊高高肿起,
想来都已吃足苦头。
高天业喝道:胡媚儿,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你这淫妇当真可恶,居然吃里扒外,害得大家费了一个月工夫,
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会儿瞧我如何连本带利地炮制你!看神弹子面有菜色,身上又有着毒虫螫
咬的痕迹,入村时必然花了些气力。再看其余将士也多衣衫褴褛,想来这些追兵远从天水赶来,一路深入云贵
,真已耗费了一月之久。
冯治使了个眼色,大批兵卒奔了上来,将卢云与胡媚儿团团围住,更外围一圈则是那群武林好手,强弱太过悬
殊,一家老小又被人擒住,胡媚儿只能掩面哭泣,毫无战志。冯治微笑道:卢大人,当年金銮殿上,皇上如
此疼爱你,你为何还要逃呢?别连累顾兵部,也别连累这些男女老幼,我给您一个面子,不让人押你,请你自
己把玉玺和孩子带过来。
这趟最后的旅途,终于走完了。什么是非善恶,美梦前程,在这一刻全数成灰。胡媚儿啜泣不止,她扑入了卢
云的怀里,放声哭道:卢云!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不要做好人!不要!不要!她拼命捶打卢云的
胸膛,好似要他把自己坏人的身分还回来,她不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胡媚儿哭哭啼啼,自把婴孩放到了地下。卢云眼望四周,只听满场男女老幼哭泣不断,那小小孩童坐在自己的
脚边,正自回头望着自己,两手张开,兀自要他来抱。
苦笑吧……这当口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在京城有顾嗣源护他、在怒苍有秦仲海保他、在天水有胡媚儿救
他,现下这些人都被自己的任性牵连,个个都要大祸临头,卢云啊卢云,你是犯了什么瘟病呢?你是不是吃错
什么药了呢?
自己必然做错了什么,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何会有那么多不幸围绕自己?为什么?
卢云低头流泪,八尺二寸的身材看来如此渺小,像只卑微的蚂蚁。他泯住下唇,跪倒在地,垂泪求恳:冯大
人,我可以随您走,只是请您务必高抬贵手,放过这些男女老少,他们是无辜的。
冯治摇了摇头,冷硬的声音响起:卢------大人。卢云求恳道:冯大人,请您做一次好人,好不好?
冯治叹了口气,他眯起双眼,嘴角斜起,竖指轻摇,道:滥好人,不是人。
冯…大…人……断断续续,夹杂着哽咽,身上似有千斤之重。
卢-----大人。那声音畅快悠扬,充满了光辉与胜利,就像千百年来的王者。
冯大人站着,卢大人跪着,冯大人与卢大人,就这样对望着。
卢云苦笑垂泪,自知无力转变局势,他跪倒在地,仰望上苍。旁观众人目不转睛,都在望着场中的卢状元。满
场寂静中,只听他轻轻向上苍诉说:老天爷,终究是不成的吗?他双眼微眯,凝视穹苍,泪水从小小的眼
缝中涌了出来,他忽然撕破了自己的上衣,大声哭号:老天爷!想要做好人,终究是不成的吗?
烦死人了,抓起来。冯大人皱眉摇头,打了个手势,数十名兵卒暴喝一声,全数涌了上来。在小婴儿呆滞
目光的注视下,眼前的卢云放声大哭,陪伴着他的哭声的,则是满场老弱的惨叫哭号,以及高天业伸手去撕胡
媚儿衣衫的声响。
谁能解救自己呢?在这濒死绝望的一刻,脑中闪过了无数往事,有顾倩兮温柔的鼓舞,有顾嗣源多智的嘱咐,
更有银川慈爱的目光,而最后停在眼前的,却是他。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
侠就是夹,左边是仁,右边是义,头顶灰天,脚踩泥地。只因存爱,所以存恨,只因心慈,所以心悲,只因成
王败寇,所以济弱扶倾,只因天下无道,所以以武犯禁。
好似卓凌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满身杀业的剑神向自己谆谆诉说。迷茫之下,经脉好似被锁紧了,扼得自己
喘不过气来,寻不到出路的方刚血气在体内挤压冲撞。那忿恨血气化为形质,一点点地催促自己。卢云大声喘
息,双手向空挣扎。
悲怨是空、仁义是梦,只因信仰剑,所以贯彻道。
呀啊啊!猛然间,大声惊呼传入耳中,跟着一名兵卒飞了过来,正正撞在冯治背上,冯治心下一惊,急忙
转过头去,只见场中光芒闪耀,卢云手上的宝剑陡然上升了三尺有余,成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大火炬。
卢云泪水滚滚落下,口中却哈哈大笑,他举起长剑,精光一闪,竟已划破自己赤裸的胸膛,剑尖向地,长剑沾
了鲜血,沿刃滴洒,霎时在脚旁画出了一道血线,好似一道界限,将满场兵卒与那婴儿隔了开来。满场众人不
解用意,都是看傻了眼。
卢云一边哭泣,一边擦抹泪水,模样如同稚童。忽然间,只听一声断喝,场中的身影不再啜泣,他单手提剑,
剑尖却正正指向冯治。冯治皱眉道:卢大人,你想反抗么?
卢云满胸鲜血,仰望天际,只见他掌中如持火炬,静静地道:我卢云以性命发誓,你等敢过这条线,必被我
手中长剑腰斩。他横眼睥睨,望着场中兵卒,仿佛便是当年剑神的傲然神态。
卢云双目满是血丝,咬牙道:胡姑娘过来!把你的家人带走了!
胡媚儿从未见过卢云如此愤怒,便在药铺里,也仅见他频频拭泪,不曾这般悲号。胡媚儿又惊又怕,又喜又爱
,她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家亲人,忽听一名兵卒喝道:你大……话声未毕,剑芒催动,那人身子竟已断做两
截,烂死在地。
剑芒重现江湖,高天业、高天成等人都是识货的,霎时全身发抖,无不向后退却。众人大惊失色,万没料到卢
云竟有如此神功护身,连胡媚儿也看傻了眼。冯治尖叫起来,慌声道:大家一起上!杀了他!杀了他!
卢云杀红了眼,抢先一步动手,听他纵声长啸,拔出长剑,第一个对着冯治杀去,众官兵没料到一个文弱书生
,居然敢如此杀人,慌忙间过来拦阻,猛见卢云手腕颤动,霎时剑浪横切而过,滔天巨浪中,宝剑加上剑
气,面前十来柄长枪已然断做两截,卢云扫出重脚,将十数名兵卒全数踢滚在地,那冯治面前无人保护,已被
卢云一把揪住发髻,拖地行走,只听他又哭又叫,惨嚎道:壮士,饶了我!饶了我!
卢云沉着一张俊脸,看也不看,左手用力向下一掼,将冯治在地下重重一摔。他手指地下血线,再次说道:
胡姑娘,把你的亲人带走了。
眼看卢云势若疯虎,武功更是高强无比,一众武林人物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竟无一人敢动。高天成识得卢云
,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嚅啮地道:卢……卢云!你莫要妄动!你没有胜算的!此言一出,更衬得众人的气
馁,卢云将冯治高高举起,示意满场兵卒莫要妄动,胡媚儿浑身发抖,一步步朝家人行去,这回官兵无人敢挡
,众人一来投鼠忌器,二来贪生怕死,眼睁睁看着胡媚儿带着满门老小,直朝吊桥奔去。卢云虽怒不乱,便以
冯治的性命做盾,一步步向后退却,也已来到了吊桥之旁。
便在此时,一道长枪疾射而来,鲜血迸洒,当场将冯治定死,众兵卒又惊又怕,无不慌忙回望,却听背后传来
滔天巨笑,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海中穿出,两旁人众有走得慢的,全给他举掌挥开。那人大步一跨,来到了血
线之前,举靴抹地,将卢云的血迹擦了去。
萨魔来了。
卢云放声怒号,提气挑战,萨魔也是森森冷笑,突听他虎吼一声,向前飞奔而来,两只妖魔便在桥前奋力开杀
。冯治已死,那带队副官立时呼喊道:大家别理这家伙,去追玉玺!分两路包抄……满场高手醒觉过来,
不再与卢云正面较量,全数朝吊桥直奔而去,分从四面八方涌到,有如潮水一般。
卢云给萨魔缠住了,一时无法分心阻挡,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兵卒攀上桥去,有如虫蚁附毡。那胡媚儿一人
站在桥中央抵挡,拼命发射银针去挡,只是来人太多,暗器随时都会用凿,其余老弱妇孺簇拥着婴儿,口中哭
叫不休,全数朝对岸奔逃,情状大见危急。
卢云怕胡媚儿支撑不住,霎时豁出了性命,不顾萨魔的拳脚重击,接连冲杀,所使的招式全是最险最凶的绝招
,剑豹、剑浪接连发动,加上剑芒的威力,竟是所向批靡,寻常兵刃与之相击,无不一碰就断,萨魔
过来追击,他便急速避开,顺手再杀一两人,如同虎入羊群,眨眼间人头乱飞,满地断手残肢,转眼便窜回桥
上,高天业、高天成各以暗器偷袭,但满场都是自己人,每回出手,反而误杀同伴。
卢云生性温和仁慈,除了在西疆战场上被迫杀敌以外,从不曾如此下手屠杀,看他此刻身影如同鬼怪,早已杀
红了眼,那疯狂厮杀的怒号身影,与当年的卓凌昭并无二致。
卢云几个起落,连杀数人,抢到了胡媚儿身边,霎时便将追兵隔开。两人站在吊桥中央,相互凝视,眼见卢云
那俊脸沾满了血水,有如着火一般,胡媚儿又慌又怕,哭道:卢云……卢云……我们要去哪儿?
背后兵卒不绝赶来,可见到了卢云的身影,却又无人敢上。便在此时,一个黑壮无比的身影走上桥来,那蛮牛
也似的脚步每一踏下,便令吊桥颤震不止,众兵卒来不及避让的,无不给他扔上半空,旋即坠下深谷,满桥兵
卒大为慌张,赶忙攀上绳索,急急让开。
萨魔现身,这回已是两人第三次正面交手,只见这妖魔深深吐纳,双掌向外一分,凄厉风声大作,竟已运上了
十成十的功力。
胡媚儿尖叫道:这妖怪又来了,咱们快走!卢云咬住牙龈,大敌当前,退无可退,若要让萨魔杀到对岸,
老弱妇孺必然血流成河,此刻别无退路,须得数招内分出胜负,他大叫一声,反而向前奔跑,一剑抖出,直向
萨魔咽喉而去,剑尖颤抖迂回,让人看不清去路,正是昆仑十三剑的剑蟒。这招虽是初学乍练,但赫然使
出,颇见惊敌之效。
萨魔断喝一声,斜身闪避,跟着从背后抢过长枪,直朝卢云脑门砸来,卢云举剑去挡,当地一声大响,宝剑附
上真力,登将萨魔的长枪削为两截,只是枪杆巨力震来,卢云虎口也已隐隐生疼。便在气血翻涌的一刻,那萨
魔举起手中的断枪,趁势朝卢云胸口一刺,喀地一响,那枪虽仅剩半截断杆,但大力传到,肋骨已然断折。胡
媚儿大声哭叫,喊道:卢云!她想要发出银针相助,奈何卢云挡在面前,身影翻滚不休,实在不敢下手。
卢云虽得昆仑剑法奥妙,但毕竟所学不久,尚未融会贯通,那剑芒绝技更是须臾之前才得妙悟,若非连连行险
,狂冲滥打,又靠着卓凌昭的威名惊吓群雄,才能战到此刻。否则众高手一涌而上,高天成、高天业等人加上
萨魔出手,早将他杀了。
萨魔得理不饶人,眼看卢云受伤,剑尖垂地,趁势便要抓起他的身子,将他扔下桥去,卢云见萨魔靠向自己,
霎时狂吼一声,绝技剑芒再次发出,那剑竟不挺起,光芒吞吐不定,宝剑升起三尺精光,直向强敌而去。萨魔
没料到他还能使出剑芒,慌忙向后滚开,手上抓着一名兵卒挡架,听得一声惨嚎,人盾已然开膛剖腹,只是剑
芒何等锋锐,穿过人盾后,还是刺中那奸恶至极的妖魔,须臾间透胸入体,已然重伤强梁。
两大高手各受重伤,只在喘息不休。
此时卢云胸口受伤,那剑芒更是耗损内力,连番使动之下,非只胸口受伤,连丹田气力也已薄弱,眼看萨魔与
自己相距一丈,随时还要再上,卢云褪下血衣,擦抹了脸上的血水,望向胡媚儿,温言道:胡姑娘,卢云求
你一件事。胡媚儿怀抱婴儿,哭道:你……你要做什么?
卢云把玉玺递了过去,低声道:倘若顾家老小有难,请你用玉玺救他们性命。胡媚儿颤声道:为什么要
我救?你……你不走了么?卢云忍泪道:对不起,这个时代,容不下我这种人。我要走了。胡媚儿惊道
:你……你说什么?卢云泪水滚滚而下,道:烦请转告顾小姐,就说卢云累了,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
方,请她莫再挂怀。胡媚儿知道他要自杀,忍不住放声大哭,尖叫道:不行!你不能死啊!
卢云低下头去,背对着胡媚儿,轻声道:胡姑娘,去你家人的身边。走吧。
胡媚儿悲痛之下,只是不肯走,突听卢云大吼道:走啊!胡媚儿掩住了脸,哭叫奔向对岸。卢云撇眼向后
,一见她脚踏实地,登时吐气扬声,剑芒闪过,重重向下一斩。当地一声锐响,那桥好生厚实,这记剑芒功力
不纯,竟然无法一次斩断。卢云提起残余内息,恨恨再斩,那吊桥虽然巨大,却也禁不起两番砍动,一时木板
碎裂、钢绳绷断,旋即向两旁裂开。
断桥崩裂,卢云内力用凿,第一个坠下,众兵卒原本不住奔逃,惊觉脚下一空,无不大声惨叫,纷纷坠下桥去
。那萨魔没料到卢云竟会自杀,大惊之下,奋力向前一跳,抓住了断桥下方的一节绳索,竟然逃过了死劫。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刻妖魔尚能存活,卢云身子坠下,无意间靠着萨魔的一扑,居然给他撞向桥绳,一时
身子摇摇摆摆,悬于半空,竟给断绳卷绕住了。胡媚儿欢呼起来,她把婴儿扔给了姨妈,尖叫道:卢云!爬
上来啊!眼看卢云好似昏晕,她对着背后的一众女子大叫:姐!你们快来帮我啊!众女子惊惶不已,一
个接一个,拉住了胡媚儿的脚踝,将她垂下悬崖。
胡媚儿与卢云相距数尺,连着几番伸手,却都拉他不到,登时尖叫道:卢云!你醒来!卢云使出最后一招
剑芒,已无分毫气力,听得叫唤,只抬头看了胡媚儿一会儿,便又闭上了眼,胡媚儿尖叫道:卢云!你上来
!你不上来,我便去害死你的顾小姐!你上来!上来!
卢云勉强睁眼,缓缓向上攀爬,他伸出手去,仍与胡媚儿差了两尺,胡媚儿尖叫道:笨蛋!伸剑过来!卢
云见长剑兀自悬在自己腰间,他迷迷糊糊地举起长剑,剑锋便往胡媚儿移去,百花仙子不顾疼痛,当即以
掌心顶压锋刃,五指夹紧剑面,她勉强撑住了,咬牙道:快点上来,我手疼。
卢云右手拉住剑柄,勉力向上,胡媚儿疼得泪眼汪汪,哭道:快!快!卢云正要向上攀爬,忽然间脚踝一
紧,竟被人拉住了。卢云低头下看,那人却是萨魔。胡媚儿又恨又怒,左手掏出银针,拼命望下去扔,只是掌
心疼痛,身子倒悬,却都毫无准头。连着掷出五枚,再要去扔,怀中却空无一物。只是手掌的疼痛越来越甚,
忽然间,猛听轰隆一声巨响,断桥吃力太过,已要崩塌,卢云身子向下一沉,反而坠低了半尺,胡媚儿又慌又
怕,尖叫道:上来!上来!
呼唤之中,一个黑影飞身而上,来的人不是卢云,却是萨魔,他狂声大笑,便要往胡媚儿抓去,只吓得她花容
失色。便在此时,萨魔脚踝一紧,这回轮到他被卢云抓住了。卢云抬眼望上,向胡媚儿挤出了微笑,霎时使劲
往断桥一踢,轰然大响中,两人一同坠下山谷,转眼无影无踪。
胡媚儿倒挂崖边,茫张樱唇,手上兀自拿着那柄云梦泽,可怜卢云早已消失无踪了。胡家姊妹拉着胡媚儿
,先负了卢云的重量,后又吃上萨魔巨大的身子。此刻两名男子虽已坠下,但众女已然浑身乏力,竟无余力拉
人起来。胡媚儿呆呆望着峡谷,心下茫然,不知所以,忽然间身子受了一股大力,身形急速飞上,崖上竟有人
出手相助。
胡媚儿此时有如痴呆,给人救起,只呆呆地躺倒,茫然望向四方,猛见自家的老弱妇孺全数跪在地下,不知发
生了什么事。胡媚儿迷惑之中,只是向前爬行,便在此时,喉头给人架上了一道寒锋,听得一个苍老的口音道
:胡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胡媚儿听这口音好熟,连忙抬头去看,只见身边蹲坐着一名黑衣老者,看他脸带面罩,右手持剑,左手却抓着
一块方印,正是玉玺。胡媚儿泪眼朦胧,低声道:你……又是你……
这人正是那夜见到的黑衣无名老人,地狱使者已临,胡媚儿心如死灰,只软倒在地,等着被杀,忽在此时,眼
中看得明白,只见崖边还有一个黑衣身影,那人体魄粗壮,左手提剑,剑尖却穿透婴孩的襁褓,正将他凌空悬
举起来。这婴儿阿秀便如卢云的遗爱,胡媚儿仿佛被刺了一剑,慌声哭道:不要杀他!不要杀阿秀!
黑衣老人将胡媚儿按住,沉声道:安静些,主公来了。胡媚儿哭道:不要杀他啊,不要杀他啊……受
惊过度,已然疯癫一般。
便在此时,悬崖对面传来阵阵惊叫,胡媚儿趴倒在地,眼里看得明白,晨间雾气蒙蒙,对岸行来一个巨大无比
的人影,水雾之中,那巨人又瘦又长,足有十来丈高,好似真是地狱魔鬼现身。吓得峡谷对面的官兵一个个跪
倒在地,无人敢动。胡媚儿惊愕之下,心跳几已停顿,胡家老幼妇孺更是心惊胆战,全数飕飕发抖。
巨影现身,两名黑衣人登时面向峡谷对面,似乎在迎接魔神的到来。
那巨人行到峡谷旁,忽然身子向下倒落,硕大无比的黑影由空坠下,砰地一声大响,头顶已然撞落崖边。胡媚
儿错愕之下,急急去看,只见那巨人哪里是巨人了,却是数十人叠起的罗汉,竟如人桥一般,瞬间架住了峡谷
两端。胡媚儿全身发抖,喘道:你们……你们到底是……是什么人?
那黑衣老人微微一笑,自将头罩解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沉稳强干的面孔,胡媚儿眼里看得清楚,这人正是昔日
昆仑第二把交椅,剑寒金凌霜。胡媚儿没料到此人居然活着,不由得张大了嘴,她转头去看另一人,只见
那人嘶嘶冷笑,也已将面罩解下,惊见此人满面刀疤,竟是那最为凶狠残暴的暴汉,剑蛊屠凌心。胡媚儿
害怕之下,想起卢云已死,这帮妖魔鬼怪却都冒出来了,忍不住放声大哭。
咚、咚、咚,正于此时,对岸鼓声隆隆,掩住了胡媚儿的哭泣,鼓声忽起,崖边众女惊疑不定,凝目看去,峡
谷对面竟有一个身影缓缓行来。
火神祝融,貌如天仙,那人影身穿白衣,雾气飘渺中,让人倍感惊怕,脚下无数人众给他踩过,却无一人不适
,更无人发出怨言。金凌霜见了那白影,霎时单膝跪地,双手高托玉玺,一旁屠凌心也已跪在地下,自将那婴
儿举在头上。
那白衣人踏上了峭壁,他不见喜怒,目光挪移间,取过了玉玺,跟着展开一道黄榜,金凌霜从怀中取出印泥,
高举过顶,那白衣人将玉玺沾上了红泥,便往黄榜重重盖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行大统,再复皇位,钦此。
白衣人口唇轻动,含笑望向胡媚儿,跟着从怀中取出一道令牌,扔了过去。令牌坠到了裙摆上,泪眼朦胧中,
那令牌上书篆体,见是正统王朝之令六个大字。
胡媚儿呆呆坐着,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便在此刻,嘶地一声,上身衣衫尽裂,胸脯椒乳已然赤裸,猛然间,
右臂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阵阵烙印焦味扑鼻而来,胡媚儿已然倒卧在地,神智未失前的最后一句话,却
是那白衣人的一阵安慰。
欢迎你,为我镇国铁卫一员,从此戮力为国,共效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