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浩在十点多才慵懒地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只见空荡荡的屋子里,已不见刘休财的身影。他挣扎着起身,眼角的余光瞥见床头柜上搁着一个饭盒和一个便签。便签上写着:“饭盒里是早餐,去车站坐408路公交车,最后一站火车站下。”字迹清秀,显然是出自女性之手。他知道这一定是蒋梦舟来过留下的,心里不禁泛起一丝遗憾,可惜当时自己还在睡梦中。他努力振作精神,告诉自己这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因为他深知自己一定会再回来找她的。
陆浩刚拿起饭盒,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他心想,大概是昨晚送蒋梦舟时受了寒气。幸运的是,有早餐吃,不用饿肚子。他边吃早餐边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宛如梦境一般。事实上,不单单是昨天,最近发生一连串的事都让他感到像是在做梦。
陆浩吃过早餐,盖上饭盒的盖子,再次看见旁边的字条。他的视线在字条上停留了片刻,犹豫是否应该和蒋梦舟、刘休财道个别再离开。在脑海中反复思量后,还是决定留个字条算了。反正过几天还会回来。他拿起桌上的碳素笔,皱眉思考着如何下笔。他不想提前透露自己过几天还会回来的计划,毕竟这是刘休财的宿舍,免得让他知道。那写些什么呢?陆浩长这么大从来没给任何人留过字条类的东西。他开始写道“谢谢你们,”然后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四个字,“有缘再见”。陆浩把纸条放在桌上,用饭盒压住一角。
陆浩走到门口,思绪却还停留在字条上的那几个字上。他觉得这几个字有点像是永别的意思。于是,他忍不住又退了回来。捏起字条,从饭盒底部抽出,把字条揉成了一个球,放进口袋。重新写道:“谢谢你们,保持联系,我家的电话是690XXXX地址是乌城XXXXXXX。”他再次把字条压在饭盒底下后,打量了一下那个与自己同款的金属质地的饭盒,不禁笑了。随后,他转身安心地向门外走去。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仿佛一块纯净的碧玉。陆浩眨了眨眼,以适应外面的强光。明明昨天还像平常一样,一大早赶去上班,可今天却身处另一个空间,置身于完全不同的世界。真是万事无常呀。陆浩感叹了一下。他一边走向公交车站,一边思索着:“我到了家该怎么办呢?如果直接回家,又怎么和家人解释呢?如果不回家我要……”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突然,一股刺鼻的味道让他回过神来。抬起头,只见一辆外型类似甲壳虫,尾部冒着黑烟的小轿车正向陆浩的前方驶去。小轿车开了没多远就并到旁边的公交车站上,公交站上走下来个穿粉身上衣的胖女人,胖女人用小碎步挪着肥胖的身子像变魔术一样把自己庞大的身躯挤进了小轿车。陆浩幕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这神奇的景象,居然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烦恼。
走到公交站时,站台上没什么人。陆浩站在手腕粗细的铁管子架起的公交路牌旁边,强光射在他的身上,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他面无表情地伫立在站台上,目视前方,前方的路上暂时没有一辆车经过,冷冷清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焦虑,孤独,恐惧,渴望在他的内心里翻滚着。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408路公交车缓缓地开进站台,伴随着嘎嘎吱吱的声响停在了公交指示牌旁。瞬间,一群男女从车上纷纷而下,他们四散离去,犹如鱼儿在茂密如云的水中森林穿梭。他们各自追寻着心中的目标,无暇顾及他人的来处与归途。陆浩上了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公共汽车缓慢地开出站台,徐徐地行驶在柏油路上,时而微微颠簸几下。车厢内,司机身后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他侧着身子,紧闭双眼,头抵在司机身后的玻璃围栏上。他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有些吊眼梢,眉毛淡淡的,还有一张鹅蛋形的脸,乍一看,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有些过高过大,与这张柔美的脸有点不太协调。他似乎睡着了,每当公交车微微颠簸时,他倚在玻璃围栏上的头也随着左右摇晃,像钟摆一样在一定的范围内摆动,不会越过那个界限。
陆浩转过头,双眼望向窗外,机械般地凝视着远方。这时,他的大脑开始昏昏欲睡,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就在这时,公交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道,仿佛要把陆浩带入另一个时空。陆浩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睁开双眼的刹那,他看见刚刚睡在司机后面的年轻人也猛然睁开双眼,满脸的惊慌失措。
当公交车再次平稳行驶时,那个年轻男子脸上的惊慌也逐渐散去。陆浩看着他,不禁好奇他刚才在做着一个什么样的梦?在梦里他是谁?又去了哪里?他的梦在暂短的苏醒后会不会继续?陆浩收回目光,望向远方。他心中不禁疑问,自己是否也置身于梦境之中?如果是,这个梦是吉是凶?会在什么时候,又以何种方式醒来?他的眼睛渐渐失焦。不知过了多久,陆浩听到有人喊道:“终点站,火车站到了,终点站,火车……。”
陆浩下车后,四处张望。马路的对面有几个特别显眼的大红字写着单城火车站。陆浩走上人行天桥,天桥两边挤满了商贩的小摊位。大多是卖些袜子、头饰等日常用品。人行路并不宽,只有来去两排的空间可以行走。陆浩侧着身子挤过人群,走下天桥。
天桥模样的人,放下肩上的行李箱,拖着前行,行李箱下的轮子与凹凸的路面摩擦碰撞着,发出咯咯隆隆的响声。陆浩跟着学生模样的人走了一段路,学生模样的人停下脚步,他累了,站在原地休息。陆浩超过他时,迎面走过来两个人。他们嘴角边都挤出一丝不正常笑意,其中一个说道。“老板,要不要票,现在去哪儿都没票了。”陆浩懂得这些人的套路,没有理睬他们。两个人看陆浩一语不发,向身后学生模样的人走去。
走进售票大厅,五个售票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队列的长度几乎一样,陆浩随便选了一个队,在漫长的等待后,售票员告诉他一周内去乌城的车票已经售罄。陆浩无精打采地走出售票大厅时,马上又有人前来搭话“没买上票吧,我有票,你要不?”陆浩只顾往前走,没发任何声音。那个人侧着脸看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陆浩,陆浩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人摇了摇头默默走开了。陆浩知道,虽然这些黄牛手中真的有票,但他们也会售卖假票,从他们手中买票风险太大。
候车厅位于火车站的左侧,陆浩出了售票厅后径直走向候车厅走去。以陆浩过去的经验,他知道豪华候车厅的工作人员往往手中有票,虽然会加价但不会太高,也会比外面黄牛党的票便宜。
站在豪华候车厅前台的女人长着一张小窄脸,她身着蓝色制服,一髻长发简单地盘在脑后,看起来很精神,脖子旁边用丝巾系了个蝴蝶结。女人看陆浩径直走过来,她的脸上马上露出微笑,陆浩站定在女人面前时,她说了一声“您好。”
“有去乌城的票吗?”陆浩直截了当的问道。
女人眨了眨眼睛,明显是在思考着怎么回答。这里并非售票窗口,只有经常出入豪华候车厅的旅客才知晓他们私下售票的秘密。
暂短的思考后,女人彬彬有礼地回应:“您要去哪里呢?”
“乌城”陆浩平静地说道。
“您等稍等,我去问一下。”女人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看得出,她手中是没有票了,她大概是去问问别人。女人没多久就回来了。
她遗憾地对陆浩说:“非常抱歉,先生,现在票非常紧张,软席和硬席都已经没有了。”女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甚至连硬座也没有了。”她的语气温柔平和。
“现在既不是春运,也不是暑期,票怎么会卖得这么快呢?”陆浩好奇地问道。
女人不改腔调地回答:“噢……听说现在有一种流感,传染性很强。染上之后不容易治好,甚至会致命。很多人怕染病,能回家的就都回家了。”
陆浩心中一震,他知道那是什么病了。这种病毒的源头是从动物传播给人类的,它的传播范围将在不久的将来遍及全国,甚至全世界。
“那……明天再出票的话,无论是什么车票,如有请帮我留一张。”陆浩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面值的钱币递给女人。“这算是订金吧。”
女人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们这里不收订金的。明天再出票,如果有去乌城的车票,我会帮你留着的,只要你在晚上六点前过来取票就行。”
“噢,那谢谢了。”陆浩微微点头,转身离去。女人也微微点了一下头。
陆浩垂头丧气地走出豪华候车厅,心里盘算着如果不抓紧时间,过几天疫情会更严重,票会更难买。他打算先在车站附近住下,明天一大早就先去售票窗口试试,如果没有在去豪华候车厅碰碰运气。
在车站附近转了几圈,开业的旅店屈指可数,而且价格高得离谱。陆浩无奈之下,只好挑选了其中一家。登记过后,一个家庭主妇模样的胖女人,递过一个体温计。
陆浩看了看体温计,上面明显还留有风干的白色汗渍。“还要测体温吗?”陆浩看着胖女人疑问道。
“嗯,现在入住都得测体温,监管部门规定的,没办法。”胖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没有回头。陆浩看着胖女人的侧面,她说话时,下巴上的赘肉随着说话抖动着。
陆浩从口袋里拿出两片面巾纸,把体温计擦干净后放入腋下。大概五分钟左右,陆浩从腋下抽出体温计,递给胖女人。她只是匆匆瞄了一眼就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顺手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个钥匙丢给陆浩。整个过程十分娴熟,眼睛也几乎没离开过电视。
钥匙牌上写着203室,陆浩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铁艺旋转楼梯。陆浩走到旋转楼梯下向上望了望,楼梯似乎不单是通向二楼,但具体能通到几楼,陆浩通过目测无法知道。楼梯的宽度只能勉强同时容纳两个人通过,两侧护栏上焊有花朵图案,焊接工艺粗糙,锈迹几乎吞噬了金黄的底色。陆浩踏上楼梯,刚刚转了一圈面朝大门时,有个人掀开帘子探头进来。
“体温计呢?”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一头乱发。上身穿着的白色背心已严重变色,下身穿着宽松的大裤衩,两条腿细如枯木,仿佛轻轻一捏就会断裂。
胖女人一言不发,视线微微向下偏移,准确地定位在体温计上,她把目光收回,紧紧盯着电视屏幕,然后身体微微前倾,机械地伸手,拿起体温计,放在中年人面前,然后恢复原来的坐姿。胖女人的整套动作干脆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简直是一气呵成。
干瘦中年人拿起体温计,习惯性地低头看了一下数值,当他把体温计举过头顶打算把水银柱里的水银甩回到底部时,他的手在空中停止了,他眨了眨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把体温计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刚才谁用过这个体温计?”干瘦中年人喉结蠕动着,紧张地问道。
胖女人面无表情,机械地回过头看着干瘦中年人。一两秒后,她开始向四周搜寻。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旋转梯上的陆浩。
“就是他用过。”胖女人用断定的口吻喊道。
陆浩听到女人的喊叫,愣了一下,像是自己做坏事被当场抓到一样,僵在楼梯上。
“38度2,他发烧了。”干瘦中年人忧心忡忡地对胖女人说道。
“怎么可呢?我刚才看过了,没发烧呀。”胖女人用带有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醒悟地说道。“哎呀,那是我看错了。我看成37度2了。”
“37度2也算是低烧了。”干瘦中年人没好气地说道。
陆浩走下旋转楼梯,他推测这个中年男人应该是胖女人的老公,这里的老板。
当陆浩来到柜台前时,胖女人咧嘴笑着说道,“要不你在测一下,是不是弄错了。”
陆浩板着脸,接过体温计时,瞄了面前胖女人一眼。胖女人生着一张银盆般的大脸,上面的鼻子、眼睛、嘴巴都长得很大,笑起来的嘴角向耳根方向延伸,露出稀疏的牙齿,数两个门牙最大,中间有一道不小的缝隙,两个大鼻孔收缩着吐着气,就像动画片里的河马小姐。
陆浩把体温计塞到腋下,河马小姐又转过脸去看电视。陆浩很好奇,电视里到底播得是什么,能让这位河马小姐如此投入。陆浩侧过身体调整着角度,发现电视里播的是古装片,陆浩只看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曾经红遍亚洲的古装电视剧。
时间到了,陆浩拿出体温计,那根红色的水银柱停留在38.2的刻度上。
陆浩把体温计递给胖女人,胖女人撇着嘴说道。“这样我只能退钱给你了,现在发烧的人都不允许入住。”
“我就住一晚,明天我就走。我是昨晚喝多了,着凉了,不是传染病。”陆浩解释说道。
胖女人满脸无奈,肉嘟嘟的脸上挤出无数个小肉坑:“我真的没办法。老板在这儿了,要不你和老板说说?”
老板也露出无奈的神情,带着几分焦躁和憎恨:“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也没办法,我要是让你住了,监管的发现了,非把我罚死不可,我也没办法。”
陆浩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好拿钱走人。虽然他当年不在国内,但SARS事件的危害性,他是清楚的。SARS又叫非典型肺炎,当时根本就没有药可治,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激素,激发人体内在的潜力来抵抗病毒。这种病毒的传播性极强,离开寄宿体后仍可存活12小时以上。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演变成全球性的疫潮。据陆浩所知,事件到后期,各个地方都会设卡,每个人都要测量体温,只要有发烧人员一律不能通行。
陆浩心灰意冷地漫步在街头,又试着去了几家店,依旧是测过体温后被拒绝入住。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有些人已经开始佩戴口罩。孤独、无助甚至还有恐惧像白色的烟雾一样在陆浩胸中升起,漂浮在体内。
炎炎烈日下,路面晒得如同烙铁一般滚烫,仿佛踏上去就会冒出阵阵白烟。周遭的行人多半都笼罩在这种炽热的气息中,如同鬼影般虚无缥缈,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让陆浩心中极为不安。
转角处,一名身着黄色隔离服、头戴防毒面具的人手持喷枪,正对垃圾箱进行着一系列消毒措施,雾气蒙蒙间,那强烈的阳光将其映衬得更为肃杀,使得整条街道都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氛围。
陆浩依旧无精打采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前行,前方的目的地仍旧混沌不明。突然间,他感到一股寒意袭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比刚才更加灼热滚烫。与此同时,他感觉后背犹如被一瓢凉水猛然浇透,凉意顺着脊背急速下滑,直冲股沟,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触令他猝不及防。
在街角的转角处,有一家很大的药店,玻璃外墙洁净如镜,金属门把手旁贴着五个醒目的大字“店内已消毒”。陆浩推门走进药店。一个戴着口罩烫着卷发的女店员坐在收银台里,低着头正在看书。陆浩进来时,她抬起头随便瞟了陆浩一眼。随后,活动了一下脖子,又低下头。陆浩走在自选柜台之间搜寻着感冒药。与此同时,他看到店内还有一名四十几岁的男性顾客,他浓眉大眼,留着独特的山羊胡,他拿着一个黄色的药盒向收银台走去。站在收银台前,山羊胡中年男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粉色的百元面值纸币递给女收银员。她接过纸币,轻轻弹了弹,然后举至灯光处,仔细辨别真伪。
突然,山羊胡中年男把头扭到一边,仰起脸,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就在他打喷嚏的瞬间,女收银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到女收银员过度的反应,山羊胡中年男皱起了眉头,瞪圆了眼睛,凶着脸看着女收银员,女收银员并没有理睬山羊胡中年男,只顾低头找钱,然后把零钱、药品、收据一同递给山羊胡中年男。山羊胡中年男接过女收银员手中的东西,并没有核对找回的零钱,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女收银员。
女收银员转身向角落走去。山羊胡中年男看着离去的女收银员的背影,脸上凶狠的表情并未消失,他慢慢转过身,向门走去。山羊胡中年男刚出门,女收银员就急忙跑向收银台,从收银台下拿出一个白色的喷壶,在刚刚山羊胡中年男站过的地方胡乱喷洒了一阵,然后沿着山羊胡中年男走过的路线一直喷到门外,连门把手也没放过。陆浩看到女收银员的举动,把刚刚要打的喷嚏憋了回去。
陆浩一开始觉得女收银员的反应未免有些大惊小怪。但转瞬间,他就想到感染上SARS病毒的后果是致命的。如果那个人真的是SARS病毒的携带者,那么自己现在的处境无疑是危险的。他决定马上离开这里。
陆浩心里明白,现在自己正在发烧,不可能有旅店会让自己入住。即使在火车站外硬撑到明天,火车票也肯定难以买到,即使侥幸购得车票,自己一夜不眠高烧不退,火车站也不会允许自己上车。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陆浩知道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去找蒋梦舟。只有她那里流动的人少,又有住的地方。那是他的唯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