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在沁梅园待了太久,积雪打湿鞋袜受了寒,晚膳都未用,沈蕴便昏昏沉沉歇下了。
原以为睡一觉便会好起来,半夜竟发起了高热。
浑身滚烫,头疼难忍,喉咙肿胀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浑浑噩噩间她只感觉长春宫上下忙做了一团,几个整夜都是灯火通明。
太医们来来去去,却丝毫没有减轻沈蕴的煎熬。
周遭声音逐渐化为了尖锐的嘈杂,直灌耳心。
通身也越发像是在被火燎般灼痛,又有无数道冷箭从心脏穿向四肢百骸,两股力量剧烈撕扯着她的身体,像是要将她彻底碾碎。
时间被无限拉长——
被折磨到极致的神经开始拖拽着她往深渊沉沦,眼前彻底黑暗,庞然大物笼罩于身,叫她无力挣扎,喘息的每一下都变得越发艰难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住。
疲惫的意识就要在下一刻沉去,突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唤她小名,领儿......”
“领儿......”
“......领儿,快快好起来,祖母给你做了你最爱的芙蓉糕......”
所有喧嚣倏尔溃散,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和焦躁像是在一瞬间得到了缓解,沈蕴费力地睁开眼。
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一盏烛火微弱地映照着,老妇人拉着她的手,头发花白,却依旧神采奕奕,笑容慈爱怜惜。
“乖孩子,祖母知道你难受,祖母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泪水洇进了两鬓的头发,她像是高兴,又像是害怕,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紧紧攥着那双苍老的手......
所有的纷扰渐褪,温言细语终止,她终于陷入了无意识的沉睡。
待重新清明过来时,一室安静,只有柳伊跪在她床前,大哭道:“娘娘,您终于醒了。”
墨娘和其他宫人站在一旁亦是默默垂泪。
这场景,沈蕴竟有种自己已药石无医的错象。
她无奈轻叹了口气,伸手欲安慰柳伊,却发现自己浑身发软,手腕都抬不动。
柳伊发觉她的动作,忙按住锦被,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太医说您不能再受凉了。”
“无妨......”沈蕴想说自己已经好些了,嗓子却哑得厉害,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动了动嘴唇,也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见此情形,柳伊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咽咽不止。
“娘娘刚醒来,还需要多静养,去外面候着,叫太医们进来看看。”
墨娘连忙拉住柳伊,一边吩咐宫人烧水、煎药、炖汤,一边亲自将柳伊带了出去。
脚步声远去,殿内逐渐安静了下来。
就耗费了那么一会儿精神,沈蕴便又感觉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偏过头,重新阖上了眼。
始终没有去看窗边伫立已久的那道身影。
大病一场后,沈蕴更是连宫殿门都不再踏出,整日都在寝殿内养着。
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偶尔她自己一个人躺在长椅上,刚翻上几页书便能睡上大半日。
许是怕扰到她养病,长春宫比以前更安静了,静到细微的说话声都能透过窗户缝隙传进来。
“娘娘这次怎会病这么长时间?人看着都消瘦了不少。”
“说是染上了风寒,也不知这次为何总不见好。”
“自沈老夫人去后,娘娘便一直忧闷......”
“嘘!”未出口话被打断,“不要命了你,此事是万万不能提的。”
两个宫人的说话声渐远。
沈蕴没什么反应,依旧保持着仰靠的姿势,目光凝在近前琉璃曲屏栩栩如生的彩绘上。
——笼中鸟,水上萍。
待到年关临近,皇宫上下开始忙着准备除夕宫宴。
长春宫也解封了,在禁足三个多月后。
这对沈蕴来说,也并没什么不同,后宫这些事从不会经过她手,她不过只是担了个皇后的虚衔。
但在解封第二日,几个嫔妃便要来长春宫给她请安。
沈蕴一贯不喜这些繁琐的规矩,给别人添麻烦,自己也落得不自在。
从前后宫人少,除了沈持盈,就只有宁妃和刘昭容两人,她便免了每日的请安礼。
如今添了新人,就更不愿给大家找麻烦。
且她大病初愈,实在没有心力去应付,所以一早便让墨娘打发宫女去通知各宫不用过来。
嫔妃们确实没来,不过却不是收到了沈蕴的口谕。
“她们都被贵妃娘娘拦在了路上。”
墨娘大抵是因为上次的事情仍心有余悸,不想让她再与沈持盈起冲突,忙道:“奴婢这就去找高公公,请他通禀陛下。”
沈蕴眼底情绪暗淡,她心里清楚,沈持盈特意选在今日是什么用意。
“不必了。”沈蕴起身拦住了墨娘,淡道:“墨娘,别白跑一趟了。”
墨娘过去伺候李弘泽十多年,对此大抵也是了解的,闻言只得无声叹了口气,止住了想要劝阻的话。
改口吩咐身旁的宫女,“外面风大,去给娘娘取件厚衣裳来。”
从长春宫到御花园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刚走出猗兰门,沈蕴便看到跪了一地的嫔妃和宫人。
今早刚下过雪,御花园地砖湿寒难耐,几个年纪尚轻的瑟缩在一处,浑身颤抖不止。
望春亭内,沈持盈坐在上首位,衣着明艳华丽,前后宫人簇拥着,神情如蔑视草芥般轻狂。
这场景当真是刺眼!
地上的嫔妃们望见沈蕴来,个个泪眼婆娑。
沈蕴看着她们,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她也曾多么殷切期盼能有人给自己救助的希望......
“住手!”沈蕴喝止住欲再出手的宫人。
沈持盈慢悠悠转头望来,看见沈蕴也并不惊讶,更像是等待已久。
她稳坐亭中,没有任何起身行礼的打算,挑眉笑道:“可真是稀奇,皇后娘娘昨日刚刚撤了禁足,今日就迫不及待出来了?”
沈蕴并不理会她言行里的讽刺和挑衅,冷声问:“她们犯了什么错,由得贵妃这般惩处?”
“什么错......”沈持盈嗤笑一声,刻意拖长了音调,“本宫想要惩戒谁,从来不需要理由,皇后娘娘您难道不是最清楚这点么?”
沈蕴的眸光一寸寸冷了下来,“她们都是陛下的妃嫔,既无错处,便是谁都不能动的,沈贵妃进宫这么久,还如此不懂宫中规矩么。”
沈蕴处事一向平淡不惊,说话亦是不温不火,叫人看不出来多余的情绪,可这句质问却是少有的带了几分怒意。
沈持盈仿若没有听出来,她站起身来,慢悠悠走到沈蕴面前,毫无惧意地直视她,“本宫便就是动了又能如何呢,皇后娘娘是想替他们打抱不平么?”
“您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护住她们?”她不屑轻笑,继续道:“从前在府中,如今在宫里,您的那个贴身婢女,养了五年的那只猫,甚至——”
“——最疼爱您的祖母,您都护住了么?她死前可是一直唤着领儿啊,领儿。”
最后一句话,宛若一把利剑,生生剜掉了沈蕴一块心肉,痛得她五脏六腑翻涌不止。
她不由得紧攥住手心,苍白的脸色霎时像是染上了一层冰霜。
片刻后,她才闭了闭眼,生生克制住情绪,转身吩咐身后的宫人,“去把大家都扶起来。”
“我看谁敢动!”沈持盈骤然喝斥道,面上带了几分恼怒。
“沈蕴,本宫劝你别再多管闲事,否则,你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如果再跟本宫动起手来,就只能彻底做一个废后了!”
闻言,沈蕴紧绷的神情像是顷刻放松了下来。
她转过身,慢慢松开了僵硬的手指,低声问:“是么?”
“......”
她突然轻笑了声,又道:“没想到沈贵妃还有这等本事,那本宫就拭目以待了。”
随之,她毫不犹疑一抬手——啪!一记清脆的耳光落下。
伴随而来的是众人齐齐的抽气声,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
沈蕴的表情却始终平淡,目光轻轻瞥向跌坐在地的沈持盈。
沈蕴的身体尚未恢复,力道不及过去七成,但沈持盈反应未及,竟被这一掌直接甩到了地上。
似乎不敢相信经历了上次,沈蕴还敢跟她动手,又像是不相信自己目的还未达成,竟反被眼前这个病秧子折辱。
一时间,那张俏丽脸蛋颜色十分精彩。
待她反应过来时,所有惊骇瞬间化为不管不顾的冲天怒火,起身便要发作。
身旁惊魂未定的众人却顿时手忙脚乱起来,连冰泉宫的宫人也都扑通跪了下来,头贴着地不敢往这边看。
离沈蕴最近的宁妃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呼道:“陛下!”
沈蕴缓缓回过身,便看到李弘泽站在她身后。
他还穿着朝服,沉静的黑眸注视着她,看不出情绪。
沈蕴突然想起了初次见他。
大概在六年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模样,虽不着华衣,也自有一番出尘气质,眉眼疏朗优雅,极其出色。
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如星,温润如玉。
如今却是蕴藏了太多她看不清的东西,此刻他就用那样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沈蕴随众人跪地,视线却仍是不偏不移与他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李弘泽才开口,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贵妃口出妄言,以下犯上,皇后打算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