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回家来了!
二渡想起小时候从父亲的钱包里偷了零钱以后被父亲赶出家门时的情景,那种多年不曾有的悲伤感又在心里复苏了。
现在的二渡觉得警务科似乎是一个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的存在。
简直是把我当跑腿的小孩子使唤嘛!尾阪部道夫那比佛经都难懂的回答,更是使他如坠五里雾中,根本分析不出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巳经完全黑下来了,二渡驱车飞驰在公路上。他要去“W公寓”,打算找警察学校的同学前岛泰雄了解一下情况。他认为前岛是很了解尾阪部道夫的。刚才给前岛打了一个电话,他正好在家。
只要是能够用来向尾阪部道夫进攻的,不管哪方面的信息都可以!二渡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非常浮躁,但心中的愤怒压倒了一切,顾不了那么多了。
“W公寓”是一座四层楼,是双警察署的家属宿舍。以前是平房,只住四户。为了有效地利用土地,去年春天改建成楼房,住16户。
满面红光的前岛说了声“哟,来啦”,把二渡让进家里。
还不到7点,前岛已经洗完澡了。身上穿着睡衣,头上散发着洗发香波的香味儿。
前岛是W警察署的刑事科科长,难得这么早回家。应该说二渡运气好,前岛说,不但他今天晚上不值班,老婆也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前岛老婆不在也好,因为前岛夫妇的媒人就是尾阪部道夫,谈论尾阪部道夫的事情,不便被前岛的老婆听到。
“进来吧,今天我家里可安静。”
二渡在客厅里落座以后,前岛去厨房拿来两瓶啤酒和两个杯子。
“你那边的事进展怎么样了?”前岛启开瓶盖,要往二渡面前的酒杯里倒酒。
二渡叹了口气:“没有任何进展,”说着把酒杯推到前岛那边,“今天不想喝酒,你想喝就喝吧,别管我。”
前岛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一边揶揄道:“这回黑白照片照虚了吧?”
黑白照片是警务部部长大黑和警务科科长白田的组合外号,只有刑警们才这么叫,警务部的人是没人敢这么叫的。
“对了,那个叫桔梗的酒吧的女老板说想你了,说你最近冷淡了她。”爱开玩笑的前岛话题又变了。他的话题可多了,对什么事情都愿意发表意见,还善于讽刺调侃,但从来不谈自己负责侦破的案件。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老刑警了。
在警察学校的时候,二渡跟前岛是同班同学,俩人亲如兄弟。他们曾同住一间宿舍,一起接受堪称残酷的严格训练,一起哭过,互相鼓励过,发誓为了这个国家的治安奉献自己的一生。现在,二渡在县警察局警务部,警衔已经升为警视,而前岛在W警察署的刑事科,警衔是警部,比二渡低一级。不过这些并不影响俩人的感情,只要一见面,就好像立刻回到了弥漫着汗臭味儿的警察学校的宿舍。
但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在一起时,谁都不谈自己的工作,亲兄弟似乎变成了堂兄弟。
“部长最近怎么样?”前岛红着脸问道。在他眼里,他的媒人尾阪部道大永远是部长。
“哦,偶尔碰到,也说过话。”二渡正想把话题引向尾阪部道夫呢。
听二渡这么一说,前岛很高兴地向前探了探身子:“部长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跟以前一样。”
“去年他肝脏好像有点儿问题。”
“你经常去看他吗?”
“一般是过中元节和年末去。每次去都挨骂,用不着你来看我,办你的案子去吧!”前岛愉快地笑着,突然问道:“部长说他决定留任了吗?”
前岛这一问出乎二渡的意料,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嗯……你听谁说的?”
“我老婆的表哥在废监协会工作,上个礼拜吧?也许是上上个礼拜,他对我说的。”前岛依然兴致勃勃地说着,恐怕他连做梦都想不到二渡正是为这事儿来找他的。防犯部长工藤要接替尾阪部道夫担任协会的专任理事的消息,还不至于传到W警察署去。
二渡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起老朋友,但还是继续跟前岛谈论尾阪部道夫:“他的小女儿好像要结婚了?”
“对,小惠6月结婚。”
“6月?快了嘛!”
二渡已经从尾阪部道夫的档案里了解到,小惠毕业于一所私立大学,现在是东京某个旅行社的职员,今年30岁。二渡觉得30岁结婚够晚的,其实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想早结婚,30岁的新娘根本就不稀奇。
结婚时间定在6月,莫非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小女儿结婚,对尾阪部道夫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前岛,你参加小惠的婚礼吗?”
“当然参加啦,我想看部长的眼泪。”
“部长还会哭?”
“我想会的。”
“真想象不出部长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这次他肯定会哭的,因为他最疼小惠了。小惠生来身子弱,而且又发生过那种事……”前岛说到这里,轻松愉快的口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种事?什么事啊?”
听二渡这么一问,前岛知道自己说走了嘴,眨了眨眼睛:
“啊?”
“你所说的那种事指的是什么事?”
“什么那种事这种事的?我说过吗?”前岛装傻充愣地反问道。
二渡注视着前岛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很快就把视线转移到面前的花生米上。他伸手抓了几个花生米慢慢吃起来。他知道,跟已经当了那么多年刑警的前岛斗智,是蠃不了的。
但是,二渡的大脑飞快地转动起来:问题的症结也许就在这里。尾阪部道夫的小女儿6月结婚,他是不是想以专任理事的头衔出现在结婚典礼上呢?
二渡觉得这是一个荒唐无稽的理由。就算是退下来,他也是原县警察局刑事部部长,原废监协会的专任理事嘛,完全可以挺着胸膛扮演新娘父亲的角色。不过,在二渡看来也许是这样,尾阪部道夫本人并不这样想,他也许是一个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
二渡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父亲在日本经济高速成长时期,是一个就知道拼命工作的上班族。后来因为严重的胃病和肝病,丢掉工作以后,整天闷闷不乐地待在家里,人一天比一天衰老,但他每天早晨看报的时候,首先看的还是有招人广告那一版。
二渡参加完警察学校的毕业典礼,立刻飞奔回家,他想对父亲说,我毕业了,可以上班挣钱了,不用您为我担心了!不等他说话,母亲替他说了。
“他爸,儿子就要上班挣钱了!”可是,父亲连笑都没笑一下,却反问道:“那我呢?”混浊的眼球里流露着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嫉妒的神色。
从那时起,二渡就知道男人是一种以工作为生命的动物。他一直对自己说,千万不要成为那样的动物。
二渡觉得尾阪部道夫跟已经死去的父亲属于一类人,所以虽然一直不喜欢他,但又觉得似乎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
二渡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尾阪部道夫对专任理事这个头衔并不感兴趣。二渡总觉得尾阪部道夫在乎的,不是“现职”,而是“现役”。而小女儿小惠的结婚,使尾阪部道夫的内心世界变得更加复杂了。
就算不想迎合世俗,30岁结婚也是有点儿晚,晚的原因一定跟前岛所说的“那种事”有关系。对于一个就要出嫁的女孩子来说,“那种事”的意思是可以推断出来的。也就是说,在“那种事”里,一定有另一个男人登场,而小惠则扮演了流眼泪的角色。
尾阪部道夫对小惠一直宠爱有加,现在,受过伤害的小惠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作为小惠的父亲,尾阪部道夫感慨万千,要把能够送给女儿的祝福毫无保留地送过去。所以,他希望能够戴着可以称之为生命的“现役”勋章,漂漂亮亮地送女儿出门。
二渡觉得喉咙干渴。
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二波的主观猜想。但是,就在两个小时以前,尾阪部道夫说过:“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
跟组织没关系的事,是不是指尾阪部道夫家里人的事呢?具体地说,是不是指受过伤害的小惠的事呢?
想到这里,二渡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当一个警察的妻子是幸福的吗?他一直没有勇气问问跟他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老婆,因为他知道,生活在内外视线严密监视之下的老婆,有时候憋闷得恨不得大声尖叫。所以,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长大以后嫁给警察。二渡有一个被他视若掌上明珠的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现在大概巳经戴着牙齿矫正器睡着了。他希望女儿将来不要像父母那样在重压中生活,希望女儿飞到不受任何束缚的世界里去,自由自在地生活。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看来,部长也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啊!”二渡若有所思地说。他第一次感觉到尾阪部道夫并不是刑事部的妖怪,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那当然!”失言以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前岛像被解放了似的大声说。
“可是,他在一线当刑警的时候,根本就等于没有家吧?”
听二渡这么一说,前岛又说了一遍:“那当然!”不过这次显得心情沉重。
“喂,部长在第一线当刑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一句话,可厉害了!”
“哪方面厉害?”
“方方面面都厉害!”
“这么说,部长是超人喽?”
“可以这么说吧……”前岛本来想说:“你们警务部的人当然不知道啦!”但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给你举个例子吧,部长有一句名言:凶手绝对不回作案现场!”
“这是部长的名言?”
“对!”
“不一定吧?”
“绝对不回!我当刑警十几年了,经手那么多案子,没有一个凶手回过作案现场。”
“部长的名言让大家吓了一跳?”
“部长并没有在大家面前公开讲过。”前岛认真起来,“喜欢看关于破案的电视剧的人,一般都认为凶手有回现场的习性。其实不然,我审问过那么多凶手,没有一个回过作案现场的,因为他们都下意识地认为一回现场就会被发现。懂了吗?”
“部长是悄悄地把他的经验传授给每一个年轻警察的。他对我们说,在这个时代,警察的专业知识泄露到外边去的情况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其结果是,凶手的智慧甚至比警察还要高!要想当一个好警察,就必须抛掉‘我是警察’的自恋癖,否则永远别想当一名出色的警察!”
在酒精的作用下,前岛的舌头越来越变得轻飘飘的。关于尾阪部道夫的奇闻轶事,也越来越有意思。他崇拜尾阪部道夫,为有尾阪部道夫这样一个长辈感到骄傲。二渡见状不禁羡慕起他来。
二渡说了一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的“下次再聊”,离开了前岛的家。
顶着寒风走向停车场的时候,二渡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离开尾阪部道夫家的时候的满腔愤怒消失了。本来是为了找到向尾阪部道夫发动进攻的突破口到前岛家来的,现在突然觉得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会会警察学校时代的老同学。
穿过停车场的时候,二渡忽然看见一辆停着的厢型轿车里有一张熟悉的女人的脸,旁边还有两个孩子,是前岛的两个儿子。车子没有发动着,但他们并没有下车的意思。
二渡回头看了W公寓一眼,心想:“前岛这小子,为了单独跟我在一起,把老婆孩子轰了出来,却骗我说回娘家了!”
这也不难理解,眼下正是人事调动的季节,谁不想早点儿知道自己动不动呢?前岛也不例外,也想从二渡这里打探消息,所以才把老婆孩子支出去了。
二渡一边为前岛一家祈祷着,一边发动了车子。他加大油门儿向自己的家疾驰而去。