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慢慢地驶向大门,离大门五六米处,向右转不远处是工厂的停车场,其实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停车场,就是一小块稍微平坦的空地,周边仍是乱石野草,垃圾遍地。停车场前有一块醒目的小牌子,上面用红色油漆潦草地写着“禁止用工厂水洗车,违者罚款20元。”
陆浩把车停好,走向大门。离上班还有几分钟,门口有三五成群的人站在那儿。有的聊天,有的在抽烟,有的边聊天边抽烟。他们都是这里的工人,真正在工厂里靠体力劳作的人,不像陆浩在办公室里工作。办公室里的人很少到这里抽烟,办公楼里有专门的吸烟室。站在门口的人大部分都很瘦,留着长发,早上起床都没有梳理过,蓬乱头发蓝色拖鞋,有的歪站着的,有的虾一样屁股几乎碰到地面蹲坐着,远远望去好像一堆一堆奇怪的蘑菇。他们总是等到上班的铃声响起,才懒散地往院里走去,就像小学生听到上课铃声才开始走进教室一样。偶尔也有办公室里的人来这里吸烟、聊天,但陆浩从来没在这儿停留过。他坚信自己与这些人并无共同话题,他们在他眼中是一群缺乏文化和规矩的人,就如同那些无视红绿灯横穿马路的人一样缺乏自我约束。陆浩走近他们时会偷偷屏住呼吸,因为他曾从他们的身上闻到过那种热烘烘油腻腻的山林野兽的味道。他快步穿过人群,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当然,也没有人会主动与他打招呼。虽然他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互相认识,但这种互不打招呼的习惯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穿过人群就是工厂的门卫室,把门的门卫是个愣头愣脑皮肤黝黑的人,他的脑形十分古怪前凸后扁,两只豆眼总是瞪得圆圆的。他总爱在门卫附近昂首挺胸踱着方步晃来晃去,进出的人们总要避让他,每当人们避让着从他身边走时,他的嘴角会微微上扬,一丝满足感从嘴角边滑过。今天他坐在门卫室里的木椅子上,陆浩走过时,他瞄了一眼陆浩,又把头抬高看向远方,那里只有几片淡淡的云朵。
门卫室门旁的墙上装有一个打卡机,既可以刷卡也可以按指纹记录工时。陆浩以前是按指纹打卡。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到一个工人用刚刚挖过鼻孔的手指去打卡。这个场景让他的内心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从那以后陆浩再也没有触摸过那台打卡机。他从胸前拿起工卡,在打卡机上轻轻划了一下。“滴”的一声后,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陆浩早上好!”陆浩看到这行字,紧绷的眉头舒展开来,转身径直走向办公大楼。
办公大楼前的小水池里,养着一些色彩艳丽的锦鲤。这些锦鲤体态肥硕,每条都有五六斤的重量,显然已经养了很久。走进大楼的大厅,右侧是一个大型展示柜,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空间。展示柜内陈列着工厂生产的各种产品。有笔记本电脑外壳,化妆盒,打印机进纸板等等。这些产品大多是塑料制品,也有几个金属制品,那是分厂生产的金属冲压产品。
大厅的正门前方就是前台,那里有两位接待,一位瘦高,满脸是疙瘩,布满了青春的痕迹,另一位则是矮胖,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闪着微弱的光芒。两个人都是行动缓慢,看起来智商不是很高那种。矮胖的说起话来会时常停顿,带着浓重的口音。瘦高那个,似乎总是心情欠佳,很少高兴,每天都拉着一臭脸,让人望而生畏。
在前台的右侧,紧靠着一道厚重的枣红色木墙,一排各式各样的神龛静静地伫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诸如财神爷、观音菩萨等等,陆浩都认识。然而,有那么几个神龛,却让他感到陌生而神秘。每个神龛前都摆放着一只香炉和一盘新鲜的水果,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远远望去,一股淡淡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着。那是从香炉中升起的烟气,伴随着香料的独特气息,让人感到一种神秘的安宁。有时,前台那两位接待,瘦弱的趴着,而肥胖的用手撑着脑袋,歪倚在桌上。她们看起来就像两只偷懒的神兽在守卫这些神灵。
大厅的左侧,是用玻璃隔出的小单间。通常刚来面试的人会在这些小单间里填写一些表格,做一些测试题。小单间足足有六间。
第一次面试时,陆浩就在东南角靠墙那间小单间里填写的资料。陆浩写完无聊之余,闻到一股焚香的味道。一开始以为是前台那边传过来的。可没多久,陆浩用鼻子嗅了嗅,皱了皱眉。心中盘算着,这里离前台有段距离,如果是前台传来的香味应该不会这么浓。好奇的陆浩四处观望,想找出香味的来源。就在他左顾右盼时,看见小单间玻璃外靠墙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类似于神龛的东西,它的前面有香炉和水果。从陆浩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神龛的侧面,陆浩想看看神龛里到底供奉的是什么神仙,他抻着脖子调整着自己与神龛的角度。他看清了,不过也吓了自己一跳。陆浩确定那不是神龛,而是一个灵位,灵位上盖着黑漆漆的布,看起来有些阴森恐怖。
入职后,陆浩每当走进那片区域里,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他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灵位。同时在他的脑海里还会闪过一连串的问题。“他是谁?为什么供在那里?这灵位供在那里多久了?为什么用黑布遮盖上?”这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陆浩,就像读推理小说的人渴望知道故事的结局一样。
一个半月过去了,陆浩询问此事的第一个人是他的主管夏飞。
“我们大楼东南角有个灵位。”陆浩试探的问了一下。
“啊。是”夏飞敷衍了事的回答着,似乎不太愿提及此事。
陆浩的好奇心占据了他的大脑,他不想放弃,犹豫了一下追问道:“是谁的呀?怎么放在我们单位呢?”
“啊,这个呀,我也不太清楚。”夏飞淡淡地回答道。他的脸色却不像他的语气那样平淡。黑色的脸皮瞬间有些泛白,眉头微微紧锁,似乎若有所思,表情中混杂着烦感。陆浩知道他很不想聊这件事,于是放弃了继续询问的念头。在这样一个人际复杂的社会,陆浩知道说了不该说的事或许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理解夏飞的行为。夏飞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所作所为必有他的目的性,除了工作上的事,他很少提起家人或其它别的事。这件事他不想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但这也让陆浩更加相信,这背后一定会有隐情。
时间匆匆,又过了半个月,一天午饭后,陆浩心中带着期待和不安,决定向另一个同事王灵询问此事。据他了解,王灵早期就在工厂里做工,中途离职过,后来又重新回到工厂工作。她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是个性格爽朗,爱说爱笑的女人。陆浩先是和她聊起了家常,然后巧妙地把话题引到工厂供奉的神仙上。
“我们厂大厅里供奉了很多神仙吗?。”陆浩有条不紊地说道。
“可不是吗?老板信这个。我看也没什么用,供了那么多神仙,我们工厂还不是一天不如一天。”王灵突然情绪高涨,音调抬高,发出的声音仿佛能穿云裂石。
陆浩僵在原地,像冻结了一样,他不知道她的这种高亢情绪从何而来。王灵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声音过高,停顿了片刻后,她把胸铺微微前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接着她又向陆浩身旁凑了凑说道。
“你知道吗?大厅的东南角落还有个灵位。”她神秘地压着嗓子说道。
“呃!是吗?”陆浩故作好奇地问道:“怎么还把灵位供在单位呀!是谁的灵位呀?”
“是个女孩的,灵位平时用黑布遮盖着,有一天下大雨突然刮过一阵风把布给吹开了。刚好让我看见,那女的长得挺漂亮。那天雨很大,一楼整个大厅都是灰蒙蒙的。偶尔还会有闪电,听着雷声雨声看着那种黑白照片,真的挺吓人的,还好工厂里来来往往的人多。”王灵脸上做着夸张的表情,会声会色地讲着,就像在讲一个恐怖故事。她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右手举起水杯的同时还不忘补一句:“你等一下,我喝完水在给你讲。”她扬起头,喉骨随着咕咚咕咚的水声上下移动着。虽然她是个女人,但陆浩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喉骨。她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放下水杯接着说道:“听说那个女孩是被杀死的,救老板时被杀的,听说她父母双亡,家里好像也没什么亲人。所以老板就在一楼大厅离供奉的神仙们稍远的地方设了灵位。意思是要感谢她,希望她在那头过得好点。老板信这个。她是老板的恩人,没她老板可能就没命了。老板没命了,我们今天也不可能在这儿挣钱。”她说完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水杯。她的表情柔和起来,然后感慨良深地接着说道:“也不会在这儿被老板压榨了,不过我们到哪儿都是被压榨的份儿。”她沉默了,不在讲话,也不在把弄手中的水杯,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整个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个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弥漫在空气中。也许王灵在等待着陆浩的回应,但此时陆浩的内心却是一片混乱。他的所有思绪都集中在那个被杀害的女人身上,无法将注意力从那个悲剧上移开。陆浩无言以对,而王灵却突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两束神秘的光芒。她缓缓地向陆浩的方向靠近,声音低沉而沙哑地说道:“听说救老板的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只是后来没找到,神密消失了。”她的语气中透露出对那个神秘人物的种种猜测和疑虑,让陆浩也不禁对这个未解之谜产生了兴趣。
陆浩是个好奇心极强的人,虽然胆子不是很大,但精力却十分旺盛,在这样旺盛的精力驱使下,有时也做些过格的事情。听过王灵的讲述,他很想知道灵位里的那个女孩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六月中,无云午后,阳光如火,尽职尽责地炙烤着每一寸土地。空气中弥漫着夏日的热气,人一动就会出汗。同事们吃过午饭后都躲进办公室里,一边吹着冷气一边玩着手机,也有人趴在桌子上睡觉。
陆浩偷偷溜到大厅,前台空无一人,那两个尽职尽责的“神兽”也不知何时消失在了视线之外。陆浩轻手轻脚地来到灵位前。他站在灵位前,似乎在用眼神和那块黑布下的世界进行交流。在短暂的犹豫后,四下望了望,确定无人后,他犹如一个盗贼,紧张而兴奋地捏住黑布的右下角,缓缓掀开。突然,陆浩感到心中一阵激荡,犹如被烈火焚烧,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试图压制这份强烈的感觉。黑布逐渐掀开,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二十多岁女孩的脸庞,美丽得令人窒息。鼻梁高挺,嘴唇微突,一双大大的黑色眼睛,形如水杏,静如月光。尽管这张脸无比美丽,却在陆浩心中引起了深深的恐慌,一时间,他的脑子犹如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他对这张脸并不陌生,因为在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中,从天空中飘下的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她。
突然间,陆浩感到浑身冰冷,从心底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安,他开始质疑这个陌生女人和自己有何关系。他原本以为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只是一场普通的梦,是自己压力过大或情绪波动才会反复梦到同一个梦。他原本以为这只是生理上的问题。但现在,梦中的人出现在现实生活中,让他无法再自我安慰。他突然觉得自己和照片上的女人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但她已经离世了,他该如何揭开这个谜团?还有那段模糊的医院记忆,让他更加困惑。他似乎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强大力量在操纵他的命运,他不知道这股神秘力量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他所能作的只有默默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