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频台的女播音员满有自信地说,眼下的晴朗天气持续不了多久,傍晚就会下雨。往远处一看,的确有厚厚的云层犹如巨大的卧佛,压在连绵的群山上,从山腰到山顶的红枫叶全都被遮挡住了。
紧握着方向盘的新堂隆义在一心赶路,不关心什么天气也不关心什么景色,他关心的是时间,他想在3点以前赶回县警察局。
没想到胃溃疡术后复诊用了那么多的时间。终于可以看见县警察局的大楼了,可是由于道路施工,车辆行驶非常缓慢。
时针指向3点的时候,新堂驾车驶进停车场。他停好车,小跑着穿过马路,从交通机动队的后门走进去的时候,大楼里的有线广播已经开始播送广播体操的音乐了。
每当这个时候,哪怕是表情最严肃的警察局职员也放松起来,有的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有的往充血的眼睛里点眼药水,有的伴随着广播体操的音乐转动着长着厚厚的脂肪的腰身。攥着鲜红的小钱包去后勤的小卖部买甜食的女职员,在二层的走廊里碰上新堂,冲他莞尔一笑,高跟鞋嗒嗒地敲着楼梯下楼去了。
下午3点。新堂50岁以前也喜欢这个时间。今年春天,是新堂升任警视的第六个年头,顺当的话,应该能去一个哪怕小一点的警察署当署长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在办公室吐了血。住院、手术、疗养……调换工作的命令,是在家里的床上接到的。
他被任命为警务部监察科的监察官。
上任晚了一个月。自打上任那天起,下午3点这个时间就成了让新堂感到郁闷的时间了,因为骑摩托车的邮递员每天下午3点准时到达主楼门口,每天都要送来几封让人心里不痛快的检举信什么的。
在楼道里跟几个要出去活动活动的人打完招呼,新堂推开了监察科那扇红褐色的门。科长办公桌那边戴着白手套的手在动,看来今天写给监察科的信也不少。
“对不起,我来晚了!”新堂向科长打招呼。
科长竹上“啊”了一声,继续拆信看信。老花镜反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新堂向科长的办公桌上扫了一眼,五封。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个信封上“县警察局敬启”几个很熟悉的大字。那是一个肉铺的老板写来的。这位老板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给县警察局写一封建议信,什么交通警纠正违章时态度恶劣啦,商店街巡逻应该强化啦,不一而足。这种来信好对付,客客气气地写上“我们一定认真听取您的意见”之类的话,回一封信就可以打发了。至于另外四封,看来竹上科长还要琢磨一会儿。
那我就先干点儿别的——新堂心里这样想着,拉开文件柜,拿出一大摞表彰类文件。
全县所有警察的赏罚资料,都集中在监察科里。“赏”好办,比如对破案有功人员,给他一个局长奖或警察厅厅长奖什么的,对坚守在平凡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的,给他一个通令嘉奖,让长年驻守在深山老林里的派出所的夫妻警官坐在聚光灯下上一回电视……做这些工作的时候,心情总是很愉快的。
叫人心里不痛快的是“罚”。几乎所有的警察都认为,监察科的主要工作就是专门调査警员干了什么坏事,然后决定给予相应的处罚。“那些家伙都是间谍”一新堂在没有调到监察科之前,曾经这样揶揄过。没想到自己今天也成了“间谍”。
“新堂,你过来一下!”科长竹下摘下老花镜,招呼了一声。
又有谁干了什么坏事了吗?
新堂戴上白手套,走到科长的办公桌前。跟每天看到的情形一样,来信被分成三类:左边三封,中间一封,右边一封。
“这三封属于没事找事的,中间这一封状告W警察署的警察欺负醉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胜又君处理一下就可以了,麻烦的是这一封,”竹下用下巴指了指右边那一封,“你先看看吧。”
新堂拿起那封信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信封上写着:D县警察局鉴察科收。写字的时候好像是用了尺子,方方正正的,特别不自然。邮戳是P市中央邮局的,属于县南部Q警察局的管辖范围。
没有寄信人地址。
看来是一封告密信。新堂抽出信纸,只见在文字处理机专用的A4纸上,用文字处理机竖着打了三行字:
Q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科长
与梦梦酒吧的女老板有肉体关系
他们正在69情人旅馆幽会
Q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科长?新堂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新堂原来在机动队干过,也曾在警备部门负责护卫要人,跟生活安全部门的人不太熟悉。
但很快也就想起来了。
不但想起了Q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科长的名字叫曾根和男,还想起了他的长相和外号。他在回答别人的问题的时候,总是非常暧昧地说“是啊”。如果你问他,应该把嫌犯抓起来吧?他会说“是啊”,问他不应该抓吧?他也会说“是啊”,所以他的外号就叫“是啊”。
新堂当警备科科长的时候,曾根是防犯科科长,今年55岁了,比新堂大五岁。现在,他那个“是啊”的外号倒是不怎么被人提起了,人们经常议论的是他都当了17年警部了还没有被提升,因为迄今为止当警部年头最长的就是曾根。
“你怎么看?”竹上向这边伸着脖子问道。
当然,竹上不是问新堂对告密信的内容有什么看法,因为只靠这三行字谁也判断不出事情的真伪,从现在开始去调査才是监察官的工作。
竹上问的是对这封告密信的出处怎么看。大而言之,告密者是外部的人呢,还是内部的人呢?
如果是外部的人,是非常麻烦的。找到告密的人以后,需要对那个人实行适当的怀柔政策,而怀柔到什么程度是非常不好把握的。比如说这封告密信是一个跟梦梦酒吧的女老板相好的男人出于嫉妒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就得介入那个三角关系,解开疙瘩。这事儿如果谈崩了说不定还会动刀子,真要伤了谁,想保密可就难了。事情一公开,就不是曾根个人的问题了,还会伤害到整个警察组织。
但是,从警察组织的自我防卫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告密者是内部的,问题就更严重了。要是出于对职务提升感到不公平产生的义愤,就得有认真听取意见的准备。但不管怎么说,用匿名方式在暗地向同事或上司放冷箭,也是卑劣的行为,监察科不能放任不管。这种放冷箭的家伙,比外部的人会利用媒体。他们静观监察科的行动,得不到满意的结果,就给你捅出去见报。警察组织里最可恨的就是这种“狮子身上的跳蚤”。
新堂反复看着那封密告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推翻他的直觉:密告信是内部人写的!
特别是只写了三行,更像是内部人。如果是外部的,一般都会写上一大堆骂人的话,直到骂痛快了为止。另外,这并不是一封恐吓信,用不着用尺子和文字处理机。至于把监察科写成“鉴察科”,分明是故意的。要是外部的,一般不知道警察局有监察科这个部门,想写的话得找地方查,查过之后就不可能写别字。
“我认为是内部的。”新堂肯定地说。
竹上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命令道:“你去调查一下!”
新堂把密告信复印了两份塞进抽屉里,把原件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拿着它走出监察科。出门的时候碰上了另一位监察官胜又政则。由于经常打高尔夫球,胜又的脸晒得黑黑的,一双大眼睛炳炯有神。
“今天有什么事吗?”胜又问。
“啊……没什么大事。”新堂含糊其辞地答了一句,就朝楼梯口走去。
不能让胜又知道,这人靠不住。
监察官一露面,不管是哪个科的都会有些紧张。也许看到人家紧张心里就痛快吧,胜又有事没事就在办公大楼里瞎逛。而且嘴很不严实,时时处处都爱炫耀自己,如果让他知道了,说不定哪天一高兴就会给你说出去。以前他就干过这种事,这种人本来不适合当监察官的。
曾根与酒吧女老板的问题不一定是事实。但谣言是能杀人的,新堂很担心一旦传出去就会杀了曾根。
新堂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曾根那张红脸膛,穿着警服,表情有些紧张。
“至少不是个坏男人。”新堂想。
下午3点这个让大家放松的时间过去了,办公大楼又充满了严肃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